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纪子莹回到纪府。

    灯火通明的府邸,游廊尽头的书房格外压抑。

    纪子辉还被关在里面。

    自前日被陆蔓抓住,他被阿父禁足,滴水未进,已经整整两日。

    阿母和旁的兄弟送来糕点清粥,精致的食盒在窗外摆了整整一排,却没人敢触霉头,进去书房求求情。

    纪子莹走近檐下,门扉一条小缝,透出屋内情景。

    便见纪子辉跪在落地长烛下,烛光轻跳,一根藤条“啪”的打在他的背上,

    “多行不义必自毙!”

    纪子辉当即疼出泪珠,

    “阿父明察!儿进出自家别院,天知道王妃吃错了什么药,像不认识我似的,只知道喊打喊杀。”

    “你还想骗我!”

    纪勇男气得咳嗽,

    “太极殿上我帮你是为了纪家颜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

    震怒的声音落下,苍老的眼睛瞪得笔直,山羊胡疯狂颤动,扬起的巴掌却分外稳定有力。

    阿父常年从军,臂力惊人,难以想象这巴掌打在阿兄脸上该有多疼。

    纪子莹深吸口气,推开了书房的门,“阿父息怒。”

    虽然她这个二哥无才无德,平时又狂妄不知收敛,可谁叫他是整个纪府里、最最疼爱她的呢。

    纪子莹笑得乖觉,迎着纪子辉感激涕零的目光,走到纪勇男榻边,

    “阿父,身体要紧,那些无端指责就随他去吧,莫要累着自己,叫女儿和阿母担心。”

    纪子辉终于得人撑腰,赶紧跟着为自己求情,“是啊,阿父,莫再忧心了。行窃又如何?不过区区小事。您瞧,王爷不是至今也没拿这事做文章么。”

    “你这是什么话!都统遴选在即,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豫章王府抓住把柄!”

    纪勇男恼怒不减,但扬起的巴掌最终还是握了拳、狠狠砸在案头。

    纪子辉瞧着几寸之外被砸得缺陷的红木桌案,心肝颤颤。

    他撩袖抹着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阿父宽心。再多的把柄,禁军都统也一定是纪家的。”

    纪子莹瞟了眼纪子辉,“阿兄话糙理不糙。纪家这些年帮大梁立下多少功勋?与之相比,阿兄无伤大雅的小错,想来不会影响陛下的判断。”

    小女娘机灵,十三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倒是好听。

    其实,如今大梁兵权尽数窝在纪家手中,纪勇男知道陛下不敢真的动怒。况且,纪子辉在别院做的那些好事,无凭无据,豫章王府便是有心,也无力论罪。且让他们闹上一闹,待禁军事定,恐怕就不了了之了。

    如此想着,纪勇男一腔怒意渐渐熄灭,恨铁不成钢的冷哼一声,到底舍得松了拳头,饮茶消气。

    兄妹两见状,默契的对视一眼,知已然逃过一劫。

    纪子莹贴心捻了茶果子呈给父亲,又道,

    “那豫章王府平素里独断专行惯了,征伐之事又岂是他能做主的?儿瞧着,要是他们再这样欺人太甚下去,在陛下跟前未必是件好事。”

    豫章王在建康只手遮天、不可胡言,她这番抱怨实在冒险。

    纪勇男闻言,瞬间沉下了脸色,“你可知妄议朝政是重罪!”

    纪子莹呈果子的手一哆嗦,不小心漏出了手臂上一条肿胀的红痕。

    “你的手怎么回事?”

    纪勇男的威严不容挑衅,纪子莹今日进得这书房,便是料想好了要将事情和盘托出,一来为兄长挡罪,二来试探试探父亲的态度,看看日后该以何面目面对陆蔓。

    她佯作委屈,哭哭啼啼着,将白天别院门前和陆蔓打架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罢,纪勇男拍案而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打架?打架!你们兄妹两,真是给我纪家长脸!”

    只是发怒,尚未责罚,纪子莹便知,以后还能对陆蔓再强硬一些。

    “儿就是瞧不惯他们,自个儿不上战场,龟缩在建康颐指气使,指摘武将,真是没有天理。”她嘟囔着说了一句。

    纪子莹因为纪子辉的事,妄图报复陆蔓,纪勇男又岂会看不破小丫头的心思。好在女儿和王妃那是后宅之事,尚且可控,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纪子辉闯的祸。

    纪勇男勉力撑起一口气,一面揉捏眉心,一面挥手屏退纪子莹。

    人行到门口,纪勇男突然想起什么,又把她叫住,神色分外严肃,

    “你说的别院,可是西河直街瑞生的那处院子?”

    纪子莹不明白有什么问题,点头认下。

    却不知她一离开,书房里的爷两差点跌坐地上。

    怎么偏生,又是那处院子!

    纪勇男摊在榻上,目光涣散,已然顾不得形象,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还说李挽没有动静,人家夫人都已经查到别院了,怕是为我们纪家布了一盘大棋!”

    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李挽只是争夺禁军控制权;没想到,这狗贼昨日抓住了子辉的把柄,扬言要削减军饷;而后又将南蛮细作一扫而光,如此一来,怕是未来十年都难起战事。

    本来军饷就少,南蛮特意“储备”的战事也没有了,以后连恩赏都领不到,军队如何维持得下去?

    将士也是人,他掌兵权,就得养兵,负责所有人的衣食住行,李挽赶尽杀绝、分文不留,难道是要让他们喝西北风吗?

    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李挽针对镇远军尚能回旋,眼下子莹又说他在探查别院?这是什么意思?怎的每一个环每一节,都像是在针对他纪家!

    纪勇男感觉悄无声息间,周围已经围上一张巨网,要将纪府一网打尽。

    纪子辉此刻也终于意识到对手的可怕,涕泗横流的,连滚带爬到父亲脚边,

    “我们该怎么办?阿父,该怎么办?别院的秘密会不会暴露?!”

    该怎么办?

    除了军务,李挽已经掌握尚书诸曹,兵权是他最大的缺陷。

    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李挽拿到禁军统领权!

    纪勇男眸色渐渐冷下,“除了白瑞生,别院的事,还有谁知道?”

    纪子辉赶紧应话,“此事儿处理得绝密,敢以人头发誓,此事只有白郎知晓!”

    纪勇男端起茶盏,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沿口,

    “李挽那边推举的禁军都统是谁?还是虎贲中郎将梁敬之?”

    目前禁军由梁敬之代管,他升任都统名正言顺,李挽借成亲拖延遴选,估计是想让含混着让他直接走马上任。

    纪子辉也点头确认,“梁敬之是王爷少时同窗。”

    像李挽和纪勇男这样权势至盛之人,已经不会再亲自揽权,而是提拔亲族门生为自己所用。

    今次遴选禁军都统,纪家举荐的是白瑞生,而李挽举荐的是梁敬之。

    纪勇男思虑片刻,又道,“我记得你说过,梁敬之麾下好像有一位给事中,去岁中秋向你送过厚礼。”

    “是。张霄,去年送了儿一株三层楼高的珊瑚树。”

    “你收下了?”

    “收了,”

    纪子辉目光怯怯,

    “不过东西暂放在别院,纹丝未动,全凭阿父处置。”

    纪勇男倒是没有过多指摘,只古怪笑了一句,“既然人家如此上进,我们自然也当报答赠礼之恩。”

    纪子辉虽然纨绔,但毕竟是百年世家教出来的孩子,脑子自然是灵光的。

    沉默了片刻,也渐渐反应过来纪勇男的意图,

    “父亲是想让张霄接替白瑞生?”

    白瑞生是纪府门生里最优秀的一位,又与纪子辉同岁,还一起念过一段时间的太学,纪子辉对他相较于其他门生要亲近许多,别院那么紧要的秘密只敢让白瑞生来操持。

    于公于私,他都极不希望白瑞生成为一颗弃子。

    纪勇男见儿子面色不佳,咂着热茶,慢悠悠解释道,

    “我当然希望白瑞生能迁任禁军都统。不过,不管是升迁还是被贬,他的位置总要人顶替不是么。防患于未然,我们需得尽早让张给事经历些考验。”

    “什么考验?”

    纪勇男浇下一盏沸汤,招呼纪子辉坐到自己跟前,“你妹妹有一句话倒是说得好,这豫章王府平素里独断专行惯了,竟敢将手伸到军务上来。如今全大梁的兵权都在我纪家手里,不让这两叔子知道我纪家的厉害,他们只怕还真觉得大梁稳如泰山。”

    纪勇男下定决定,执盏砸在案上,沸水荡进红炭,扬起大股青烟。

    这两叔子,显然是指文帝和李挽;

    若不想让大梁稳如泰山,也只有……兵变起义了。

    想明白父亲的这句话,纪子辉吓得头颈埋进茶汤,一动不敢动。

    纪勇男不爱见儿子色厉内荏的怂样,逼他抬头正视自己。

    “你怕什么!当年老夫在北境保家卫国时,陛下都没出生,李挽小儿还在尿裤子呢。我纪家满门忠烈,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纪家!”

    纪子辉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世家子弟,也就平素在建康城里作威作福,要动真格的,那只会往军营里躲。

    他想劝父亲放弃,可纪勇男烈焰般的目光灼烧在面上,他立时噤声。

    左右为难,最后只能在父亲强迫的目光里,哆嗦着应了句,“明……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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