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秋叶啃完西瓜,随手将滑溜溜的瓜皮丢地上。

    明明几步外的墙角就有垃圾桶,还没素质乱扔。同在老槐树下乘凉的厉冬芹暗暗翻了个白眼。

    钱秋叶抹掉溢出嘴角的西瓜汁,抚摸快要生产的孕肚,神清气爽道:“向云五兄弟,上面四个全生的赔钱货,要不是我一举得男,他向家得绝后!”

    厉冬芹生的就是“赔钱货”。

    她瘪嘴,怪声道:“还没生敢断定是男孩?”

    “B超还有假?”

    “B超也有搞错的时候。”

    钱秋叶拍拍肚子,一脸稳操胜券的表情:“我塞了大红包,看得可仔细了。”

    “钱姐,厉姐。”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

    “婧仪来啦。”钱秋叶热情洋溢地招手。

    顾婧仪提着婴儿篮过来。

    怕吵到熟睡的孩子,向来嗓门粗的钱秋叶掐着嗓子,压低声音道:“快让我看看你家唯唯。”

    厉冬芹“啧啧”两声。

    以她的了解,钱秋叶不会真心实意喜爱谁,除非对方有钱。

    果不其然。

    钱秋叶敷衍地逗了下孩子,便将目光赤.裸裸地转移到崭新的婴儿篮上,恨不得当场扛回自己家。

    顾婧仪搬来快满一年,和邻居相处融洽。从怀孕到坐月子,两人帮了她不少。

    就算有目的,也是实打实帮忙。

    钱秋叶围着婴儿篮转一圈,手指抚在提篮把手上,皱着眉头:“婧仪,不是我说你,这篮子孩子稍微大点用不上。太浪费了。”

    眼尖的厉冬芹明白意图。

    她双臂抱胸,不屑道:“不是还有你么,你从婧仪那儿拿的不差这一样。”

    “都是婧仪舍得送。”钱秋叶恭维。

    顾婧仪说:“小孩的东西本就用不长。钱姐正好用得上,等唯唯大些,给你家孩子。”

    钱秋叶纠正:“是儿子。”

    “确定了?”

    “B超都看到‘茶壶’了,还能有假。你家唯唯全买的新衣服,以后穿不上的都给我儿子,总比穿他几个堂姐的花衣裳好吧。”

    顾婧仪莞尔:“好。”

    钱秋叶高兴得眼睛都笑弯了。

    向云几个哥哥全生的女儿,四嫂拿了些旧衣服给她,女式旧衣服,哪有男款名牌好。

    她结婚几年好不容易怀的是能给向家传宗接代的男孩,待遇自然得比女孩好。

    见顾婧仪慨然允诺,厉冬芹对钱秋叶的鄙视又多几分。

    前几次从顾家顺东西,还会假意推辞,没想到脸皮越来越厚,这次直接开口要。

    钱秋叶看明白对方丰富的表情。

    管她呢,有人愿挨就行!

    “哎哟,我们唯唯醒啦,”钱秋叶戳戳篮中婴儿的脸,笑嘻嘻道,“等钱阿姨肚子里的弟弟生出来,好好和弟弟玩喔。你的玩具和衣服要分享给弟弟喔。”

    听到此的厉冬芹白眼快翻上天。

    往后时日,这只吸血鬼怕是盯上顾婧仪了。

    不出所料。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钱秋叶先后从顾家要了痱子粉、包被、奶瓶、洗澡盆,以及几件唯唯来不及穿的新生儿衣裳。

    这天,天气晴朗。

    钱秋叶早上出门闲逛,在门口小卖部闲聊到中午,实在饿得慌才决定回家煮碗面吃。

    刚进院,闻到一股排骨香。

    她随着香味寻去,是住在一楼的顾婧仪家。

    嘿,运气好!

    钱秋叶家住六楼。

    如今孕后期,以她的体格来说爬楼梯不费劲,只是天气越热越懒得动。

    回家顶楼热。

    风扇出热风,空调又费钱。

    顾婧仪邀请她吃午饭。

    钱秋叶没有半分犹豫,当即坐下,一股脑啃完五根排骨。

    旁边的大落地扇呼呼吹着。

    “你没开空调?”钱秋叶擦擦脖子上的汗。

    顾婧仪给她倒水:“空调坏了,我上午联系维修,说是下午来。”

    吃完一顿午饭,钱秋叶汗流浃背。

    顾婧仪削了个梨给她。

    钱秋叶干脆对着落地扇,一边嚼着脆甜的梨子,一边吹着落地扇,也算惬意。

    顾婧仪在记录唯唯的吃奶时间。

    钱秋叶随口问:“唯唯夜里吃几次奶?晚上睡觉前多喂点,管的时间长。”

    “他不吃我会涨奶,难受。”

    “女人受罪!”钱秋叶苦着脸,“我四嫂当年涨奶,说是不比生孩子疼。——幸好我家霖希是男孩,要我生女孩这么苦,真划不来!”

    顾婧仪片刻不语。

    她转移话题:“‘霖希’是钱姐你取的名字吗?”

    说到起名,钱秋叶横眉立目,怒意上涌:“当然,我翻几遍字典取的。向云榆木脑袋取的名字太土了。什么‘向龙’‘向刚’‘向龙刚’能把我气死!”

    顾婧仪柔声:“你取的好听。”

    钱秋叶自得道:“那是!”

    门外响起叩门声。

    “应该是修空调的来了。” 顾婧仪放下纸笔,前去开门。

    钱秋叶咽下甜甜的梨汁,随便将剩下的梨核甩在地板上,再熟门熟路去厨房洗手。

    门口的响动异常。不像修空调,像是吵架。

    钱秋叶怀着孩子,分得清轻重,没出去多事,在房里听出大概。

    有一对男女硬闯,要带走唯唯。

    顾婧仪以柔弱之躯对抗,却不是对手。

    两人逼进客厅。

    钱秋叶一眼认出闯入者衣着不凡,定是有钱人。她梗着脖子,拍拍顾婧仪的肩膀,鼓劲道:“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带走唯唯。”

    “钱姐,你有孕在身,先回家吧。”

    “好——”钱秋叶也就嘴上说说,不敢真和面前两个五十多岁的男女干仗。

    唯唯再危险,能有她家向霖希重要?

    进屋后的两位闯入者情绪更加不稳,直奔卧室要去惊扰熟睡中的婴儿。

    顾婧仪张开双臂,拦住二人。

    她高声呵斥,嗓音发颤:“唯唯是我的孩子,你们不能带走他!”

    顾婧仪向来是好说话的性格,难得看她发狠——尽管在旁人看来她的威胁不足为惧。

    她还是拼尽全力。

    卷发中年女人推搡顾婧仪,悲痛袭来,顿时泪如雨下。

    钱秋叶收回迈出的腿。

    她想留在角落看点八卦。说不定困扰邻居几个月的“唯唯爸爸是谁”的问题会迎刃而解。

    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搂着越哭越激动的妻子,稳了稳情绪,对堵在卧室门前的年轻妈妈说:“我的儿子和儿媳出车祸,当场没了。”

    轰隆——

    顾婧仪的脑中有惊雷炸裂。

    伤感的情绪霎时袭遍她瘦弱的身躯,她的双腿像是失去力气,身子一晃,差点跌倒。

    这句话让钱秋叶彻底明白。

    去年新邻居搬进来,看她好相处,有人问起肚子里孩子爸爸,顾婧仪一反常态,缄口不言。

    这引来众人猜测。

    什么情况会孕期没娘家没婆家,坐月子请保姆,除了这些邻居,偷偷摸摸没一个外人来探望?

    答案似乎不会很光彩。

    钱秋叶看顾婧仪吃穿用度颇为大方,不愿得罪有钱人,让周边人别胡言乱语。

    顾婧仪为此感激她。

    眼下,让钱秋叶惊讶的是——顾婧仪对车祸除了震惊还有难过。

    正常来讲,她该高兴才是。

    唯唯会继承一大笔遗产,她能母凭子贵更上一层楼。

    何必哭呢。

    眼镜男再说:“你的孩子是余家唯一的后人。”

    “不,唯唯姓顾,他叫顾唯!”沉浸在悲痛中的顾婧仪恍然清醒,眸光一凛,“请你们出去,否则我会报警!”

    “孙子,我的孙子在哪里!”卷发女人发疯似的推开顾婧仪细小的胳膊。

    顾婧仪摔倒。

    见卷发女人转动卧室门把手,顾婧仪奋起扑上去,几乎将整个身体压在卷发女人身上。

    眼镜男看妻子被困,长臂一挥,拽开她。

    顾婧仪踉跄几步,撞到旁边“嗡嗡”转动的落地扇,落地扇顺势一歪,向钱秋叶倾斜。钱秋叶下意识退步,却踩在被扔在地上的梨核上。

    “啊!!!”

    伴随着惊恐的呼救声,孕期140斤的钱秋叶脚下一滑,“啪”的一声跌落在地。

    风扇砸在她的肚子上。

    众人魂飞魄散。

    顾婧仪惊呼:“钱姐,钱姐!”

    眼镜男看情况不妙,迅速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

    钱秋叶如愿生了个儿子——只不过,孩子生下来便没有呼吸。

    向云炖了鸡汤来给她补身子。

    生产后的钱秋叶痛失爱子,整个人看上去极为虚弱。

    向云老实本分,家里的事全由妻子做主。

    如今她卧床不起,他还有心思炖汤,就没有更重要的事吗?

    钱秋叶一手扫掉碗筷,恨着不争气的男人,怒斥道:“顾婧仪死哪儿去了!”

    向云默默将碎裂的瓷片从各处捡起来,丢进垃圾桶。

    他走回来:“她说你需要坐月子,要补充营养,去菜市场买补品去了。”

    钱秋叶咬牙切齿,训斥道:“医药费呢,你没提?你儿子都没了,你怎么还坐得住?你能不能办点事,让我少操点心!”

    “小顾说亲自和你谈。”

    “你就这点出息!”想到嫁给一个遇事躲在自己身后的丈夫,钱秋叶落泪,“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个不中用的废物!你他妈屁都不敢放,你还是男人吗?”

    向云不吭声。

    钱秋叶一直没休息。等到下午,顾婧仪拎着炖好的骨头汤来病房。

    顾婧仪做好挨打的准备。

    钱秋叶即便有心要打,也使不出多大力气。她让向云动手,向云缩在一边,朝她摇头:“小顾是女人……”

    “我也是女人!”钱秋叶痛失儿子,还要被没用的男人气,怒吼,“你当我有金刚不坏之身吗?”

    回应她的是沉默。

    钱秋叶累了,靠在床头一言不发。

    顾婧仪“扑通”跪在病床前。她双眼布满血丝,抓住钱秋叶搭在床沿的手,用钱秋叶的手心拍打自己的脸颊。

    一下又一下。

    “钱姐,对不起。”

    眼泪从钱秋叶眼中夺眶而出,她斜看屈膝在侧的女人,泪水模糊视线。

    顾婧仪越扇越狠,脸颊迅速发烫,红了一片。

    她哽咽道:“要是一年前,我可能体会不到你的心情,道歉的话兴许还会流于表面。正是因为孕育了唯唯,我有了和你一样的心路历程,其中的辛苦和期待,我都感同身受。钱姐,你的每一分痛都痛在我的心上。”

    钱秋叶收手,不让她再打自己。

    顾婧仪顶着烫红的脸转跪到向云跟前,望着抹掉眼泪强装坚强的男人,恳求道:“向云大哥,你不要憋着,我宁愿你打我骂我。你和钱姐结婚几年才怀上孩子,我却让你们的期待落空。你不要把我当女人,该打打,该骂骂,我绝不求饶。——从我搬进来,你和钱姐时常帮我,我却害你们失去期盼已久的儿子。我有罪,我有罪!”

    向云要拉起顾婧仪,顾婧仪却转回钱秋叶床边。

    她吸了吸鼻子,下定决心:“我知道再多的金钱也弥补不了你们失去儿子的伤痛,我却只能用金钱来补偿。钱姐,请让我用钱来表达歉意,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终于听到想听的,钱秋叶脸色冷静:“你有十万吗?”

    顾婧仪毫不犹豫:“有。我补偿十万。”

    对在工厂流水线上班的钱秋叶来说十万不少。看对方没半分迟疑便答应,想来是要少了。

    钱秋叶眼神闪着寒光:“你以为十万就够了,那是我儿子的一条命!”

    顾婧仪连忙说:“钱姐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钱秋叶不清楚对方能承受多少。

    她紧了紧拳头,试探性伸出三根手指头:“这个数。”

    顾婧仪愣了下。

    观她脸色纠结,该是到了极限。

    “好。你的住院费,坐月子费用,我来承担。”

    钱秋叶消气不少,失去儿子的痛苦从另一方面得到补偿。

    她将手伸向泪目的女人:“起来吧。”

    顾婧仪要喂养唯唯,怕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坐月子期间给钱秋叶请了月嫂。

    不仅如此,还给安排产后修复;利用假期带她到周边散心。

    第二年年初,钱秋叶再次怀孕。

    整个孕期,顾婧仪都悉心照料。

    钱秋叶像去年在私立医院做性别鉴定,又是儿子。她的心情大好,连带对顾婧仪的态度都好了许多。

    想到马上又有儿子,钱秋叶对向云说:“咱们把赔的三十万再加点自己的钱,买套好房子,装修得高档点。让你儿子赢在起跑线上!”

    向云:“嘿嘿”。

    同年12月12日。

    钱秋叶在医院经历千辛万苦产下孩子。

    医生将皱巴巴的婴儿抱到躺在产床上的女人面前:“恭喜你,是个千金。”

    钱秋叶撑起身体,惊恐质问:“你是不是看错了?怎么会是赔钱货?B超是男孩!有‘小茶壶’!”

    自己都是女人,还嫌弃生的女儿。

    医生立时转变态度,冷脸道:“你生的是女儿!”

    得知此事的顾婧仪去商场将准备的蓝色系衣服全部换成粉色。

    见到她,钱秋叶想起失去的儿子。

    都是姓顾的害的!

    顾婧仪猜到所想,开口道:“钱姐,我一定会像对自己女儿对待你家女儿。你……别气坏身体。”

    钱秋叶没搭理,指向托着孩子的向云,怒道:“妈呢?不是说好帮我带孩子吗?人呢!”

    向云默不作声。

    “呵呵。不是男孩不给带呗。”钱秋叶自嘲。

    “秋叶,你给孩子取个名吧。”向云总算说句话。

    儿子变女儿,婆婆临时变卦。

    本想在婆家扬眉吐气的钱秋叶攒了一肚子气,还要取名字,真当她是万能的了。

    “叫‘向龙刚’吧。”

    “是女儿……”

    “我只想了‘向霖希’一个名字。——这样吧,取个同音不同字的名字,你看看用哪两个字。”

    向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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