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半晌,江堇才听见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江堇低下头,垂下眼,喉结上下轻滚,他想问,为何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忽而又自嘲般地扯了扯唇角,终是沉默下来。

    陆奺辞则半眯着眼,望向天边落日余晖,云卷云舒,漫风吹动檐角风铃,泠泠作响扰人心绪。

    于他,她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不然这些时日,他为何不来找她。

    陆奺辞敛眸褪减惆怅感怀之意,目光逐渐清明,无论何时,她能倚仗的,从来都是自己。

    心渐渐沉寂下来。

    桌案上的淡黄色的茶汤冒着热气,陆奺辞看过去,忽觉渴得慌。

    她提裙趿鞋下榻,走至桌前。离那人越近,药味愈发浓重。陆奺辞面色平静地端起瓷白茶盏,抿了一口,愕然愣住。

    她没有因刺鼻的药味面露难色,却因这发苦的茶水皱起了眉头。

    怎会如此难喝。

    她偷偷瞟了一眼茶炉上煨着的茶壶里,咕咕翻滚着,腾然冒着热气,青绿茶叶不要钱似的漂浮厚厚一层,打眼瞧去不见滚滚澄明汤水。

    哪有人这般煮茶?这上好的龙井茶,毁成这样,暴殄天物啊!

    陆奺辞踌躇片刻,厚着脸皮小声说:“我喝不惯茶水,可有清水?”

    江堇抬首,见她小脸皱成苦瓜样,有些狐疑,伸手指了指床头的小几,“那边有清水。”

    陆奺辞眼神一亮,快步走过去,囫囵咕隆喝了一大口,顿觉清爽,这泛着苦的恶心气味卡在喉咙间,压下了几分。

    江堇凝眼盯了半晌,端起眼前的茶水,一口饮了下去,险些没吐出来。

    无边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浓烈的味道充斥鼻腔,他见陆奺辞转身走来,还得尽力维持面上的波澜不惊。

    江堇咽了下去,几度欲呕出来,靠着难以想象的毅力,他忍了下来,保持着镇北王世子的风度。

    他离茶炉远了些。上京城里的世家子弟,煮茶论酒,踏雪寻梅,无不风雅。

    为此,他也学着附庸风雅,哪知不是件容易事儿。

    算了,他有些恹恹地挪开目光,好像做不到那般翩然公子样。

    陆奺辞不知他心中所想,她思量着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打量着眼前的世子,这副病弱的模样,是如何都与那嚣张至极,与朝廷叫板的乱臣形象扯不上关联。

    这人是个十足的骗子,骗得皇帝放松警惕,让他回了陇西,至此放了一条猛虎归山,成了朝廷的一块心病。

    打不过,又怕镇北王直接反了,为此双方一直僵持着。直到前世的她死去,镇北王依旧在陇西蹦跶得厉害。

    不过嘛,陆奺辞眼珠一转。此时的猛虎尚在襁褓之中,还未成长为日后令人胆寒、闻者落泪的乱臣。

    若她记得没错,元和七年,世子以身体病危为由,请旨回陇西以待后事。后以称突现神迹,病已自愈,从其父手中接管陇西,屡次视圣旨于无物。

    她心底飞快地盘算着如何与他搭上关系,如何才能在他身上获得最大的利益。

    他方才说父亲于她有恩?陆奺辞迟疑,若有恩,上一世怎不见他照拂,想来也奇怪得紧。

    见她两弯细眉轻蹙,眸中是吹不散的层层积压的沉重与忧虑,让她得不到片刻喘息。

    江堇薄唇抿成一条线,唇角绷得紧紧的。从一开始,到现在,他是看明白了陆奺辞的艰难处境,看懂了她的处心积虑与苦苦挣扎。

    这样的她,凭着劲顽强地生长,求得不过是活下去。

    “陆姑娘可想脱离教坊?”

    陆奺辞一怔,思绪被拉回。

    “什么?”

    为何一个两个,都这样问她。

    江堇清了清嗓音,压紧声线:“今日出了郢王府,无人会去追究姑娘的去向。江某可为姑娘解决户籍,此后天高海远,姑娘大可寻一处清净之地,安然度日。”

    听起来很诱惑。

    陆奺辞蓦地认真思考起来。若她远离上京城的是非,就不会卷入上一世让她枉送了性命的先帝密诏一事。

    再寻一山清水秀之地,或是去江南水乡住下,做些小买卖营生,或许还可嫁个如意郎君,如世间大多女子一般,相夫教子,无波无痛地渡过一生。

    可真的会安然度日吗?

    且不说这世间一向对女子苛刻。她一年轻姑娘,孤身一人到陌生地方,无武义傍身,无亲族可依附,流言蜚语、是是非非足以冲毁她。

    若是再遇上个流氓地痞,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她便是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从陆家被抄,她没入教坊沦落为贱籍,她从此便失去了庇护,由不得她选择。

    只是这人,为何这般好心?她从未听父亲提起过镇北王世子,颇为可疑。

    陆奺辞半垂着眼睫,渐黑的天色笼罩屋内,渡上一层灰暗,她整个人立于阴影里。

    她摇头:“世子的好心我心领了,只是......只是一介罪臣之女,能逃到哪里去,哪里又能真的安然......”

    何况时至今日,她还是不愿相信父亲是舒王叛国的同谋。前世的她尚不能顾己,今世的她或许可以摸到真相。

    父亲一向清正,为人光明磊落,素不参与朝堂党争,一心做忠君之人。何故与舒王叛国旧案牵扯上,还是在十七年后,其中必有蹊跷。

    她亦想为父翻案,还陆氏一个清白,也想活得堂堂正正,脱籍为良者。

    门外一阵敲门声传来,江堇早已察觉门外有人来了一会,却迟迟不入。

    他轻咳一声,道:“进来。”

    房门推开,玉清音脚步虚浮地缓缓步入。

    她走得很慢,脸色苍白的吓人,微弱的日光斜斜照在脸颊两侧,隐约看见肌肤下浅青的血纹。

    遥遥俯身一拜,玉清音声如珠玉轻灵:“谢过世子相救,今日之事,清音不会向外言说半分。”

    陈最跟在后边不情不愿地走进来,一脸苦相。

    哎,这都是什么事儿。师弟啊,这不妥妥给自己添隐患么!

    江堇受礼一拜,颇为不适:“不必如此,顺手的事儿......”

    言下之意便是,你不过是顺手搭救。

    玉清音坦然一笑:“如此,我是沾了陆姑娘的光了......”

    她站直,看向陆奺辞:“陆姑娘,我们回教坊吧......”

    陆奺辞上前一步,站在微弱的天光之下,坚定说:“好。”

    教坊不会是她们最终归宿,只是暂时栖居之地。

    陆奺辞与玉清音辞别,陈最带着她们从小门出去,雇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扮做车夫,在上京城里曲折绕了几番,才送回教坊。

    临别之时,江堇将她遗失的短刀递给了她。

    “陆姑娘,我想这应当是你的吧。我在长廊上捡到,这才沿着找了过来。”

    莫名的熟悉感从心底涌了上来。特别是这位世子爷说到最后一个字,那上勾的尾音,青光半照在他眉眼处,勾勒出的浅淡轮廓,都让她想起了那少年。

    他到底何时才会来呢。

    陆奺辞幽幽地看着握在手上的锋利短刀,悄然拔出刀鞘,刀身擦拭的锃亮,她的一双眼在雪光之处,眸色深沉,不见半点波澜。

    玉清音虚弱地靠在璧边,脸色惨淡如霜,似枯败的花朵,失去了娇艳颜色,又似被打碎的美玉,凄凉又脆弱。

    “陆姑娘,我想为刀。”

    她说话声音很柔,很淡,却透着不甘、不屈的坚定。

    陆奺辞抵住刀鞘,慢慢推回去。

    “噌——”的一声,寒芒隐没,窄小的马车遮得严实,昏暗幽沉。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帷幔随之晃动,时不时被吹开一条缝隙,青黑天光刺入,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她抬眸直直看向玉清音:“玉娘子,我助你。”

    玉清音惨白的唇边漾出一抹笑意。

    她今日被人送到平阳郡王的床上,明日也会被献给其他权贵,辗转人手,不过是谈笑间的玩物。

    从前她很天真,有傲气,不屑谄媚、巴结于人。她只想跳好一支舞,也不与权贵纠缠不清。

    可她不想,不代表可以,她从来都身不由已。

    还不如学容华,找一靠山傍上,至少换来几年的安稳。

    你说以后如何?她们这样的女子,有何未来可谈。

    陆奺辞轻轻握住她的手,眸色莹莹,“总有一天,我们不会再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玉清音回握住。

    她的人生已成定局,可陆姑娘却没有。她自小混迹于风月场所,最是清楚一个男人看喜爱女子的眼神是如何。

    她不经意间瞥见世子看向陆姑娘的眼神,那眼底暗涌的情愫,很不寻常。

    玉清音蹙着眉,迟疑道:“陆姑娘,你与世子是旧识?”

    陆奺辞茫然摇头。

    她今日也是第一次见传闻中的镇北王世子呢。

    江堇等人一走,立刻洗去了面上的伪装。清水沾脸,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皮丢在了一边。

    他又嫌弃地闻了闻身上清苦的药味,去了屏风后,出来时已然换上了一身玄色衣袍。

    陈最回来的时候,便见黑衣墨发的少年坐于树下,清月银辉尽数落在他身上,眉眼冷淡,轮廓分明,哪还有白日那副短命模样。

    见他回来了,回头笑得焉坏,“师兄辛苦了。”

    陈最苦丧着脸:“师弟,宫里最近盯得紧,今日冒险了......”

    江堇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散漫道:“不打紧,我相信师兄你的能力。”

    陈最:............

    江堇知他顾忌,摇晃了下手里的酒葫芦,笑得狡黠:“最近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陈最哀叹一声,闷头喝了下去。

    “皇帝说服了太后,不日会宣布封辰妃为后。”

    “是吗?”

    月光笼在他身上,蒙上一层光晕,愈发瞧不清的他的神色。

    江堇眼底沉黑隐晦,只轻轻说:“我们得加快了......”

    他有了想庇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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