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已过,京城长街处处商家早已闭户打烊,火烛尽灭,只有刚用过晚饭的打更人伸着懒腰,提着灯笼从小巷里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往皇宫东南角的偏门报道去。平日京城的打更人分派八方两班倒,便是在戌时都要在各自角楼就位领牌子,今日负责东南方的头班更夫迟了些,他却也不着急,因着这东南角楼向来是运送腌臜秽物的“粪厂门”,在宫里被处死的宦官宫女,进宫领罪祭祀的罪臣家眷也都从这里出入,一向不受重视管理松散,再加上这些年奉年国和北边的叵罗国连年战乱,京城内早是人员混杂,流民居集,官府都无暇应对,更是顾不上管理他们小小的打更班迟到早退问题。东南班的更夫头想着自己每月领的薪俸逐年递减,早就贴补不起家用,还要靠白天做做小生意来维持,心中怨气满满,脚下便故意不紧不慢。

    皇宫东南角的偏门内,几乘马车在等着出宫。奉年宫例,进宫议事,祭祀,朝拜必在日出前,出宫如果不能赶上午时大内钟楼敲午钟之前,则必在戌时太阳落山,打更人领了牌子之后,才不冲撞大内。这几乘马车显然已经候了多时,仍是冬日时节,领头两个中年男人在马车前负手而立,呵气成雾。二人一身素缟,衣服料子却数上乘,年龄大些的那个看上去四十多岁年纪,是京城第一武侯家曹翰曹老太爷的长子曹敛江,他唇上胡须已有些发白,双目微闭,神色沉稳。年轻些的那个是曹老太爷的四子曹敛泽,他和曹敛江眉目有三分相似,眼神却比之多出许多狡黠。

    曹敛泽时而来回踱步,面上已带了些怒火,终是等得急了,按耐不住,再次又走到领路的宦官前,客气拱手道:“魏内官,看天色,戌时已过了许久,许是那更夫早早领了牌子也说不定,家父年事已高,从昨晚进宫,到如今已快要十二个时辰了,天气又冷,身体实在是有些吃不消。还望内官看在曹家的情面上,让家父的马车先行回府可好?” 说着,曹敛泽往身后的头架马车拂袖一指,看向魏内官的神情流露出半分恳切和讨好。

    引路的几个宦官掌着火把,将这方圆之地照得蹭亮,被曹敛泽称作魏内官的那个打扮和其余几个宦官稍有不同,他也客客气气地轻轻欠身,却不做回礼姿势,面上挂着不辨态度的微笑答道:“曹四爷抬举了,宫内规矩,打更的领牌子,戌时才到。我一个小小掌门的内官,哪管得了天时?是断不敢擅自做主逾矩的。” 说着,向候着的几架马车看了一眼,稍稍抬高了些音量:“曹家大人们今日跪了整整一天,此刻在马车里能稍事歇息,待时辰到了便能出宫。”

    曹敛泽只觉得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知道首架马车里的曹老太爷定是听见了,气血上涌。但转念又想到,最末那架马车里,害了曹家全家的那个令人厌恶的老三家的曹钰谨也听见了,心里的气才稍稍平了一些。若不是他们家,整个曹家也不会从人臣之首的风光武侯府第沦落到要在皇族祭祀之日全家缟素进宫下跪受辱。

    打头的马车里,曹老太爷曹翰独自一人坐着,眉头深皱,微微叹了口气。

    奉年国虽是男子掌家,但女子并不比男子地位低,尤其是勋贵人家重视子嗣和血统,儿子和女儿个个都是家族指望。曹翰官封武侯,当年和第一谋士朱广并称奉年先皇的左膀右臂,为先皇巩固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曹翰有四个儿子,长子曹敛江有一子牧齐一女婉秀。次子曹敛瑜自生下来便身弱,偏偏性子孤僻执拗,执意说不愿耽误别人家姑娘是以不肯娶妻,至今孤身。四子曹敛泽仅一独女婉簪。三子曹敛之本是曹翰最钟爱的儿子,奈何娶的妇人却非京城贵室,生了一子曹簌,一女钰谨。曹簌颇有自己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年方二十便已是军中最年轻的将领,三年间在对北境叵罗之战中从未落败,只教敌军恨得牙痒痒,敌国探子对曹簌人头的悬赏也逐年加码,可谁曾想,世人眼中的少年将军,三个月前竟然犯了军中大忌,不仅阵前招亲,还失守鹞城,导致奉年军溃败,敌军屠城,三千将士无一生还。皇帝本欲连坐曹家全族,但顾虑奉年勋贵人家子嗣单薄朝中无人,震怒中只是赐死了曹簌父亲,曹翰最疼爱的三子,并命每逢皇族祭祀日,曹簌家中须有人侍奉祭祀,跪拜终日,此举是要时时警告天下百姓,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祸及家人,就是这个下场。

    曹钰谨此刻在最末那架马车里,面如死灰,深深低着头一言不发,显然也是听到了。她左侧坐着四叔曹敛泽的独女,堂妹婉簪,右侧坐着大伯曹敛江的女儿,二姐婉秀。曹婉簪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脸上稚气未脱。昨晚皇族招曹家入宫侍奉祭祀,全家上下都如临大敌,战战兢兢,亥时刚过便从这个臭气哄哄的角门漏夜入宫来,一众人等硬是生生立在朝门候到天亮。这是曹婉簪首次进宫,就教她知道入宫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对于罪臣家眷来说,入宫侍奉祭祀就是看着祖父和父亲,伯父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跪,被斥,受辱。她知道是因为三哥哥阵前招亲,招致大军全军覆没,朝廷惨败,之后更是愤而把三哥哥和三伯处死。但父亲也忿忿地提起过,那明明是老三家的事,为何要整个曹家上下一并受牵连?曹婉簪想到白天的种种,仍有惊魂未定的模样,只一只手抚上钰谨的膝盖,颤声叫了句:“四姐姐。”

    曹钰谨抬头看看她,嘴角努力弯了弯,却硬是挤不出什么表情。另一旁的曹婉秀看了她俩一眼,冷冷道:“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

    曹钰谨听了,忙望向二姐道:“二姐姐,今日皇帝也说,我是罪臣之妹,罪臣之女,理应受罚最重。此后,凡皇家祭祀,只我一人入宫便可,我会把曹家的份都担着!”

    “曹家本也没有什么份!” 曹婉秀不等她把话说完,“三叔家闯出的祸,凭什么要我们旁枝来担?是你们家拖累了全家,你一人替父兄担着也是天经地义!”

    曹钰谨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眼里浮上一丝泪光,又觉得二姐姐说的话自有道理,就把心里的难过硬生生咽了回去。

    曹老太爷的长孙曹牧齐,次子曹敛瑜坐在第二辆马车中,两人神色并不好看。大家都跪了将近一天,已是体力不支,曹敛瑜咳嗽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对牧齐道:“齐儿,今日最难过的要数钰谨。皇帝没有杀尽曹家,是边疆告急,还指望着曹家或能上战场,或能出谋略。而自从你三叔和三婶死后,钰谨便是曹家弃子,是朝廷用来告示天下的一只棋子了。”

    说者无心,曹牧齐听了却有些不舒服,他抬眼看了看曹敛瑜,道:“二叔,家族本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叔一家犯了事,曹家也一齐受了过,四妹妹可怜,可她仍是姓曹,咱们也没有把她逐出家门,何来弃子一说?”

    曹敛瑜神情凝重地抬眼看着曹牧齐,片刻只点点头,并未接话。曹牧齐又开口道:“二叔放心,你也要多加休息,保重身体,一切都会过去的。”

    曹敛瑜苦笑一声道:“对,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声,两声,敲着木桩的打更声在马车外响起,宫门缓缓拉开,焦急的曹敛泽终于舒了一口气,看也不看魏内官一眼,头一个钻回到第一辆马车内。曹敛江对魏内官一揖也转身上了马车。几个持火把的宦官目送曹家的马车和随行的家仆消失在宫墙外长街尽头。

    曹钰谨最后一个下了马车,一家人在宫里水米未进,此时曹家下人已在中庭备好了饭菜。大伯母,大哥,二姐姐,四婶和妹妹在前头携手往中庭走去,曹钰谨也要跟上,却看到祖父的贴身老仆朝她招手,说祖父叫她去议事堂。议事堂里火烛通明,祖父曹翰在正中正襟危坐,面色疲惫,老态尽显。大伯父曹敛江和四叔曹敛泽也在。

    曹钰谨上前一步,懂事地跪下,朝曹翰唤到:“祖父!” 曹翰没有说话,一边的四叔率先开口道:“钰谨,我曹家不能再留你了。”

    钰谨不解,转看向曹敛泽道:“四叔,这是什么意思?”

    曹敛泽接着道:“你的母亲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你祖父本就不同意你父亲和你母亲的婚事,是她生下了你哥哥才入的门。而你哥哥,竟犯下如此大错,这断不是曹家子弟应有作为。曹家被你母亲连累,出了这等不肖子,现在连你父亲也搭在了里头。”

    钰谨哽咽道:“可我母亲已经追随父亲去了。”

    曹敛泽看着她,一脸平静道:“但你仍是你母亲的骨血。”

    钰谨心中一寒,不禁打了个冷颤,抬头望向正中的曹翰,膝行几步来到他面前,泪眼仰头道:“祖父,您是要将我处死吗?”

    一旁的大伯曹敛江闻言赶紧起身来将钰谨扶起,慈言道:“谨儿,快起来!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没有人要你死。你四叔之意,在珠玑巷寻一间小院供你住,那里门户简单,离曹家也不远,曹家仍会养你。”

    “但我再不能和哥哥姐姐,妹妹一起相处,同屋而食,也不能再姓曹了,对吗?” 钰谨落下泪来,仍是直直地看着高高在上的祖父,仿佛在等一个答案。

    曹翰此刻双眼微张,看着面色惨白的孙女,终是有些于心不忍,开口道:“你母亲来自西境,我已派人打探你外祖家的消息,若是能寻到你外祖家,你便走吧,离开奉年,离开这里。”

    曹敛泽忙打断父亲:“钰谨,若是你离开了,皇帝必会叫你祖父替你去侍奉祭祀。今日在宫中,你也都瞧见了,都经历了,罪臣至亲要跪在众人面前,被一遍遍训斥,叫天下人辱骂,今天的情形不会是仅此一次,而是每逢皇族典仪都要如此,你祖父何等显贵高傲之人,你忍心看他这把年纪还要这般受辱吗?”

    钰谨咬着牙摇摇头:“祖父,四叔,你们放心,我不会走。我若死了,皇帝兴许还能网开一面就此作罢,但我若走了,祖父便要遭罪。”

    说着,钰谨对祖父跪拜下来,磕了一个头,收了目中泪水朗声道:“祖父开恩,饶过孙女一条性命。孙女不能替父亲,兄长侍奉尽孝,父兄犯的错,钰谨一人来还,凡皇家祭祀罪诏,钰谨一人来受。奉年武侯姓氏,孙女还给曹家,此后,没有曹钰谨,只有钰谨。”

    说完,钰谨起身,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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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近中庭,月朗星稀,钰谨看了看屋内围坐进食的一家人,并没看到二伯父,她摸了摸扁扁的肚子,还是决定回到自己房中。钰谨的狗阿乖看到主人回来,亲昵地凑上来,低声呜咽。钰谨摸摸阿乖的头,轻声说:“好阿乖,明日我们便不住这里了。” 钰谨想着曹家要和自己切割也是无奈之举,这只是做给朝廷看,自己在曹家长大,总能时常回来,便只收拾些贴身衣物。正收拾着,有人敲门喊道:“四姑娘,小的来给你送饭了。”

    钰谨心中一喜,开门见是一个不熟的家仆面孔,微笑收下食盒道了声:“辛苦了。”

    钰谨坐在桌前,从食盒拿出一碗尚冒着热气的肉丝炒饭,阿乖蹭到她脚下,呜呜地叫着什么。钰谨拍拍自己的脑袋,抱歉地对阿乖说:“瞧我,我走了一天一夜,没人照顾你,你一定也饿了一天一夜。来。”说着,钰谨把碗里的饭给阿乖拨出半碗在它的食盆里,阿乖冲上去狼吞虎咽,钰谨只满足地笑着看它。

    突然,阿乖急促地呜咽了几声,像是被骨头卡了喉咙,想要呕吐却吐不出来,钰谨慌了,忙上前查看,抠阿乖的喉咙,直折腾到满头大汗,可阿乖还是很快咽了气。

    钰谨跌坐在地上,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阿乖,许久才慢慢起身,抱着阿乖走到屋外。月已上中天,四处都静悄悄的,月光下竟衬得这方小院中一身白衣的钰谨有种不染尘世的美艳和决绝。

    钰谨四处找不到趁手的工具,便用手在屋前的木槿树下刨出一个浅浅的坑,堪堪把阿乖埋好。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屋里,脱下一身缟素的祭祀服,换上自己平时最喜欢的那身湖蓝色裙装,坐下在桌前。

    那半碗肉丝炒饭已经冷了,钰谨心中默念:“阿爹,阿娘,哥哥,我在这世上再无牵挂了。”端起碗,一口一口把那半碗饭吃了下去。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来了两个家仆,其中一个正是先前来送饭的那人。二人先是敲门不见应答,随即推门入内。家仆见钰谨翻躺在地,唇边仍有白沫,面色惨白,探了探呼吸,又摸了摸颈下脉搏,确认已死去多时了。二人均松了口气,麻利地把食盒和地上的呕吐物清理干净,把钰谨抬出屋外放在院中,便转身去唤人。

    天蒙蒙亮时,曹家大部分人便收到了消息。曹敛瑜踉跄着第一个赶到,见钰谨面上已没了生气,双目紧闭,他一万个不相信,兀自站立不稳。曹家众人也陆续赶到,老太爷曹翰怒目瞪着四子问:“敛泽,这是怎么回事!”

    曹敛泽身旁的妇人抢话道:“父亲!家仆给四姑娘送饭,便发现四姑娘自尽而亡了,她定是打定了主意不要拖累曹家,没想到她竟做到这个份上……这,儿媳和敛泽均不知呀!”

    曹翰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婉簪惊呼:“四姐姐没死!四姐姐没死!”

    众人大骇,朝钰谨看去,却见钰谨睁大了眼睛,正充满好奇,探究地打量众人,还慢慢坐了起来。

    婉簪发觉母亲向后一倒,腿一软便要坐在地上,赶紧把母亲扶好。

    这有趣的众生相!有惊恐,有疑惑,有探究,还有少量惊喜,钰谨抬头望了望天,又环视一圈众人,她确认,自己成功穿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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