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在后来回想起那忙碌又慌乱的一个多月时,总是记不起来很多事情。他只记得将李从军从车厢里抱出来,撞上了车厢外三双无措的眼睛。那样单纯,恐惧,担忧的目光,让他不敢抬头再看一眼。

    他记得跪在坟前,一捧土一捧土地将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掩埋进土里,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没买到,只卷着披风躺在那阴冷的地下。

    他记得横渡沽海,几天几夜,四下寂静得像是要用这沉寂生吞活剥了他。就那么飘啊,飘啊,安静地漂在海上。一句话都没有,一句话都没有。

    然后是进京,踏上繁华大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两个往日里活泼的孩子眼里似乎一瞬有了光,却又很快湮灭。

    终于和那位碰面的那天,他早已被磋磨成了傀儡一般。只一遍一遍重复着李从军临终时的话,确认这位是值得信值得孩子们依靠的。

    再然后,是李江恂和李青羊的吵嚷叫喊,他们跳起来抗议。

    李青鸾跪在地上,脸上爬满了泪水。如玉一般的一个人儿,不过半月便瘦了一圈,一袭胭脂雪蜀锦罗裙,一根牡丹花素银簪子将如瀑长发挽起。把本就白皙的一张脸衬地更加雪白,却又病怏怏地,宛若九天下凡的神女,不食人间俗物。

    “恕青鸾不能从命,父亲才驾鹤西去,尚在大孝期间,我绝不成婚。我愿带弟弟妹妹自行生活,就无须公子费心了。”

    李先生坐定,看着三个孩子,等着他们哭够了,闹够了,跪累了,这才出声。

    “你们的父亲不能白死,你们若是念他泉下有知,别让他一番苦心白费。”

    李先生将剩下的两箱子家产一应交给了李青鸾,看着她以侧妃之位嫁入晋王府。一转身,便入了红尘,消失在长街外。

    “嘿!听说了没有!前段时间咱们京城第一大喜事!”

    “听了听了!新郎官可是那‘高风亮节’晋王爷?”

    “倒也奇怪,这晋王向来是不近女色,我听我家婆娘说他与身边一小厮形影不离,莫非好男风?谁知这就纳了一侧室!还如此轰轰烈烈地!”

    “须知天底下哪有不沾风尘的,以前估摸是做给人看,现在人没了,倒也不必拘束自己了!”

    “也不知那姑娘是谁家的千金,得了晋王爷垂青。”

    “奇就奇在这!这姑娘既不是官家千金,亦不是富家小姐,像是……南方人……”

    “南方人?一个侧室便这么大排场,变天咯!”

    李江恂听着那边聊得开怀,酒也喝的愤懑。自入了京,见着了那位。先是折腾赌气,再到姐姐妥协,再便是准备婚礼大典,拜天拜地拜祖宗。

    他不愿看着姐姐日日哭,又哄不好,只躲出来喝酒听曲。可恼外头也是翻腾着个儿地议论这个,头典礼前到如今已过去大半年,酷暑转了寒冬,这群人嘴里也没个新花样儿。

    他喝完最后一杯,斜眼瞟过那边闲谈的几人,提了壶酒凑过去道:

    “我见过那新娘子,可谓仙子降世!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配那位晋王爷,自然是配他十八遍还能拐个弯儿。”

    众人目光聚集在新来这个毛头小子身上,没怎么在意,继续议论道:

    “若说相貌,我们晋王爷那相貌也是如谪仙下凡。又是太后偏疼的小儿子,爵位加身,万贯家财。即便是配公主,那也屈了这位旷世神仙公子哥儿!”

    “他?整日里摆着个冷脸,哪里就俊了!”

    众人又一次把目光聚集在李江恂身上。

    “小公子……你可是嫉妒?”

    李江恂黑了脸,一声不吭起来走了。父亲临终前将他们托付给一人,那人居然是晋王爷林无相!别说这天下人都说他姐姐攀了高枝,可是姐姐在他心里,就是全天下最美最好的人,不论是谁都是配的上的,这个晋王爷,也叫他如何都看不顺眼。

    一路晃回了晋王府,远处叶客朝他走过来,那人在府上?

    “李玄!王爷找你!”

    叶客一径走到近前来,二人一向不对付,叶客却并不打算跟他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计较,只忽略了他的臭脸,公事公办拦住了他。

    李江恂拂开他的胳膊,道:

    “他要找我我便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他哼一声,一甩袖子,便背过手往前去了。不料袖子却叫身后那人死死拽住了。

    “你生气什么?你姐姐都没有生气,轮得到你么?”

    李江恂原只是想作不理,可他这句话却着实扎扎实实踩了他的底线,甚至还在他那脆弱的自尊上狠狠碾了碾。

    他指尖拟出两枚银针,反手一甩,想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点教训。叶客一惊,奈何距离太近,根本没办法躲过。却听叮当两声轻响,两枚银针已不知去向。

    “过来。”

    远处厅堂前,林无相站在阴影里头,身型挺拔修长,他冷冷地睨着他。他耍黑手叫人逮个正着,本就心虚,于是默默溜达着到了人跟前,叶客很是不客气地将他推进厅里,关严实了门。

    李江恂随意坐了,拣了个物事摆弄。

    “我从前师从幽冥山庄,你父亲的意思也是让你有一技之长。我让叶客,秋阳陪你一起去修行。如今正值乱世,天下分和纷争不断,末日谣言愈演愈烈。只有你身有所长,有保命的本事,才有立身之地,也不负你父亲的期望。”

    “不去。”

    “为何不去?”

    李江恂心里别扭,其实他再讨厌这个姐夫,他也只是个孩子。刚失去了父亲,对晋王府也还没有多少归属感,他觉得心里甚是不安定。可话到了嘴边,又成了冷嘲热讽的调侃。

    “急着把我轰出去,是你养不起吧?”

    林无相沉默一阵,又开口道:

    “现在世道乱,战争随时爆发。我希望你有自保能力,你根骨不差,也可在仙门找到一条前路。况你两个姐姐在这里很安全,若将来真有四分五裂天下大乱,多一分本事就是多条命。”

    李江恂知道他的话有道理,现在人们面对的岂止是战争的问题,南方的末世预言,还有越来越乱的世道。他必须有能力保护姐姐,他现在,就只有姐姐了……

    “去就去了!不过你得好好说教说教你那个手下,别叫他总惹我。”

    又想起了街边的传言,说晋王爷好男风,于是又补一句:

    “免得哪天迷上我,夺了您的心头好~”

    他这才把心里的一口恶气发泄完,吊儿郎当大步离开。

    一把掀开门,发现门口站着的正是那位的心头好,又有些心头发虚,受了他一路的注目礼,感觉后背的肉都快要被那杀人的目光剜了个干净。这样一路走过来,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这个林无相,应该不是个断袖吧?

    行至姐姐的院门前,屋内灯火通明,一派其乐融融,几个小丫鬟正伺候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大姐坐在正中间,手上执笔,屏风上一幅山水图似梦似幻。

    李青鸾着一袭胭脂水飞凤纹攒珠刺绣百褶长裙,外头罩一件杏花窄银袄,上头用金线绣了祥云纹。她梳着堕马髻,坠着金累丝红宝石步摇,插白玉孔雀簪,又以红玛瑙发钿作装饰。耳朵上坠着一对红翡翠滴珠耳坠,手腕上戴了两个烟翠金镶玉镯,胸前又带了个平安如意金镶玉,似乎是跟那人的玉佩配成一对的。

    李青鸾笑地开怀,柳眉微挑,双眼微眯,面色微红,如玉肌肤在微黄烛光映照下显得她整个人如同一块白莹莹的美玉。她一手扶了块素白帕子掩面,见丫鬟望着后边这才转过身来,看见了李江恂。

    “江恂,快来坐下!冷不冷?”

    小丫鬟香兰上前解了李江恂身上的的鸦青羽纱面鹤氅,又塞了一个手炉到他怀里,引着他坐到李青鸾旁边。

    “姐姐,才被王爷叫过去来着。那个叶客我真是看不顺眼,跟在林无相身边像个哈巴狗一样!天天就会捡一些我不喜欢的说来听,刚才要不是林无相那厮,我非得教训教训他!”

    李青鸾眉眼含笑,眼神半是嗔半是笑。

    “胡说八道!你小心让有心人听了你这一嘴的糟烂话,拉出去打你二十个板子!”

    “我只跟姐姐们说说得了,我怎么敢出去乱说呢!”

    “所以林无相叫你过去,到底是说了些什么?”

    二姐李青羊却是从屏风后头出来了,她抱了个手炉半倚在屏风边上,着一身鲜艳的珊瑚梅花袄裙,长发只用一支嵌玉双珠纹金发簪团了个半髻,长发扎了个简单的辫子垂在背后,也并没有佩戴其他饰物,爽利飞扬。

    她慵懒靠在屏风上,不似李青鸾半分温婉柔情。生的一张削尖菱形脸,英气剑眉此刻微挑着,一双凤眼微眯,鼻子小巧玲珑,薄唇挑出一抹轻蔑弧度。

    “我正要和你们说,我得去幽冥拜师了。等我学成归来,我来保护你们。这晋王府我们开心就呆,不开心就去游山玩水,如何?”

    李江恂站起身来,神采飞扬,脸上一片向往之色,只等两个姐姐一起庆贺这宗新鲜事儿。

    却不想两个姐姐俱是沉默,李青鸾搁下手里的笔,站起身走到李江恂跟前。将这个已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弟弟拥进怀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李青羊只蹙眉,站在原地看着。

    这一去,怕就要三年五载,难见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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