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烛光透出窗棂,直直映入麥瓜的眼眸,显然屋内人还没有就寝的打算。

    “咕咕咕”的鸟啼夹杂着树叶随风飘荡的声响,于这静默的夜晚极为刺耳,似在驱逐。在它看来,眼前该死的人族,到处捅咕它们的家巢,就连入夜也在觊觎它的身子和它那些还未出壳的孩子们,妄想趁它不备要它命。

    麥瓜不住地挠挠手揉揉腿,蚊虫叮咬实在难耐,傻鸟又站在肩旁的树头上啼叫,怎不站她怀里呢。白日里被村里人追来追去,夜里竟也如此精神,不过也好,总比被人捉去,成了盘中餐,再听不见啼叫的好,叫吧!

    已在树上蹲了半宿,今夜还真要宿在枝干上不成?她很清楚再不回屋入睡,明日就无法早起,也就无法同李二共商离家大计了。

    麥瓜原是名为王澍的,这有名有姓有内涵的大名可不是她二娘能取出来的,是那早亡的亲娘给起的。

    因着亲爹战死沙场,天子脚下确是乱花渐欲,但阿娘一介女流,无人帮衬,实在是难以谋得生路,于是同二娘,来到了村中,远离是非。

    到了村中,修缮好二娘的家宅,这才发现肚中早已揣上了个孩子,阿娘直觉这是上天的恩泽,是及时雨,于是取名“澍”,但有模有样的称呼在偏远村中是不管用的,二娘深知她家夫人也不想过多引人注目,故而她又得了一小名“麥瓜”。

    而之所以是“麥瓜”,不过是因着一来有温饱之意,二来据二娘说,阿娘生前最喜欢坐在院前的瓜藤下,敲敲瓜果,而二娘最乐意做的便是在旁看着她家夫人。

    其实这也没什么,村里其他孩子要么是取些“狗子”“二丫”之类好养活的贱名,要么就是“李大”“刘二”之类冠姓加排行的简名,相较起来,“麥瓜”已经很好了。

    王澍起初也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因为总有人来问她都卖些啥瓜,但“麥瓜”早已被村里人广为知晓,就只好以旁人的鉴赏能力不足来安慰自己了。

    王澍自觉小有姿色,有别于其他村中孩童,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同,但有一点,在别的同龄人都还在为着学业、为着去哪儿掏鸟蛋,又或是为着温饱时,她早已向往起村口远山以外的地域,那个存在于二娘口中的旧地都城。

    她当然是将向往付诸于实践过,但回回离家出走都是铩羽而归,要么出师未捷,要么半路就被逮回,而这又绝不可以同他人说起,毕竟村里人世代相守,去过镇上的人都少,更何况外都,又因周村服力役、兵役的人见去,但再没见归家,不知何时传起那是“吃人”的地界。

    要是在此时贸贸然大言不惭要离开故土去闯荡一番,入了众人耳,那便是再活不下去了,要即刻寻死之意。

    灭烛了!灭烛了!

    王澍正要破罐子破摔之际,还是等来了希翼的暗夜。她颇为娴熟地借着蒲桃树的高度,跨上院壁,现在只需委身挪至柴堆处,方可垫脚下地,如此既不会惊动二娘,又不会摔着,也即少顿打的同时,还免了伤药钱。

    “吱呀”王澍蹑手蹑脚推开房门,径直侧身躺上卧榻,她知道得马上入睡的好,明日才能在二娘醒来之前出门。

    “泥巴洗净了么?”一人立于床侧,轻声问道。

    王澍还在似睡非睡间,“明日洗,明日洗”,答完的下一瞬便意识到大事不妙了,二娘!

    她一骨碌爬跪起来,连连道:“我今日做完课业才去玩的泥巴,也未曾想过离家”,无论如何,都得坦诚,最好是再加以修饰。

    眼前人便是她的二娘,名为颂欢,二娘起初是屠户家的姑娘,便也跟着有了几分豪气和粗犷,也正是这样,当年才能在世风日下的世道带着阿娘跋山涉水,来到村中。

    故而二娘是有些粗暴的,但有时也听得进解释,侥幸的话,或可翻篇,免皮肉之苦。

    “没想过我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入你卧房么?”然而今日的颂欢并不想听旁的解释。

    主家老爷起初也是饱读诗书的礼部文官,夫人更是大家闺秀,这瓜娃子倒好了,整日在村里疯跑,上山打野味,下河摸鱼,还最喜欢蹲在地上玩泥巴,下雨就去淌泥巴坑,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

    这么些年来,可不就晒成个小麦肤色,再加上有一眼还被轻纱罩住,早就不复初始的雪白丫头了,也就自个儿还每日照着镜子侃侃称赞。

    王澍迟迟未等来棍棒,也未闻呵斥,顿感不安,“二娘!我错了”,她一番倒腾,直直滑跪抱住二娘大腿,二娘喜吃软,认错总是好使的。

    颂欢并没有同往常一般扶起麥瓜,而是果断抽离,向另一侧的屋子走去,“跟上”。

    这屋陈设颇有讲究,二娘请村里有名的通灵人来设了阵法,据说能汇日月之精华,可保供奉亡灵顺遂。村里人都说通灵人有通天的本事,可请来神仙,那些年,通灵人家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就这还不一定能请动。但不知为何,后来再没人愿供奉神仙了。

    颂欢:“跪下!”

    王澍闻言,“咚”的一声,直直跪在堂下。

    颂欢又从奉台背侧拿出一牌立于上侧,“给云梦仙长,还有你爹娘磕个头吧”,她知道瓜娃子长大了,也当放手。

    王澍收起心思,望一眼案首的灵牌,行跪拜礼。

    “夫人也曾是将门虎女,为情,成了大家闺秀,老爷英勇,为国为家”,忠国爱家,拼死才得两全,而她只是个不明大义的婢女,她的眼里便只有夫人和麥瓜,也只容得下夫人和麥瓜。

    奴婢按着老爷、夫人的期许来教养麥瓜,但恕颂欢私心杂念,“麥瓜,还记着我说出门在外要……”

    王澍当然记得,那还是二娘第一次让她勿听夫子言,宁可自私,也不可存善念,“要谨慎,万事以自身安危为首”,但她不明白为何二娘突然问起“家训”。

    颂欢听闻外界乱世传闻,再加上各类赋税凭增,起初也是拿不定主意的,只好屡次终断麥瓜的闯荡路,直到见麥瓜不知从哪儿得来一诗:“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她也曾跟着夫人学过字、学过理,便也知麥瓜应当有更广阔的未来,而这未来不应在小村里,更不能在宅院内。“如今你的课业门门上等,李家师傅也说你练的不错,想去便去吧”,颂欢说着留下一荷包,转身离去。

    王澍一夜都未回卧房,而是宿在偏厅,她不明二娘为何突然同意了,也不明为何要供奉那人人唾弃的仙人灵牌,但躺在这桌上,她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舒心。

    她将将入睡,迷糊之中触到圆滑的蜡烛底,便明了二娘是如何能“瞬移”到她卧房。原是事先在偏厅点上将要燃尽的蜡烛,又提前从房后木窗潜入,就等着蜡烛燃尽前,她在树上吃些苦头,而燃尽熄灭,她又自投罗网。

    意识散尽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二娘为何费这番周折,而不直接将她从树上捅落呢?

    “麥瓜!哈哈哈哈哈”能发出震天惊物笑声之人可不多,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便是教她练习身法的李老爷子,而她的好友李二,也正是老爷子的孙辈。

    说是老爷子,瞧着可一点儿也不老,据说身高八尺,她对“尺”是没有太大概念的,但也知道是极高的意思,村中正值壮年的男子都没她师父高。而且据说一掌可劈二十片瓦,当然她还没机会见识,师父要等她出师才肯展示。

    时常给她吃的用的,也从不收她耗的跌打损伤的药材钱,所以在麥瓜心里,早已将师父当作亲爷爷了。

    麥瓜赶忙问好,而后端茶倒水,立在旁侧,安静听着二娘同师父的家长里短。师父很快切入正题,道明来意。

    原是他也知晓麥瓜要出门游历,便想让李二也同去,一路上能有个照应,再说喂养的马匹也该去遛上一遛,圈养在家中也不是个事儿。

    本还忧心的颂欢闻言,心下一定,自然是连拍大腿,喜笑颜开,俩人本就是好友,一路上帮衬着也好。

    送走李老爷子,颂欢又拿出一锦囊,言明这是老爷和夫人的至交名单,真到了万不得已,才可拿出来用,荷包内也有不少银两,缺钱就写封家书,咱家还是有些家底的。

    王澍对钱是有概念的,平日荷包里也就几文几文的,守岁时倒是能得些碎银,但那也没见过这么多锭真金白银。

    倒也不甚意外,因为如今家家都是勒紧衣裳过日子,而她家在这般形势下,仍能时常吃肉,连外衣上的补丁也是故意绣上去的,可见是有些家底。

    中午时分,王澍戴上帷帽,避过火辣辣的太阳,急匆匆往山里赶,李二应已在肉包洞等着了。

    肉包洞是半山腰天然形成的一处洞穴,内里的石壁比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还黑,但又极亮,似蒙着一层油光,十分夺目,还冬暖夏凉。

    但哪点都与肉包是不沾边儿的,奈何王澍和李二发现这洞穴时,只有六岁,又最喜吃集市口卖的肉包,就硬说洞里有股包子味儿,待一会儿就舒服的不得了,跟刚吃完肉包一般。

    “麥瓜,你咋还戴帽呢?洞里凉快得很”,早早等在洞口的便是李二,他的简名是由姓氏加以排行得来的,本名李修远。

    王澍没心思同往日一般插诨打科,直言:“今日没找见眼纱”。

    随后便商量起哪日出发,王澍倒是无所谓,随时都能走,但李二,或者说李修远就不同了,他还有一帮狐朋狗友、鸡朋鸟友要一一道别,竟提出半月后再启程,一番你来我回的争论后,才堪堪定下再过三日就离家。

章节目录

麥瓜出村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银卅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银卅并收藏麥瓜出村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