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戚一直维持着半蹲行礼的姿势,她从前虽是侍女,但确实没做过粗活,很快就觉得小腿发酸。

    渐近了,皇帝出行后头跟着浩浩荡荡十余人,宫人们的脚步声放得很轻,和在一起动静不算大,烟戚艰难维持着,希望他赶紧过去。

    “嗯。”新帝路过烟戚时,目不斜视,一点儿搭理她的意思都没有,这回连脚步都没停顿,直接就走了。

    当真是一个眼神都没扫过来,或许他压根不知道这是谁。

    烟戚起身,直了直腿,裙裾之下也稍微挪了下脚,缓解一番酸麻。她垂着头,等沈衿一行人全都走了才抬起来。

    白芍也跪得累得慌,此刻骨碌起来,凑到烟戚身旁,小声问着:“小主,皇上是来逛园子的吗?”

    “不大像,应当是穿过园子就近回太极宫。”烟戚想着宫中大概的布局,宫后园东偏北处有一避暑庭院,皇帝偶尔会去议事。

    在宫后园能同皇帝遇上,实在是件很幸运的事,又是这么个没人出门的大热天,实在太巧了点。

    烟戚回头看了一眼康东,心想,能在后面长长久久活下来,还是要有些门路的啊。

    察觉到烟戚视线,康东适时开口,“恕奴才多舌,在宫中碰见皇上不易,小主方才应当上前问个安的。”

    烟戚是行了礼,但康东口中的问安的意思就更多些,温柔小意地凑上去,最好能主动提出陪着逛园子。

    哪怕皇帝不是来闲逛的,单独陪着走一段路,印象也能加深点啊。

    烟戚这回解释了下:“量力而行,我如今上前也无用。”说不定还会被他羞辱一番。

    康东叹了口气。

    烟戚猜的没错,沈衿是从庭院议事回来,他走了方才烟戚来时那条游廊。还没走几步,园中小径便来了位宫妃,正是烟戚见到的许依霜。

    烟戚几人看着许昭容上前娉娉袅袅行了一礼,随后帝妃二人聊了几句,就一同离开了。

    康东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烟戚,机会总要人来争取的,随行、侍奉皇帝的事也一样。以她如今的境地,若等皇帝主动来寻,那是不大可能了。

    烟戚笑了下,并没往心里去。

    出了小插曲,但木芙蓉还是要看的,哪怕看花只是个引子。烟戚瞅了眼桥下,也没兴致再看肥鱼了。

    不是她的鱼,也抓不回衍庆宫,吃不到的鱼肉还是不惦记了。

    她说:“走吧,专心看花。”

    游廊弯弯绕绕,中间廊壁挂着石雕,上面雕着宫后园各处盛放的花,沈衿早习以为常,许依霜却是进宫不久,颇有兴致地停住脚步,看了起来。

    沈衿也随着停下,侧身回头,远处木桥上一抹浅色的身影,碧绿涟漪,走动时下摆轻盈若拂柳,如清风过境,抚平燥热。

    想来烟戚也不知,她不随心时,整个人都像被罩在壳子里,举止都很僵硬,表情也勉强。

    离得远些,她反倒自在生动起来。沈衿看着她走过桥时,垂眸望向池中,神情紧巴巴的,有点凝重。

    很难说清那是什么情绪,淡淡的,又好像带着点哀愁。

    已如她所愿进宫了,她在愁什么呢?

    “皇上?”许依霜唤了一声。

    被打断思绪的沈衿回过头,道:“陵南终年潮湿多雨,京中四季适宜,两地时气不同,习俗亦多有不同。爱妃难得好兴致,便在园中多逛片刻吧。”

    他提到陵南时,许依霜的脸色就有点不自然了,也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就是不想跟她一起走呗。

    心中怎么想都不能表现出来,面上还是笑的,她又一行礼,“臣妾再多逛一阵,皇上先忙吧。”

    沈衿不可置否,直接转身离开。

    …

    康东有一点说的倒是没错,这木芙蓉开得确实很好,烟戚站在这片木芙蓉前,看着枝头粉白渐染的娇艳芙蓉花。

    木芙蓉,晨如玉,暮如霞。若是起早来看,这木芙蓉会是满树雪白,逐渐变色,傍晚将要凋零时就变成浓丽的红。

    此刻晌午方过,色渐深如胭脂。

    烟戚突然想看满树雪白,她问康东,“这宫中可有梨花可看?”梨花三四月开,早过了开花的时候,烟戚只是兴起而问。

    康东道:“禀小主,宫中并无梨花,梨树也是没有的。”

    他接着解释:“梨意为离,寓意悲伤离别,开的天数也短,先些年宫中好像有,后来娘娘们都嫌晦气,就砍了,种上了别的喜庆、久开的花儿。”

    花无百日红,皆怕以花喻人,一生只绽放几日就败了。

    烟戚能理解,后宫这样孤寂,若不喜欢安安分分清静地活儿,就太难了。

    但也只是能理解。

    从前郡主院子里,南边靠墙就有一棵梨树,春天开花也挺好看的。秋天还能结出满树果子,咬一口雪白的梨肉,汁水会迸溅出来。

    比起宫中被围起来的娇艳欲滴的花儿,烟戚还是更喜欢小院中可以将枝桠伸出院外的梨花。

    她失了兴致,道:“回去吧。”

    过了五六日,烟戚还是毫无动作。

    衍庆宫偏僻也有偏僻的好,烟戚可以去空着的宫殿逛逛。正殿偏西处有一个小书房,是主位嫔妃的,没人管着,烟戚离得又近,没事就去那里头呆着。

    她找到了新打发时间的活儿,换了一件首饰出去,弄了纸张和笔墨来作画。这几日,她都专注地坐在案桌前画梨花,此刻极细的笔尖沾墨,描着花蕊。

    她画技不算好。小郡主学画时,她作为侍女守在旁侧,善良的小郡主干脆拉她一起学。

    她画时专心致志,可落笔之后,看着渐成形的梨树,总是想起来,过往十余年中的某个初春。

    彼时少女心思细腻,脸皮也薄儿,在外头院子被婆子们说了闲话,说她被养在里面,以后就是要被当成礼物,送人做姬妾的。

    婆子嘴利索且毒,烟戚说不过,回来后委屈得蹲在角落里哭,来找她的人笑得温润,将背后藏着的一枝梨花递给她。

    他说:“梨花又名玉雨,白璧无瑕,世人常说此花不详,但我却觉这是高尚之花,不受世俗所累。你似此花。”

    少年语气温和,揉了揉她的脑袋,“所以呀,我们烟戚,不要在意旁人想法。”

    此后她忘记了梨花是不详的,只记得他说过的话,一人深藏心中,难舍。

    画将成。

    白芍轻轻推门进来,看着似乎忘却了所处之地的烟戚,有些话卡在嗓子里。但是嬷嬷还在外面等着回话,她喊了一声,“小主?”

    烟戚抬头,猜不到此时白芍有何事,她手腕微抬,眼神望向门口,温声道:“怎么了?”

    “寿康宫传话来,”白芍顿了顿,别扭道:“宁王世子携世子妃进宫,太后娘娘让嫔妃们都去见见。小主之前抱病,这么久应当好了,就也来了咱们这报信。”

    烟戚良久才缓过神来,眸中缓缓黯下,声音平淡,“我知道了,去禀嬷嬷吧……我马上就到。”

    她维持一个姿势太久,笔尖上的墨缓缓聚成,微微一动就落了下来,正好是纯白的花瓣上一点。

    整幅画都毁掉了。

    仍然是那日逛园子的衣裙,烟戚也没有再仔细打扮的心思,只收拾好便带着白芍跟着嬷嬷走了。

    寿康宫的嬷嬷,即使是传话的都比一般宫人气派足些。

    烟戚从白芍那处取了块银子,递给了嬷嬷,笑着说:“天热,劳烦嬷嬷走一趟了,晌午添一碗凉茶吃。”

    来的嬷嬷不是太后的心腹,只是外间端茶送水的,通常后妃看不上她这等不在主子前的人。她收了烟戚的银子,又被好言好语对着,心中难免高兴。

    就透了话给烟戚,“小主放心,没什么大事,今个儿是宁王世子成亲第二日,进宫拜见太后娘娘,娘娘说正好叫上后妃们,认认脸,也热闹热闹。”

    烟戚一直安安静静的。嬷嬷难得遇见个这么好说话的妃子,一路憋了又憋,话到嘴边又咽下,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偷听来的一句和烟戚说了。

    “太后娘娘也派人叫了皇上来,小主等会儿就能见到喽。”

    说罢,嬷嬷眼也不眨,盯着烟戚看。见烟戚愣了,嬷嬷心里乐开了花,瞧给这位小主高兴的,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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