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巴塞罗那,LM网球俱乐部。

    “小姐,我们现在不收学生。不过您可以报名我们的冬令营,我们也提供培训,医疗和住宿也算在内。对了,今年还有额外的接送机的服务……”

    江浔看了一眼前台边上立着的巨大蓝色海报,上面的西班牙语密密麻麻,她只能看得懂最左上角的白色商标,Lorenzo Moratti,这所学校负责人的名字。

    前台的工作人员操着加泰罗尼亚口音浓重的英语给她宣传这个冬令营,唾沫横飞,口若悬河,江浔被他过快的语速绕得烦了,拿手机给海报拍了张照,然后打开翻译软件。

    冬令营很好,但这是提供给‘热爱者’的,说难听点就是业余。可她是来上学的。

    “先生,我是从伦敦专门来的。”江浔第二次把手里的简历递给他,指着个人履历的第二行说,“之前英国网协一直在资助我,我是在LTA Pro Scholarship Programme(英国网协职业奖学金项目)里面的。”

    她略过那个不起眼的青少年排名,转而介绍对自己有利的信息,“你看,这是我在英国打比赛的成绩……”

    “哦不,小姐。”工作人员直接打断说,“您也看见了,您的排名在两百多,我们这里的学生,每一个都比您优秀。”

    江浔顺着他的手指去看贴在墙上的报纸或者宣传广告,上边印着优秀学员的简介和照片,她看到的几个已经在当今体坛小有名气。

    无怪这所年轻的学校有底气,能如此冷酷无情地拒绝她。

    冷漠的西班牙人叉着腰,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她的身体。江浔一进开着暖气的大堂,就把羽绒服给脱了,里面穿着黑色修身的高领针织毛衣,身体的线条一览无余。

    这位中年男人的打量倒不带着猥琐的恶意,而是一种近乎戏谑的玩味。而当他的目光在她的头发和五官处反复流连时,江浔都能猜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您是亚裔?”他低头瞥了一眼她的简历,上面的国籍写着GRB。

    “是。”江浔没有否认。

    “那我们更不可能收您了。我没有偏见,但您真的太瘦弱了,说实话,看起来不像打网球的。”

    江浔冷冷地说:“我才十六岁,还没过亚洲人的发育期。况且,像不像打网球的,也要看我打了才知道吧。”

    “Nonono.”男人嘴角的戏谑更浓,“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英国网协曾经资助你,请问是什么让他们现在不资助你了?”

    言下之意是,英国网协的弃儿还敢随便找间学校碰运气?还找了巴塞罗那近年来名声最盛的一所?

    江浔确实是碰运气。

    但她不是弃儿,至少不是英国网协的弃儿。

    她懒得把自己的家庭琐事拿出来一件件给面前的男人捋清楚,然后告诉他那个听起来比小说还荒诞的理由。

    墙壁上的电视一直开着,被调到当地的体育电视台,漂亮高挑的女主持人语速极快地播报新闻,吸引了江浔一部分注意。她勉强听得懂几个单词。

    此时的南半球不似巴塞罗那的冰天雪地,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呀,您眼光倒是不赖。”见江浔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闲得慌的西班牙人插了一嘴,“这个男孩就是我们学校培养出来的。”

    电视上,清脆有力的击球声,鞋底和硬地的摩擦声,裁判的报分声,球迷的欢呼声,统统交缠在一起,码率极高的屏幕把选手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呈现得清晰。

    自然也包括选手们的脸。

    一闪而过的镜头里,江浔看见了西班牙人口中所说的那个男孩。

    东欧长相,眉骨突出,鼻梁挺直,眼窝深邃。衣袖下的手臂肌肉结实又强壮,大腿爆发力极强,能支持他持续打出高水平的击球和落点。

    汗水顺着颈侧的青筋缓缓落入领口,完全浸湿他的上衣。速干的布料紧贴火热的躯干,轮廓分明的腹肌隐隐若现。

    江浔缓缓回头,跟男人的视线对上。

    “哈,您不认识他吧?也正常,他去年才开始打职业赛,有点晚。不过他是真正的天才,只花了半年,就已经在打大满贯了!”

    他得意地介绍着,话里话外都在强调,以她的水平,想进这个学校,一点都不够格。

    “小姐,原谅我想给您介绍他的名字,他叫……”

    “罗轾。”

    大堂里同时响起了两个声音,一个来自面前的西班牙人,另一个来自江浔自己。

    男人目瞪口呆,又在看见她身侧的大海报时立即松了口气,做作地扶了扶胸口。“嗐,原来您看见了他的海报呀,我还以为您认识他。”

    当然看见了,他的海报最大,最显眼,就贴在整个前台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海报大可不是什么特殊对待,而是他青少年时期拿过的冠军实在太多了,必须用加大版的纸才够写。

    但是,“我确实认识他。”

    男人直接曲解她的意思,自以为是地说,“您是因为仰慕他才来这儿的吗?那真是非常幸运的缘分,可惜我们实在不收学生。您要不继续了解下我们的冬令营……”

    “弗洛雷斯,别说了。”

    大堂出现了第三个人,年轻的、外貌颇具地中海风情的男人。他严肃地制止了靠着前台正准备长篇大论的西班牙人,后者怯怯地闭上了嘴,转过身把江浔晾在那。

    “小姐,请跟我来。”

    这所学校的负责人很温和地对她说道。

    –

    被幸运女神眷顾的江浔成功留在了LM网球学校,负责人说看中了她的天赋,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天赋。

    现在还是假期,学校里不开设课程,江浔提前住进了宿舍,被纳入冬令营的计划里,适应训练节奏的同时也适应校园生活。

    进入二月,气候更冷,完全没有回暖的征兆。假期随之结束,学生们在这时纷纷返校,江浔见到了自己的舍友凯蒂。

    凯蒂和前台的那个西班牙男人一样,上下打量了自己的新舍友几眼,最后停留在她的眼睛和头发上。

    但凯蒂似乎更加谨慎,她留意到江浔的肤色很白,鼻梁也很高。

    “你……”

    “我是亚裔。”江浔直截了当地为她解惑。“你可以叫我劳拉。”

    “你的姓是什么?”

    当江浔给她拼出Jiang的音时,凯蒂一直没多少友善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咦?你来自中国?”

    “对。这有什么讲究吗?”

    凯蒂的行李箱敞开,她把衣服一件件塞进衣柜里,最后把上文化课的课本摆上书桌。江浔留意到凯蒂还拿了个信封出来,里面是薄薄几张相片。

    “没什么。你知道罗轾吗?我们学校门口的宣传海报上就有他的照片。”

    江浔还没来得及回忆海报上的照片,就见凯蒂把信封倒转,里面的相簿纸掉出来,在书桌上散开。

    凯蒂举起其中一张,“呐,就是他。”

    照片里的少年穿着白色的比赛服,捧着奖杯,背景是草地球场。

    在伦敦长大的江浔很轻松地认出来,“这是去年的青少年温网?”

    “原来你知道呀。”凯蒂没有立即把照片收起来,而是从文具盒里拿出胶带和剪刀,背过身去,“他也是用中国名字。”

    罗轾,这是个名副其实的中文名字,因为他父亲是华裔,但他的外表继承他的斯拉夫裔母亲,流露着很张扬的帅气。

    江浔不仅仅是知道。

    不过她更好奇凯蒂想用罗轾的照片干什么。

    很快凯蒂就给出了答案。她用胶带把罗轾的照片贴在了书桌正对着的墙上,还往床头贴了一张。

    等凯蒂终于有空搭理她时,脸有些红,不知道是不是整理内务太累的缘故。

    “你为什么要贴他的照片?”

    “因为他是我的偶像啊。你没有听说过,把偶像的照片贴在房间里,就可以激励自己努力训练向他看齐吗?”

    凯蒂神采飞扬地昂着头,目光掠过江浔的书桌和床头,墙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凯蒂很疑惑:“你难道没有偶像吗?”

    江浔也很疑惑:“罗轾也才打职业比赛没多久,排名也很低。你为什么不贴莎拉波娃或者威廉姆斯呢?”

    “那你为什么不贴你们中国的李娜呢?”

    “Umm,因为我喜欢的是格拉芙。”江浔从脑海里搜刮出一个名字。

    凯蒂很快活地笑了,眼底流露出深深的迷恋,“那不就是了,我喜欢他,所以贴他的照片。”

    “因为他长得好看?”

    江浔没等到回答,房间的门铃被疯狂按响,凯蒂走过去开门,门口女生的尖叫一下子溢满整间宿舍。

    “凯蒂,假期结束之后能见到你实在太高兴了!你今天可能有点忙,没空看比赛,所以我专门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他在半决赛打赢了世界第五!他进决赛啦!”

    “你是说,他赢了?”

    “就是这样!他可能要拿冠军啦!”

    江浔坐在床上刷推特,两个女生的聊天并没有避讳她,她能将每个单词都听得清楚。

    她的手机也是。

    大数据开始给她推送。江浔刷到了相应的体育新闻,得知女孩们激动大喊的原因:

    在十分钟前结束的多哈250半决赛,罗轾横扫头号种子晋级。

    –

    餐厅的电视机在播报晚间体育新闻速递,依然是语速极快又晦涩难懂的西班牙语,江浔聚精会神地看着,当做饭后的消遣。

    一旁的凯蒂和她的朋友们霸占了三张桌子,身强力壮的男孩把它们拼到一起。他们很大声地聊着天,偶尔激动地喊两句,餐盘上的食物几乎没怎么动。

    “嘿,劳拉,我们要换频道!”说话的是今天下午来宿舍找凯蒂的那个女孩。

    江浔伸长了手把遥控器给她。

    她直接把手机投屏到电视机屏幕,调出了今天多哈250半决赛的回放。

    “辛迪!你怎么这么清楚我们想看什么!”

    江浔倒真有些理解女孩们眼里为什么会闪着星星的。换作她,面对着同一个学校已经毕业的风云人物,长相英俊,身材性感,成绩还算优秀,就算只能远远地看,也很难不为之心动。

    屏幕上,罗轾穿着以绿为主色调的比赛服,远景镜头下像个滑稽的青苹果。等到镜头拉近,对准他的脸,谁也要忍不住为之抽气。

    他的肌肉已经练得非常漂亮,随着发力而一收一张的线条清晰又流畅,打起高强度的职业赛毫不费劲。

    跟他同龄的其他青少年选手——江浔只用看看餐厅里的大部分男同学就知道了——他们训练绝对没有罗轾刻苦,不然怎么看起来那么瘦弱。

    “切,赢一场就翻身做主人了吗?野鸡就是野鸡,现在鸡血了能赢世界第五,等打挑战赛时还不是输八百大。”

    他们中身材最高壮的男生很鄙夷地撇撇嘴。

    “泰勒!你怎么这样说话?”女孩生气地喊了一声。“就因为他还在学校时,你总是打不过他?”

    “你就等着瞧吧,凯蒂。你看看他澳网打成什么样子,一个月就能蜕变?”泰勒摇头晃脑地拿着餐盘离开了。

    “你还是多关心下你自己吧!别连职业赛都打不上了!”凯蒂对着他有些僵硬的后背做了个鬼脸,引得女孩们都笑起来。

    女孩们喜欢他,男孩们嫉妒他。

    如果罗轾还在读书,那他一定是人人拥护的校草,是整个学校里最受欢迎的人物。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在这个学校读书,也很难不为这样的人所迷倒,跟女同学们一样,提起他时会羞涩脸红,却又敢大胆地承认这份迷恋。

    他会是他们触及不到的神。他们只能仰望他。

    可是,可是——

    她想起去年伦敦的盛夏,她在全英俱乐部的五号球场外的楼梯间上和他一起坐下,鬼使神差地把球童的工作抛到脑后,全然不在乎苛刻的赛事总监会给出怎样严厉的处罚。

    刚经历了一场事故的罗轾静静坐在台阶上,她担心他受了惊吓,会给主办方一个投诉,秉持着球童的职责,便给他讲自己在俱乐部的事情,从青少年球员之间的八卦说到某些教练给学生偷服禁药的秘闻。

    直到不得不告别。

    他给了她一个贴面礼,肌肤亲密地相碰,引起一阵微弱的酥痒。他柔软的嘴唇贴在她脸颊,说话时的气流略过她颊边细软的小绒毛,横冲直撞地打在她的耳垂。

    那一刻,她比谁都要更接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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