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剧烈的疼痛一刻不停,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无数根尖利的刺,一齐洞穿他的四肢百骸,锥心刺骨,痛彻心扉。

    成千上万个声音在他耳边撕喊、尖叫、痛哭,有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咒骂,老人的哀鸣,孩子的悲泣……他们是人,是妖,还是鬼,他也分不清。

    有时候,他能看到那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和一双双绝望痛苦的眼睛,每一张脸上都淌着泪,甚至是血。

    他觉得头痛欲裂,那些无望的脸、眼睛,和着数不清的哭喊声深深灌注进他的脑中,黑色的情绪在一片浩渺无垠中无限蔓延。

    他胸臆中的戾气得了这些声音的滋养,正在一寸一寸疯狂生长。

    “别吵了!”

    他想一剑劈开这些声音,但是徒劳,劈不开,也躲不掉。他深陷在这无边无际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前后左右,不论哪一个方向,都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他被深深地困在了这片深渊里。

    ……

    涂玉被一声很轻的呻/吟声吵醒时,脑中先是一片混沌,只觉得浑身酸痛,尤其是胳膊和脖子,她十分艰难地抬起胳膊,揉了揉脖子,足足怔了半晌,才慢慢想起了自己究竟在哪里以及何以会在这里——

    她竟窝在丹参殿这张椅子上睡着了,怪不得身上哪哪都疼得厉害。

    殿外明月渐西,掐指一算时间,寅时还未到,她这一觉睡得腰酸背痛,浑身发麻,却竟只睡了短短一个多时辰?真是造孽!

    她揉着脖子往病榻上看去,这声呻/吟无疑是天狗发出的,是压抑着的、十分痛苦的低吟。

    果不其然,榻上的那张脸此刻煞白,五官都微微扭曲着,眉头深深皱起,紧闭着的眉眼在不停地颤抖,呻/吟声便从那张毫无血色的唇中溢出。

    这画面看着有些熟悉,难不成是梦魇了?

    涂玉记得从前古窈上神半夜梦魇时也是这样。

    古窈上神乃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战神,从上古时期便跟随天帝陛下四处征战,斩杀了无数凶兽邪魔,那把古剑诛邪便是由此得名。但她也因着身上杀孽太重,虽早已卸下了战神之位做了月神,却常常被梦魇困扰。

    凡人梦魇叫醒即可解,可是古窈上神梦魇的时候,根本叫不醒,只能守在旁边等她自己醒来。有时候她几天几夜都陷在梦魇里,要到结束才会醒来。

    不过近年来,古窈上神的梦魇很少再犯了。

    涂玉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这只天狗微颤的额头,入手一片冰凉,比那万年寒冰也不遑多让。这倒是与古窈上神不同,古窈上神梦魇的时候,身上很烫,像火烧一样,额头上会一层一层的出汗。

    “这么冷吗?”涂玉嘀咕了一声。

    她施个术法,将病榻上的云被挪过来给天狗盖上,想了想,又加了一条——盖两条,应该够了吧。

    就在这施法的片刻,榻上天狗的眉竟蹙地更深了,又是一声呻/吟声溢出。怪哉,她明明感觉方才自己的手触碰到天狗的一刹那,他颤抖的眉头舒展了的呀。

    她伸手轻轻推了推,毫无反应。

    “还是得找远厄仙君过来看一下。”

    涂玉正要转身,却感觉榻上云被动了一动。

    她第一反应是逃,虽然明知对方已经灵力尽失,但方才被攫住脖颈不能呼吸让她留下了阴影。可惜,她的动作还是不够快,下一刻,她又被抓住了——一只左手。

    可恶……

    榻上的天狗眼睛依然闭着,根本没醒,只是身子侧过来了,准确地抓住了她的左手,真是,好冰凉的一只手。

    涂玉用力往回扯了扯,根本扯不出来,她一动,反而让他抓得更紧了,天狗的手指关节都开始泛白。

    “力可真大。”

    这画面,怎么有点像她在凡间见过的那些扯着爹娘的手不让出门的熊孩子。

    不知道这只天狗此刻在做什么噩梦……

    见天狗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涂玉只好叹了口气,梦魇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太刺激他,这是当初远厄仙君在古窈上神梦魇时告诉涂玉的。

    想了想,涂玉坐回到椅子里,开始念一篇《太上清心诀》——这也是当初远厄仙君教给她和清相的,据说可以帮梦魇之人宁心静气,缓解心绪。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念完一遍,她想起什么,伸出右手在乾坤袋里翻出一块玄镜来。修为高深的神仙们能徒手开玄镜,过去现在都能看到,但像她们这种小仙,还要借助法宝,且只能看已经记下的,这块玄镜也是她从多宝仙君那边买的。

    她将玄镜打开,悬置到病榻正上方,正好可以照到她们——她要将这画面好好记下来,俗话说得好,做好事,得留名。

    涂玉念完一遍,又念一遍,不知念到第几遍的时候,只觉身子猛地往前一栽,她的头磕在了榻上——差点睡着了。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左手都支棱麻了,手也被捏地冰凉,这动作,真是高难度。

    “好累。”

    涂玉又往出扯了扯手,还是扯不动,她狠狠瞪了一眼那只天狗,索性变回真身。她的身子缩小,左手也变成左边的前爪,天狗瞬间觉察到变化,及时收紧,继续一把捏住了她的爪子。

    涂玉:……

    就猜到会是这样!涂玉放弃挣扎,她顺势趴在了病榻的边沿,至少这样比支棱着胳膊要舒服一些了。

    涂玉的真身是一只白毛的兔子,以前做兔子的时候,因为整日心惊胆战地逃命,吃不好睡不好,是以十分瘦骨嶙峋,毛色枯黄。后来得了应启神君点化开始修行,又遇到了城隍奶奶精心喂养,才渐渐将一身的绒毛养得颇为蓬松柔软,她自己也是很得意的。

    找到了舒服的姿势,她好兔做到底,玄镜下,她继续念《太上清心诀》……

    一片混沌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点,无数万年来,飞廉第一次在这片混沌黑暗中见到了一丝光。

    虽然是很微弱的一点光亮,也十分遥远,但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跳动了一下,脚下竟不自控地向着那个小小的光点走去。

    他盯着那光点往前走,脑中那些嘈杂的嘶喊尖叫渐渐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那个光点却依然很小。

    但那光点似乎有些温度,离得越近,就越能感受到,同时,他又嗅到了那种奇怪的味道,是香味?

    若有若无的些许温暖和香味稍微安抚了一点点他身体里的剧痛,不知道是麻痹,还是真的纾解,他只觉得脑中似乎有了片刻的安宁。

    月宫中,早已躺在仙人塌上沉沉睡去的古窈上神身体突然动了一下,正在对弈的元初神君和应启神君手上的动作俱是一顿,一齐看了过来。

    “君上~”守在旁边的清相半蹲下来,在塌边轻声唤了一句。

    “我没事。”古窈上神缓缓睁开了眼睛,“放心吧,不是梦魇。”

    见三双眼睛都直直地盯着她,她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神态,笑了一笑:“真的没事,我清醒得很。”

    她捏了捏睡得有些发麻的后腰,挥手在面前打开了一面玄镜。镜中,正是此时的丹参殿,病榻上,那只天狗身上盖着两床柔软的云被,右手从云被中伸出来,牢牢抓着一只兔子的前爪,睡得颇为安稳。病榻的上方,也悬着一面玄镜,正在记录着一切。

    古窈上神看着那块玄镜笑了笑。

    “你们都看了一晚上了,不用再看下去了吧。”过了一会儿,古窈上神用一只手撑着半边身子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哈欠,“好歹也拿我练手练了将近一百年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元初神君看着玄镜中的丹参殿,看了很久之后,终于低了头,将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都等了三百多年了,不在乎多等这一个晚上。”应启神君道。

    涂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做梦这件事说来也怪,她做兔子的时候,曾被恶狐追地夜夜做噩梦,惊醒过无数次,但自她修成人形,便灵台清明,再也没有做过梦了。

    可此时,时隔三百余年之后,她竟然又开始做梦。

    而这个梦比她从前做过所有的梦,都要奇怪一些——梦境有些熟悉,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梦里先是一座凄冷气清的人间宫殿,红墙绿瓦的颜色都褪尽了,满目都是萧索,正是一座冷宫。一声哀怨又不甘的叹息在墙内响起,涂玉循着那声音往前走,只见是一个宫装的女子,钗环俨然,环佩叮当,此时正启了朱唇,在唱一支曲子:“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注)

    是一首宫怨诗,涂玉仙子一向觉得女子为了情情爱爱哭哭啼啼很没有出息,但若是冷宫里的女子,她却很同情——因为她们别无选择。

    那女子唱着曲子,眼泪便从脸颊上滑落下来,打湿了涂着厚厚脂粉的一张脸,显出原本的年纪来。凡人生老病死,都是十分无奈的事情,所以,无数人寻仙问道,只为求得长生不老。

    曲子一边唱着,这女子的一生便如凡间戏台上的一台戏,在涂玉梦中一一演过——女子也曾年轻貌美,盛宠一时,可年老色衰之后,君王便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于是,这座昔日红墙绿瓦的华美宫殿渐渐成了一座冷宫。

    梦中,那些貌美盛宠的画面一闪而过,冷夜寂寞的哀戚却十分漫长。

    一曲终了,女子的眼中露出了数不清的怨恨和一丝疯狂,她拔下了头上一根珠钗。

    “不要……”涂玉伸出手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那珠钗直接插入了女子的咽喉,鲜血涌了出来。

    涂玉只觉得心中一阵抽痛,她突然惊觉,这梦里的有些画面她的确曾经见过,可这个女人的结局明明不是这样的。

    注:《长信秋词五首》唐·王昌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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