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晏照例把楚昔送到楚府拐角处,临别前在她额上一吻。

    “小姐,你怎么才回来!”枝叶心急火燎地走向不紧不慢,尤自陶醉的楚昔。

    “唔…一不小心耽搁了。”楚昔道。

    枝叶急得心里发慌,夜里微寒,她却是一脑门的汗珠:“老爷发觉小姐深夜未归,此时已在厅中等着了。”

    犹如当头一棒把楚昔打醒了,楚昔大惊失色:“什么?爹爹怎么发现的?”匆匆朝前走了几步再顿住,身上这红斗篷若是让爹爹瞧见了,只怕即刻就要被丢进柴房化为灰烟。她当即解下红斗篷,交给枝叶,吩咐她拿去房间好生收起来。再独自走到正厅,只见堂中一众仆从站成两列,各个敛声屏气,低垂着头。

    楚政修楚知府端坐上首,颇具威严地注视来人:“昔儿。”

    楚昔两腿发软,险些站立不稳,心虚道:“爹,您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楚政修肃然道:“为何如此晚归?”

    楚昔心头别别地跳,闭了闭眼豁出去道:“一时贪玩,忘了时辰。”

    宽厚的手掌往桌几上重重一拍,楚昔虽受惊吓但依然腰板挺直,楚政修怒斥:“身为官家小姐私自出府在外抛头露面不说,还玩心如此之重,深夜不知归家。此事若传了出去,你还有何颜面立足?”

    枝叶归置好那件赤色斗篷一路小跑着过来,还未入内便听闻楚知府声色俱厉地教训楚昔,心知老爷动了真怒,着急忙慌地赶至楚昔身后,“咚”的一声跪伏在地,战战兢兢道:“大人,是婢女没有看顾好小姐,婢女失职,求大人责罚!”

    如此情形,楚昔不敢回头与她眼神示意,只得无甚底气道:“爹,女儿知错,求爹不要怪责枝叶,尽管处罚女儿便是。”

    枝叶又再磕头:“是婢女的错,婢女原该时时伴在小姐身边,寸步不离,如今却任由小姐一人出府,甚…甚至为其隐瞒,实是大错特错,不论大人如何处罚婢女,婢女都甘愿领受,绝无怨尤。“

    楚昔秀眉紧蹙,略侧身道:“住口,错在我,不必你来承担。”而后向楚政修一拜,”是女儿丢了楚家的颜面,枝叶不过听我命令行事,便是有错,也请爹爹一并罚到女儿头上。“

    楚政修冷哼一声:“你倒有情有义。”

    堂中众人,皆是不敢置一词、发一言。楚昔垂首,静候处置。一时间灯火辉煌、宽敞明亮的厅堂内压抑非常,唯一清晰可闻的只有枝叶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声。

    楚政修注目楚昔良久,想到她幼时丧母,这些年来规行矩步地跟在自己身边,从未做过出格之事,心中因未能好好照顾教导她而生出的愧疚之情渐渐掩盖了先前的怒火。罢了,待查明她因何而在外逗留至夜半再行劝诫,应比不明缘由地重罚更有意义。

    说到底,他还是舍不得罚她。

    楚政修叹道:“抄写《女则》十遍,抄完之前不许吃饭。”说罢甩袖而去。

    枝叶还想为楚昔求情,却见楚昔摇了摇头,故不敢出声。

    待楚政修走出厅门,枝叶才惶惶然挪到楚昔身边:“小姐,《女则》那么厚的一本书,十遍怎么抄的完啊,抄完之前还不能吃饭……”想想都觉得痛苦,“小姐为何不央求老爷,发发慈悲,改抄《内训》?”

    楚昔默然地看她一眼,不觉满脸倦色,今日一波三折,委实疲乏,她现下只想回房休息:“《内训》比《女则》还厚。”

    枝叶怔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茫然自问:“是吗?不是《女则》更厚吗?什么时候《内训》更厚了……”待她回过神来,楚昔已没了踪影,“小姐,你等等我啊!”

    不甚安稳地睡了约莫两个时辰,天未明楚昔便醒了。枝叶一早偷去厨房寻些吃的,打算给楚昔送去,奈何楚政修下了严令,守在厨房内的几名婢女都不敢拿吃食给她。

    枝叶气堵,好说歹说,愣是不能说服她们,只好两手空空地回到楚昔跟前伺候。

    正在抄写《女则》的楚昔听她抱怨了几句,只平静道:“我不饿,不必忧心。”

    枝叶只得站在一旁为其研墨,看着楚昔温婉从容的模样,忽然在想自小乖巧懂事、端庄规矩的小姐为何一沾上云晏那江湖浪子,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她打小跟在楚昔身边,陪伴楚昔长大,原以为是楚昔最知心之人,却不想因云晏的出现,她深觉越来越琢磨不透自家小姐的想法了。

    楚昔专心抄写,自是不知身侧之人的心猿意马。她的确甚少违拗父母的意愿,幼时丧母也未曾改变她平和冲淡的性情。楚政修明面上不作褒奖,实际心里感慨过无数次生了个好女儿。

    楚政修从不觉得女儿是赔钱货,就算曾经希望再要个儿子,终未能如愿也未过分遗憾。中年丧妻之后,他鳏居至今,日日忙于公务。为做一名造福百姓、问心无愧的好官,他甚至没能在教导这唯一的女儿方面花费多少心思。

    然而楚昔对此从无怨怼,一直安守本分,修身养性。直到遇见了云晏,就像丹青图中添上一笔艳彩之色,突兀而不合宜。理论上算是被糟蹋了,可图中渐渐多了其他颜色,竟别有一番美感。她原是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心如止水,优雅娴静;如今却像一只渴望自由的金丝雀,常常不顾后果地脱出镶金嵌玉的鸟笼寻求真正的幸福。

    或许自与云晏相遇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从前的楚昔了。只是那时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包括她自己。

    暮色降至,晚霞由浅渐深,楚昔几乎未离座椅地抄写了整日。饿了一天,她执笔的手不禁微微颤抖,但字迹工整依旧,只是落笔轻了些。

    一旁的枝叶哭丧着脸,看着就像她才是那个一整天粒米未进的人:“小姐,休息会儿吧,大人若是看到你这样也会心疼的,要不我再去向大人求求情?”

    楚昔停笔喝了口茶,淡然道:“不许去。”稍作休息后又再继续。

    枝叶没辙,只得干着急。

    听说近日城中讼案颇多,出了几桩事关新令的大事,楚政修整日里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每每回府便径自去书房办公,之于楚昔竟是半句问询也无。

    而昨夜云晏上蹿下跳的好大一番折腾,不出半日便传遍了四方城,且传得沸沸扬扬,浮夸之至。由此,四方城中人人口耳相传知府千金已与萧云宗少宗主私定终身,说来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只不晓得一贯深居简出的官家小姐,是如何被江湖少侠掳去了芳心?

    为着解惑,城中大大小小几乎所有茶馆戏楼,都在围绕此事说书唱戏。

    一说少侠英雄救美,在小姐身陷危难之际,于生死关头,以一人之力,力战数名凶徒。刀光血影,长歌当哭,是以脱难之后,小姐知恩图报,以身相许。

    一说小姐美救英雄,在少侠遭人追杀,身受重伤之时,不顾男女之嫌,设法助他逃脱,更用心至诚地为他治伤。如许伊人,少侠怎能不为之动心,于是盟誓订约,矢志不渝。

    另还有无数不同版本,或为改编,或为原创,总之无不惊心动魄、感人肺腑,听得人心潮澎湃,再潸然泪下。

    还有那副双人游湖图,除了原版一丈长,七尺宽的,竟衍生出各种大小形状不一的物什,不仅能挂在房中当摆设,藏在箱子里作纪念,还能画作扇面,镌刻在美人镜上。如此等等。

    那镜子冷清绫也买了一把,拿在手里把玩,巧被云晏瞧见。

    云晏不禁乐道:“你也喜欢这类镜子?”

    冷清绫瞥他一眼,随口道:“我平时可不用美人镜,不过是为了凑个热闹买来玩玩。”

    云晏似有些许得意地笑了一声:“城中百姓的热情实是超乎想象。”

    冷清绫嗤道:“得意什么,你可知道你与楚昔之事被传成了什么样?”

    云晏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还能传成什么样,不都是些侠客佳人的传奇故事,就算虚假不实,至少结果是好的。”

    冷清绫撇嘴:“你是想得开,可你为楚昔想过没有?她一个姑娘家,往后只怕羞于见人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和她到底是如何两心相许,从此定情的?”

    云晏沉吟片刻:“你想知道?”

    冷清绫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云晏仰脸喝下一大碗凉茶,神思飘远,作回忆状:“那是在两年多前,昔儿随楚大人初次来到四方城的时候。那阵子山里闹土匪,我作为萧云宗少宗主亲自出面解决义不容辞。不想那帮子不长眼的土匪贼寇,竟妄图打劫上任途中的楚知府,同护送官兵干起仗来。

    我带着宗内弟子及时赶到,那伙乌合之众还不够我练手的,可说是一击即溃。谁知他们眼见形势不妙,方寸大乱之下为求自保竟是歹心横生,突进官轿,掳走昔儿。

    你想我堂堂萧云宗少宗主岂能容他们得手,若是摆不平区区土匪,我萧云宗往后在江湖上还能抬得起头来?

    于是乎我单刀直入,一往无前,一连打倒数十人,用挂了彩的手夺回昔儿。呼吸之间血光四溅,我眉头都没皱一下。血气弥漫的风沙之中,我与昔儿两两相望,所谓一眼万年,便在那一刻了。”

    冷清绫耐着性子听完:“也就是说,你对楚昔一见钟情?”

    云晏纠正她的说法:“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两个人在那一刻相遇了。”

    冷清绫想象着他描绘的场景,口气幽幽:“你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在那一刻爱上了你?”

    云晏听着这话觉得不大对劲,一时半会儿却又挑不出毛病来,只得道:“唔…差不多罢。”

    冷清绫陷入沉思,未再接话。

    云晏仍觉古怪,难道那时救下楚昔的不是他,楚昔就不会爱上他了?还是说把他换做任何一个别的人,属于他和楚昔的缘分便也将改换到另一个人身上?

    不,不会的,他和昔儿是命定的缘分,无人可以替代。要不怎么偏偏是他?如果说楚昔注定会爱上她的救命恩人,那么出手相救的只能是他。

    “荒唐,实在荒唐!”

    楚政修展开折扇,见之大怒,城中盛行的风潮竟是基于他女儿与他人的私情。楚昔成了百姓们茶前饭后的谈资,这让他堂堂知府大人颜面何存!

    楚昔好不容易将十遍《女则》工工整整地抄写完毕,真是饿得手脚无力,头晕眼花,关于外界之事自是一无所知。

    着急将抄本送去给楚政修的枝叶瞧见了他手里那幅游湖图,胆战心惊地告退,忙赶回楚昔身边,向其禀告说大人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楚昔难堪至极竟难堪不起来了,懒懒倚在椅背上,心道今晚又吃不上饭了。

    楚政修命仆人将她喊来书房,她自知犯了大错,丢尽了楚府的脸,直着上半身跪在地上,等待雷霆之怒。心里有了准备,面上便有股视死如归的架势。

    枝叶跪在旁侧苦苦哀求:“大人,小姐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再这么跪下去,怎么受得住?求大人从轻发落!”

    看着楚昔苍白憔悴的脸,楚政修着实心疼,面上却不表露。不忍她跪着,又怎忍心罚她?可是出了这样的丑事,若不让她长长记性,只怕她行事越发出格。

    “禁足一月,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暂用此法约束于她,待她静下心来,养好身子再另行处置吧。

    枝叶膝行向前,恳切道:“大人,中秋佳节将近,若把小姐关在家里,那中秋宴…”

    楚政修凛然道:“自当作罢。”

    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多么?

    枝叶不敢再吭声,楚昔又一味默默跪着,任何罚处她都认了。中秋宴于她而言从来都不重要,不去又何妨?只是禁足一月,那么她和云晏哥哥…

    楚政修见她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跪着,只怕是强撑着一口气,纵然有意服软认错也说不出话来怕泄了气便支撑不住。他若不走,楚昔便会一直如此。也罢,让她独自好好反省,料想她也没法再惹出什么乱子了。

    枝叶眼见楚大人怒气腾腾地离开书房,一时间有些糊涂了,大人这是要去哪儿?不应该是把小姐赶回闺阁么,怎的自己走了?

    许是另有要事吧…

    不待她多想,楚昔便瘫软下来,两手撑地,堪堪支起身子。若再耗着,只怕不消片刻,她就要累得昏厥过去了。

    “小姐,”枝叶忙扶住她,搀着她起身。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唇上几乎没有半点血色,枝叶心疼之余忍不住埋怨道,“小姐,你那云晏哥哥,委实荒唐。”

    楚昔虽已浑身无力,却还是瞪她一眼:“别说了。”

    枝叶缩了缩脖子,慢慢扶她回房,“事情闹得这么大,也难怪大人生气。”

    楚昔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又何尝乐于看到此种情形。艰难回到房间,枝叶给她倒了杯淡茶,又端了碗稀粥来。

    “小姐,你饿了两天,脾胃虚乏,需得用些流食,慢慢恢复。”

    楚昔头昏眼花地点了点头,缓缓喝起粥来。

    枝叶没忍住又念叨起来:“小姐那晚带回来的红斗篷可是云公子送的?哪有人初秋便送深冬之衣的,咱们衣柜里放的都是轻纱薄衣,难为我还要特地将之归置到阁楼里。”

    楚昔略感烦躁,惫于开口便咳了两声,示意她住口。

    偏枝叶愣头愣脑地说个不停:“还是那么鲜艳又显摆的大红色,就是到了合穿的季节,怕也没有能穿的场合。”总算看了楚昔一眼,竟还惊道,“小姐,你脸色怎么越发难看了,别是生病了!”说着就要触摸楚昔额头。

    楚昔拍开她的手;“你再念叨个没完,我没病也气出病了。”

    枝叶忿忿道:“小姐,你听我这么一说,也觉得很生气是不是?”

    楚昔默默无语地看她一眼。

    枝叶总结陈词:“你的云晏哥哥太不会挑礼物了。”

    楚昔:“……”

    在这之后,云晏与楚昔荡起的波澜起伏了好一阵子都未平息,甚而掀起一阵新的风浪。

    互生情愫尚未婚配的男女,婚事已订正值情浓的恋人,嫁娶之后感情深厚的夫妻,都喜以双人游湖图作为信物,表白此情不变,此爱永存的心迹。

    当然,画中人不再是云晏和楚昔,而是相赠画作的两人。

    对此,云晏打心底里认为自己真是个天才,些许创意便能引领风尚。而冷清绫则表示,四方城的人可真是无聊,些许玩意儿竟都当个宝贝似的。

章节目录

昔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依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依文并收藏昔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