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公主?”

    薛望清问出了陆蔓的疑惑。

    她只知先太子,不知还有位公主。

    纪子莹恍然,“薛郎怕是不知这桩旧事。十五年前,姚安公主两岁,先太子七岁,被王爷带出宫郊游。王爷从小就是个冷漠性子,许是自个儿玩自个儿的,没上心,姚安公主滚进河里了都没瞧见;捞上来时,已被泡得面目全非。先太子受惊病倒,转年也跟着去了。”

    “竟有这等事?”

    陆蔓震惊,这等子事太细,她读史书竟未曾注意到。

    幼桃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血色,讷讷问了句,“娘子难道不知道?”

    见陆蔓摇头,她小声嘀咕道,“娘子与姚安公主同年,许是没听家主讲过这些是非……”

    话音未落,纪子莹不动声色捏紧她的小手,将她打断,

    “好了,时辰不早了,诸位姊妹该在曲水溪边等急了,我们快些。”

    纪子莹使了巧劲,将幼桃紧紧扣在手里,似是暗示一般;吓得幼桃小脸更加白了,浑身都在打颤。

    这两人的亲密过份怪异,陆蔓心中也起了狐疑。

    前几日才同纪子莹大打出手,这小女娘如何刁蛮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今日能这般和气?

    怕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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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游流水渐缓,依照地势引水,曲折迂回。

    为方便宾客临河修禊,又做成片鹅卵浅滩,周遭山野入目,河风徐徐,颇有些文雅意趣。

    陆蔓三人到时,溪畔已到不少宾客。文雅者圆凳矮几,簟席纱幔,虚虚掩掩;狂放者草皮宽叶,席地而坐;甚至有不少已然微醺,袒胸露乳,开怀笑闹。

    唯一相同的,是这些士族贵主吃穿用度之豪横,美酒淋地,沉香熏肉,绸缎绢纱迷了人眼睛。

    他们身后围着数不清的仆从婢子,他们身前,金樽金盏浮动在水面,明明晃晃,宛若金海泛波。

    四周山林吹来清风,将上百种馨香包围在身边,陆蔓心中大叹,不得不再次震撼于大梁世家的富庶。

    她已嫁为王妃,没有同陆家儿女一处,由薛望清寻了一块大石,支起羊毛毡顶,铺上绒毯,摆开瓜果小点;

    雪白无暇的绒毛帐篷,和岭南千里奔送来的樱桃,已然极其难得,但放在这奢靡的排场里一比,便显得不过尔尔。

    陆蔓坐定,溪水对岸行来最豪横的一家。

    百来陪侍,执华盖,奏礼乐,中间用绛色绢丝围出百尺步障,藏着一位贵人。

    陆蔓引颈长望,绛色绢丝无一处尘埃褶皱,就似一堵纱墙,将里面的人遮得严严实实。

    她正猜着是哪户人家女儿,白皙玉指掀开绢丝,一瞧,

    竟是位郎君!

    白面玉颈,身形瘦削,广袖背在身后,竟比女娘还有弱柳扶风。

    陆桐坐来身边,向陆蔓介绍,说是戴家二子戴陶。

    他的上首席案,坐了两位女娘。

    年岁稍小的像是主人家,雪白袄裙,领口两袖围着细软白绒毛,藏了甜香,顺着浅溪飘来陆蔓这侧。

    陆桐说,她是商家女娘商嫣,是全建康公认的教养最好的贵女。

    “要我说,需得是王妃和嫣妹妹这样儿的,才配的上青罗步障,如今是个人都敢坏了规矩。”

    纪子莹同陆蔓嗔笑了一句,往纪家那处走去。

    陆蔓未应,她的目光被商嫣身后婀娜多姿的女郎牢牢吸引了。

    这位女娘已经极尽低调,松松垮垮的烟色马甲,罩着件不打眼的赭色莨绸长裙,却依旧挡不住曼妙的身材。

    她屈身斟茶,露出瓷白透光的脖颈和皓腕,长裙轻贴在她的身上,未束腰线,却随着她的一举一动,隐隐浮现出不堪一握的楚腰。

    许是察觉到陆蔓的目光,对方匆匆望来一眼。

    惊鸿一瞥,却见唇红齿白,媚眼如丝,是明媚耀眼的倾城美人模样。

    陆桐亦察觉到陆蔓的目光,语气带着轻笑解释说,

    “那是商婉,被买给商嫣作伴读,之前是万花楼的姑娘。”

    商家女娘对面,坐着陆蔓还未曾打过照面的陆家儿女;

    再往下首,纪子莹落座纪家。

    陆商戴纪,建康城最重要的四大世家坐定,旁的宾客纷纷端庄了神情。

    戴家近来如日中天,便由戴陶,率先发言,

    “前岁行过桃花令,去岁行过荷花令,今年该得行菊令了罢。”

    他探手捞起浅溪上一盏金樽,遥敬向在场诸位,

    “薛二郎君能说会道,还有嫣妹妹在场,此番可得让本督好生学学。”

    薛望清回酒,“全凭戴督主安排。只是今年新得王妃莅临,王妃地位至高,不如劳烦王妃起头?”

    起头最简单,薛望清很体贴。

    幸好陆蔓对之前背过的诗句有些印象,朗声便道了句,

    “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

    首字带“菊”,算是过关。

    “阿姐好才情,”陆桐跟着道,“妹妹接一句,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

    次字带“菊”,也算合格。

    薛望清念过一句“方同菊花节,相待洛阳扉”之后,下首又有郎君女娘吟出诸如“细雨菊花天”“菊细初藏蝶“之类的佳句。

    春风送来酒香,陆蔓慢品清茶,细闻诗赋,觉得大梁人民真会玩,这风雅文会挺有意思。

    流水潺潺,水面浮动的一把青梅吸引了陆蔓的目光;

    三月梅子香,她瞧瞧舔了舔粉唇,探身捞起一只,咬在嘴里……

    好酸!

    小女娘皱紧小脸,身侧的少年郎察觉到,相视露出了明媚的笑意。

    好吃好喝,很快,飞花令行到商嫣,轮到了第三字带“菊”。

    这对商嫣来说毫无难度,小女娘手里还捧着甜羹,圆眼一眨,轻巧笑意便传来耳畔,

    “篱东菊径深,折得自孤吟”。

    自然过关。

    商嫣一过,又回到陆蔓,陆蔓很早便开始琢磨第四字带“菊”的诗句。

    好不容易记起一句,哪晓得,纪子莹忽然莞尔轻笑,将目光落向商嫣身侧女娘,“婉姐姐快别忙了,与我们一同耍一会子。”

    商婉明面姓商,实际只是婢子,大家心知肚明,平素这些活动从没有考虑过她。

    商婉手里正拿着蒲扇驱赶蚊虫,自个儿也没料到突如其来的注目,雪肌眨眼涨得通红。

    她揉搓藕臂,眼波盈盈垂望着商嫣,似是在商议什么。

    沉吟许久,在商嫣的鼓励下,她不愿开口,最终婉转皓腕,行云流水写下了一句,

    “露华明菊上,萤影灭灯前”。

    “好!小娘子不仅容貌倾城,才情也让戴某甘拜下风啊。”

    戴陶从矮凳上站了起来,皮包骨的面颊上,漾开一抹古怪□□,

    确实佳句!陆蔓心中也由衷佩服商婉。

    本只惊讶于她的外表,没想到还是为才学斐然的女娘。

    欣赏归欣赏,只是这样一打岔,她肚子里突然没有墨水了,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

    念不出诗,自然要罚酒。

    宾客们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想瞧一瞧这位新王妃会如何应对。

    幼桃捧着为陆蔓准备的杯盏,看起来十分犹豫,迟迟不为陆蔓斟酒。

    纪子莹见状,意外善良起来,

    “未料到王妃莅临,溪水里的酒烈,备得不周,”

    她往陆蔓身侧努努嘴,

    “我瞧着王妃自个儿带了佳酿,不若惩罚改成那坛酒,这样该是不难了吧?”

    顺着她的目光,陆蔓看见案头瓜果小点中间,簇拥着一只红釉酒坛。她依稀记得,幼桃说,这坛酒是李挽让带的。

    她朝幼桃递去询问的眼神,却见幼桃浅眉微蹙,目光犹疑,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

    陆蔓狐疑,料想许是这坛酒李挽要做旁的用途,便自个儿从曲水里捞起一盏,仰头饮下。

    凉酒入喉,瞬间炸开辛辣之感,灼烧感遍布全身。

    没想到这酒这么烈!

    纪子莹许是也没想到她敢喝溪水里的酒,神情愣了片刻,旋即放肆的大笑起来。

    见陆蔓窘迫,看客们也都神色各异,有夸赞王妃豪爽的,也有不少直言陆蔓粗鄙的。

    片刻后,飞花令又继续起来。

    戴陶身后围着十数名门客,个个埋头苦想,写满诗赋的竹简堆满他的脚边,只等轮到他时信手拈来。

    在座宾客早已知晓戴陶假手他人的习惯,见惯不惯。

    不想,当飞花令再一次轮到他时,却见他阴邪一笑,突然抬脚将竹简通通踹开,俯身捞酒,举杯饮尽,苍白如纸的面颈当即红得瘆人。

    他慢悠悠用指腹摩挲镶金杯口,垂落的大袖露出一截青筋密布的手腕;

    渐渐的,他的笑意越发变态羸弱,看向陆蔓,道了句,

    “王妃撩人,本督就是想看王妃吃醉了酒。”

    此言一出,宾客哗然。

    众人皆知戴陶此人阴鸷,惯是由着性子胡作非为,此刻听他直言要看王妃醉酒,哪里还敢多言,一个个赶忙领了罚酒,一声都不敢吭。

    纪子莹知道,戴陶是看出了自己灌陆蔓酒的心思,有意帮自己。

    她感激的与戴陶相识一笑,亦扔了门客写就的诗赋,表示自己也不会,领了罚酒。

    陆蔓脑子里混混沌沌,压根还没回过神,飞花令就又行到她的面前。

    方才就没念出来,眼下喝了酒,更念不出来,陆蔓只能认罚。

    不过,这一次,看着曲水里飘荡的烈酒,她犹豫了。

    纪子莹目光胁迫着幼桃,幼桃隐忍到极致,直到再也拖延不下去了,才慢慢吞吞的、将那坛王府带来的举在手里。

    而陆蔓,没有丝毫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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