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颢铭随即将老田从地上拽起,让他自己解释。

    老田嘴里嚷嚷不停,作势连连求饶。方颢铭让他别废话,先解释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

    又等了一阵,老田情绪渐渐稳定,他扶着桌子颤悠悠地起身,嘴里粗喘过几口气后,终于开始向我们道明由来。

    他并非情愿把这东西种在腿上,但是“残缺”这种人为制造的标签却比怪物更令人恐惧。

    进入中年后,老田的右腿变得有些不太对劲,常是一痛好几天。最初他只当风湿,一直拖着没去医院,靠止痛药硬顶。直到半年前,疼痛实在难以忍受,去到医院一番检查,医生开出的报告直接给了他当头一棒。

    命和腿,只能二者选一。

    他不服,为此关店歇业半年,走遍无数家医院,病情没有好转,那疼痛却不再满足于仅居关节,逐渐攀着皮下血肉向上延伸。纵使万般不情愿,一番艰难抉择之后,最终还是选择截去右侧小腿。

    术后老田情绪极其低落,甚至一度丧失活着的意志。然而这时,他遇到了一个人。

    这人他过去常在施棺行遇到,对方做的是走货生意,往来不多,彼此不怎么了解。只知道名中带豪,一般都叫他阿豪。他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人身有残疾,一整条腿都是假肢,走路歪斜明显。

    那日他正在医院走廊练习用拐,却不料偶遇来探访亲戚的阿豪。这人已全无过往的蹒跚,整个来去自如,走路如风,显然使用了好些术法。

    老田见状立刻凑近打探,说起这腿如何康复,阿豪先前还犹犹豫豫不肯透露,后来大概是见着了老田那节空空荡荡的裤管,了解这失肢之痛,遂松了口。

    阿豪自幼腿脚不便,多年下来早已习惯了用假肢生活,加上做的走货生意,常是拖着条假腿游离于全国各地。

    这腿的故事还要从一年前聊起,那时他人在西南,路过一个偏远村子时,意外从混混手里救下了一位痴傻老人。

    老人蓬头垢面,披着满是破洞黑色布衣,看上去神经兮兮。他再三感谢阿豪救命之恩,见其行动不便,从破旧的衣兜里掏出只布袋硬要塞过,见阿豪不收,用蹩脚的普通话连连解释,说这是一剂能让缺失肢体重新生长出来的方子。

    阿豪自然没当回事,转身要走。那人“哎“了几声,把布袋里一翻,从里头掏出样东西递到他面前。这么一看,还真让阿豪起了兴趣。

    那是一粒指节大小的肉豆,质地柔软,摊在那人手心里,如同胚胎般不停蠕动。

    见他来了兴致,老人说这方子叫做“种生”,只需要将其放置在肢体缺损之处,一段时间后,肢体便会重新生长而出。

    阿豪起初还满心怀疑,但想着毕竟小小肉块,造不成什么大的伤害,便要同意了那老人给他“种生”报恩。

    于是半年后,人们再见到阿豪时,他已恢复如初。正如老人所说的那样,靠着那“种生”,他已经与常人无异,再不见身上有半点残缺。

    老田闻言如同寻到了救命稻草,自是急迫万分,高价委托阿豪又跑了趟西南,把那方子给带了回来。

    现在看来,那“种生”应该就是我们屋中的出现的肉团。而他所谓的“生长”,指的怕不是把这肉团种在截断处,让其重新生长成断肢模样。

    “所以你们就用了这种东西?”方颢铭眉头皱成一团。

    “想着试试,总归是个机会,大不了再截掉就是了。”老田看着自己的腿,表情落寞,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又想起地里埋的那一片蜡匣,若只是他们二人自己使用,显然没有必要制作如此之多的数量。

    老田听了我的提问,苦笑一声,大抵是觉得已经到此这地步,没有再掩饰的必要,痛快承认确实不只是他们二人在用。

    他毕竟是个商人,自己体验一番后感觉不错,也看出了干这买卖的前景,软磨硬泡地说服了阿豪,二人以那行街铺面为据点做起了这“种生”买卖,专门有需要的人重建肢体。后山地里埋的那些,正是客户拿过来准备加工的“原料”。至于为什么埋在那,主要是这肉也着实古怪,离了阴气活不下去。只能埋在那胎树边上,借些阴气促进生长。

    话到这里,老田突然又想起来什么,补充了一句。

    “但那送货的,真不是我们杀的。”

    我和方颢铭对视一眼,知道他说的是那车祸里丧生的司机。

    “一开始那送货的说要加入,我不肯的,但阿豪还是同意了。”

    “他没有残疾?为什么要加入?”我印象中那报告并未提及司机的病史。

    “为了他老婆!也是缺了一条腿。俩人在这城里打拼十多年,你猜怎么着,到现在都买不起假肢,还在用木头撑着!我说阿豪心软,同意就算了,还让他去送货,结果闹成这样。”

    方颢铭又问他那阿豪人呢,老田摇摇头,只说不知道。

    “阿豪这小子从来都是来无影去无踪,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主动联系我。算到今天,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你们干活的地址在哪?”

    倒是不远。老田也没隐瞒,蔫不拉几地翻出张纸写写画画。看名字应该是块私人农田,离老屋不远,也是贴着那胎衣林。

    方颢铭扫了眼地址,伸手住着老田让他带路。老田被扯得哎哎几声,显然是想走,但又畏惧那双手。最后拗不过,老实跟着他上了后座。

    这回换我开车,此时窗外天已蒙蒙亮,虽一夜未眠,但脑子还格外兴奋,我见方颢铭一双眼瞪圆,意识还清明,便开口问他。

    “这“种生”…真能种在人身上去?

    方颢铭大概早就在等我问,细细斟酌了会,说这事并非不可能。

    但在这之前,先要了解两种情况。

    这人虽有七种魂六种魄,但魂魄都只寄存于身体。因此当肢体受损后,此处魂魄自然也会跟着出现损伤。

    第一种,也是最常见的,人因慢性疾病或衰老,一部分肢体慢慢病变萎缩,连带着损伤了此处魂魄,最后肢体与魂魄一同失能,彻底失去活动能力。

    第二种,人的肢端因意外而截断,连带着那处的魂魄也被切断。这种情况下,遇到厉害的医生,往往可以再植成功。偶尔有丢弃后拿去焚烧的案例,患者还能觉察到肢体被火烧的疼痛感。

    幻肢痛。我心底默念。

    “至于阿豪发现的这种生肉,和太岁又有关联。”方颢铭接着解释。

    这太岁的来源自古众说纷纭,一般认为是土中生出的肉块。过去曾有野史记载,一僧人将太岁种入地中,植入人的头发、皮屑和指甲等沾染魂魄之物,经年可从土中生出活人。

    这种生肉正是太岁的一种,空有肉身却无魂魄,被视为一种最古怪、也最低级的生命体。

    看样子那阿豪大概率是将其嫁接在了肢体末端,设法让它承载缺失了□□的残魂,意图替代足部功能。

    听完我不知作何评价,一旦设想那种植所要经历的具体过程,只觉心里发毛。但打心底又觉得悲哀,若不是实在没得选,谁又会做出如此选择?换作是我,这种情境下大概率也会奋力一搏,赌个变回健全人的机会。

    没多久导航提示到了地方,此时已晨光熹微,太阳逐渐抬升,四周的景象随之变得清晰。

    眼前是一块早已废弃的宽阔荒田,田埂上野草过膝,一条不显眼的小径蜿蜒其中,末端连接至地中央一座小屋。这屋子不大,孤零零的独自屹立在荒野之中,整体由铁皮搭建而成,类似农人夜间守田时住的棚屋。

    老田引着我们沿路前行,一路上散布着无数星点般的黑色斑点。我停下看了眼,都是蜜蜂的尸体,越靠近屋子越多,密密麻麻堆地在地上,如同一张千疮百孔的薄毯。

    “怎么都死掉了?”

    “可能是因为无人打理。”

    方颢铭皱眉避开,来到屋前打探一圈,确定安全后敲了敲大门,见久久没有回应,又小心翼翼地退回来。

    现在是敲门不开,叫人也不应。我见门口堆了不少垃圾袋,用脚拨了拨,都是些素食包装袋,没找到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显然已经很多天没人去丢了。

    “直接进去看看吧。”我起身,勉强躲开几只幸存着的蜜蜂。

    方颢铭闻言点头,退后几步,紧接着俯身往前,抬腿一脚踹开屋门。

    这里头的景象比想象中的还要混乱,门开的瞬间蜜蜂发疯般倾巢而出,朝着我们就是一顿乱叮。我慌忙拉上衣服,蒙住脑袋往里冲,等蹿进了里屋,把门一关,几个人这才松了口气。停下来一看,我身上脸上中奖好几处,两只手肿得像个玉米。

    方颢铭没好到哪去,上上下下咬的全是红包,看着比我还惨。待我呲牙咧嘴地处理完身上蛰痕,时间已过了好一阵。

    我收好东西,定睛细细打量现在所处环境,觉察些不对出来。

    这地方外表像个破铁皮棚子,里头却截然不同。应该是有人在定期打理,地板墙面被刻意清理过,干净异常。屋中央整齐地码放着一摞摞木头箱子,大小不一,看不出内里。

    “这是?”我猜了个大概,但仍抱着侥幸心理不敢确认。

    老田却不回答,继续保持沉默,他显然是知道的,大概是下不了决心说出来。又耐心等了会,等到方颢铭皱眉作势要动作,老田才开了口。

    “只是些用过的空箱子,没东西。” 他躲开方颢铭的目光,神色慌张。“先前是用来装蜡的。”

    方颢铭明显不信,直接从背包里翻出把刀开始拆解。可出乎意料的是,木壳里头空空荡荡,里头的东西早已被移走,只在木质边缘四壁留下些暗黄色蜡渍。

    方颢铭见状敛了刀,丢下这堆箱子继续迈步向前。我赶紧跟上,大冬天的,屋子里没什么人气,冷得出奇。路过那堆箱子时,我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沿着走廊往里走,蜜的味道就变厚重了。我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最后愣是从方颢铭那薅了些纸,捂住口鼻才堪堪止住。

    走到走廊尽头,房间布置变得精细不少,四周墙壁被人刷了层冷白色的漆,又如同恐怖电影那般,中央悬挂着一层透明塑料罩帘,里头摆放着已经洗到褪色的绿色手术床。不过由于设备不怎么齐全,看着倒像是个牙科黑诊所。

    方颢铭没有着急进入,隔着透明帘子观察一阵,问老田这是什么地方。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了,老田不住的唉声叹气,说这就是那种生之地。

    当截肢手术完成后,老田会把病人和断肢一同带来,交给阿豪做下一步工作。

    按照他自己的经历,首先要等待截肢伤口处恢复,在这个等待过程中,阿豪会用蜂蜡对冻硬的断肢进行翻模。此时肢体残存的魂魄被翻进蜂蜡,模具完成。

    接着设法去除断肢上留存的肌肉等软组织,只保留骨骼。这骨头随后将作为支撑,被种生肉包裹着放进模具。之后要做的只有耐心等待,等待种生肉不断生长,直到填满蜡质模具。

    最后将那生成的肢体接合在人体上,待生长融合,整个过程就算成功了。

    这话听着着实瘆人,我一路听一路倒抽气,看了眼边上的方颢铭,他倒是早有预料,皱着眉头也不评论,盯着箱子若有所思。

    “阿豪的房间在哪?”

    他话里意思明显,这种手术不是短短几天就能完成的,阿豪定是在此过夜。老田听出他话里意思,退出房间,领着我们出了院子,绕到背后的一栋独立小屋子。说是屋子,实际上就是集装箱改的铁皮屋,空间不大,但是供一个人生活完全足够。老田正要进屋,只见方颢铭突然伸手,拦住他进屋的动作。

    方颢铭这反应很好理解,在那门板的周围,本来坚硬铁壁像是吸了水般向外膨胀开来,不时隆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鼓包,如同埋藏在皮肤下的肿瘤,不剥开外头这层皮,便无法知晓下头的景象。

    我咽了口唾沫,一种古怪的不安开始在心里蔓延开来。

    “薛沐。”方颢铭开口打破了寂静,他表情复杂,眼神中藏着一种古怪的悲哀。“你不要觉得这“种生”是什么好事。”

    这东西确实能模仿寄主的肢体,甚至能够为其提供简单的运动功能。但那只是生物为了繁殖而进化出来的拟态策略。当人将这种东西嫁接到寄主肢体上后,它们最终会无尽的繁殖,直到完全占据宿主身体,吞噬其魂魄。

    见我惊诧的表情,他松开手,退后几步,示意老田开门。门吱呀一声裂开条缝,随即听到老田发出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后退着坐倒在地上。然而此时,我已无心再去顾虑他了。

    此时呈现在我眼前,并不是人,或者说,是一间由长满各种肢体的房间。

    墙壁上四处覆满薄薄一层肉色皮肤组织,上头血管与筋络清晰可见。期间又有各种不成形态的四肢从各个墙面伸出,看着像是人类的四肢,有大有小,比例诡异,偶尔发出一两下无意识的抽动。

    地上零散堆积着几个蜡质箱子,木头已经被撑裂,里头的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从内而外膨胀出来,从木头缝隙里钻出无数触角,与那四壁上的同类接触、然后交融在一起。

    而在整间屋子的中央的地板上,又膨胀出一个类似肿瘤的巨型肉球,尺寸接近2米,上头依旧是零散地生长着各种比例不一的四肢,如同发条玩偶的肢体般诡异的颤动着。我突然就觉得,若不是受房间四壁的约束,它们或许将无限繁殖,将一切吞噬。

    方颢铭最先回过神来,正想要上前一探究竟,被我一下拦住。

    “方颢铭,这不是你能解决的。”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我打着哆嗦堵住话头。

    “那不是纯粹的种生肉,那里头还藏了……大概是个人。”

    我小心摸出背后的刀刃,划破手心,引导痛觉复现视觉。

    可是这回,我却怎么也看不清晰那肉团内里。

    只看见面前那东西组织层层叠叠,毫无章法,好不容易让视觉穿越如瓜络般纠缠的血管和经络,勉强看见中央被密密包裹住的一具人类骨骼。

    那骨头并不完整,左腿处截断,下方断开的骨头已经被生长运动带的游离。

    这或许就是……失踪好一阵的阿豪。

    “不用看啦,没有魂魄了已经。”

    我正发着愣,突然背后被人一拍,整个人顿时给吓得一抽,差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回头才发现是施棺行的人,只是这回换了一身白色防护服,全副武装,看不清面容。

    “你俩跑挺快啊,咱们差点没跟上。”拍我那人我并不认识,他哼哼几句,径直我俩之中越过,朝着那东西走去,似乎并不将其当作什么危险之物。

    “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若要问的是这东西,我只能说是罕见,也不是完全没有记录,行内一般称之为肉肢球。”

    见他从提手箱中拎出各类设备,我回过神来,赶紧把人拽住。

    “等下!那里头的人呢?”

    “人?你是说宿主么?活着呢活着呢,把增生的肢球切了就行。”他似乎早已获悉里头藏着一人,语气里带着少许轻快,好像这并不是一件有多吓人或离奇的事。

    “不过呢,这人本体的魂魄大概率已经被吞噬殆尽,只剩下副空肉壳了。加之那身活肉又被种生肉占了,和癌一样,怕是切也切不干净,后头还会长。”

    “啊说太多了,我要干活了。观骨者,你确定要看接下来的处理过程?”他耸耸肩,又想起什么似的,朝着我歪了歪脑袋。

    此时听边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回头老田正坐在地上惨叫连连,疯了一般的抓挠着自己的脚,像是想把它生抠下来,被周边的人生摁着才消停。

    “出去吧。”

    先前一直在边上沉默的方颢铭拍了拍我,声音没了平日里那股云淡风轻。”这……东西没有反抗能力,交给他们就好。”

    也只能这样了。我木讷的点点头,脑瓜子一片混乱,整个人完全失去思考能力,只知道被他抓着手臂,磕磕绊绊地向外走。

    我听见老田在后头嘶叫着方颢铭的名字喊救命,只是他并没有回头。

    后来我有问过他当时为何不见死不救,方颢铭的回答很简单,他从来只擅长带来毁灭,而无法从其中拯救什么。老田的事,并非他那双手所能处理的。因此,交与他人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这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再之后发生的事,我就不知晓了。哪怕是与林官聊起,她也只是让我别再去问。

    阿豪和老田,还有那古怪的种生肉,或许仍在世界某个角落里继续自己的故事。只是这其中的一切缘由都已被压缩扁平,成了档案里的几页薄纸,我也习惯了不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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