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雨总是来得又快又急,总算等到子时,田田忐忑的飘进来了,左顾右盼见他还没就寝,决定先在屋内候着,飘到软塌上学着昨晚赵庭桉的姿势躺下,窗外雨势渐小,淅淅沥沥伴着凉风习习,好不惬意哟!

    书桌前的赵庭桉正聚精会神的在宣纸上挥舞着他的竹管玉笋羊毫,动作如行云流水,额前密密麻麻的细汗都无暇顾及,宣纸上的蝇头小楷,形体方正,笔画平直,整张纸没有一处涂改,而书桌最前边早已堆叠了好几摞写过的宣纸,每一张都码放得平平整整。

    田田摇晃着脑袋小声感叹:“一位读书人,十万雪花纸。不容易!当真不容易啊!”说完抓起手边一块绿豆糕胡乱往嘴里塞:“咳!咳咳!”这真的是噎死鬼了,快溜快溜…水绿色的背影飘起来衣袂飞扬…

    书桌赵庭桉提笔的手顿了瞬间,眼都没抬马上又埋头落笔书写…

    雨过天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昨日大雨过后今日暑气退了许多,有了点早秋的清爽。

    她决定今日要早早的去县衙后院候着,说不准趁他午歇的时候可以再看一眼那玉佩的样式。于是心情大好的往县衙方向走去,走在人群中田田觉得自己跟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大家看不到她罢了。

    人来熙攘的街上田田看见前方蓬头垢发的苏梅姐,田田想跟上去打个招呼,由于下意识的怕冲撞到人,忙着避开眼前的人,一转眼哪里还有苏梅姐的鬼影。“上次一别再没见过姐姐了,教我做鬼的苏梅姐啊,鬼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给我温暖的同伴。”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飘过了好几条巷子,渐渐的在这纵横交错的巷子里失去了方向,正不知如何是好,一转弯,前面不正是她要找的魂?还是一头黑发凌乱的披散在胸前,宽大的白色衣裙完整的遮住身形,田田欣喜的走上去,苏梅姐站在一座陈旧的府邸前,依稀可见青砖粉墙在花树间露出的飞檐翘角,牌匾上的字早就褪色,只剩浅浅的痕迹“白玉阁”。

    田田轻轻走到她身边小声的问道:“姐姐为何在此?”苏梅神色黯然转过身来却对田田咧咧嘴温柔的说:“妹妹这两日过得可还习惯?”

    田田眨眨眼睛“我太习惯了”说着一股脑的把这两日发生的事全抖了出来。

    有了这个话唠,苏梅也跟着轻快的说道:“妹妹应是有福之人,希望你能早日找到自己的身世然后投胎去,下辈子定能投个好人家。”

    田田用力点点头:“嗯!一定会的,姐姐也一定会早日了却心愿,然后去酆都寻个好差事,总好过在这世间孤苦无依的漂泊”

    苏梅黝黑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田田,轻声说道:“妹妹可知这是何处?”不等回答又接着缓缓道来:”这白玉阁原是很久以前的教坊司,姐姐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犯了事,一个亲人都没了,因为年纪小被罚没到此,后来早已不记得姓甚名谁,只记得领教的打骂和虔婆的各种折磨人的手段,我和当时一起学琵琶的好姐妹樱红相依为命,后来…后来也散了…”

    田田黑眼珠转了转忙问道:“难道樱红就是姐姐不肯去投胎的原因?”

    苏梅点点头没再说话,田田只觉此事或许没这么简单,可能另有隐情,见苏梅姐没有再说下去,盘算着下次再找机会问问,要是能找到契机帮苏梅姐达成心愿那便再好不过了,两只鬼沉默的在巷子里穿梭,傍晚时分终于走到衙府后门,苏梅拉着田田的手不舍的说:“姐姐就送你到这里了,你自己一切当心,记住了别再去碰赵公子。”说完捏了捏她的圆脸。

    田田摸摸脸不好意思的说:“知道了,姐姐,那我走啦”说完一溜烟飘进去了。

    她没有直接去赵庭桉的卧房,因为她听见一阵琴音从院子深处传来…

    七拐八弯来到小花园,中间有座八角凉亭,亭子正中,思玄道士坐在石桌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对着眼前的古琴,他左手扶弦一副怕它跑了的样子,右手小心翼翼伸出一个食指勾起一根琴弦,一个浑厚的声音弹出,他马上把脸撇向一边,田田爆发出一阵嘲笑:“这琴是能飞出刀子割你脸呢!”田田忍不住在一旁打趣,准备看他继续出丑。

    这时一位盘着头的白发老妪双手托着茶水走过来,还没走近便喊道:“思玄少爷,您喝口茶先歇歇吧!这仪真老道不是派你来帮少爷驱邪的,也不是派你来学这君子六艺的,我看他就是派你来索我老命的!”田田这下笑得更大声了。

    思玄赶紧逃命般跳开,抓起一杯茶一口灌下说:“樱花婆婆,我也不想祸害您老人家,师傅叫我来保护季卿,他哪里需要我来保护,每天不是在卧室念书就是关在书房里继续念书,都快成书呆子了,他身上有师傅向天尊请的辟邪玉佩,我看哪个小鬼敢近他的身!”田田皱眉,什么玉佩?

    老妪摇摇头叹息道:“古琴八法即抹、挑、勾、剔、擘、托、打、摘,并非一朝一夕能练就的,你向来粗糙没耐心,这指尖的慢工夫可最能磨磨你这性子。”思玄耷拉着脸道:“师傅定是不想带我去云游才叫我来学这君子六艺,婆婆你怎么懂音律?”

    樱花婆婆一怔:“跟在夫人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不懂也懂了,你别想拿老身打趣儿,自己个慢慢练习吧,一点长进都没有,等仪真道长回来有你好果子吃!老身告辞了!”说完转身离开了。

    田田看着婆婆的背影啧啧称奇“这婆婆性格怎得如此泼辣?应该年逾古稀了身子看起来真硬朗,声音也洪亮有劲儿”真让人羡慕…来不及多想,田田捂着耳朵连忙逃了…

    田田站在院子里沐浴了一会儿月光后飘进了赵庭桉的卧房。

    赵庭桉还坐在昨夜的位置,相同的姿势,不变的宣纸羊毫,方正的楷体,田田怀疑这人长在椅子上了,田田看着赵庭桉披散着没干的头发,突然觉得这样孤男寡鬼共处一室非常不合适,明知他不知道她的存在,内心还是生出了几分羞怯,如果还会脸红的话此时只怕早就红到后脖子了,田田有点不自在的飘到软塌上,手边小茶桌上依旧放着绿豆糕,还有一壶茶,两个杯子…她总觉得此时安静得有点尴尬,又说不上来些什么,拿起杯子想用喝水来掩饰尴尬,囫囵一口咽下去“咳,咳咳”呛住了…捂住脸只好又溜了…

    赵庭桉提起的笔迟迟未落下,直至笔尖一滴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仿佛美玉掺瑕可惜了,他抽出未写完的宣纸四角对折,再重复对折几次,叠成方方正正的形状,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藏,索性压在砚台底下,不大不小刚刚好,看不见,舒坦了!再抽出一张干净的宣纸铺好,重新提笔落下一气呵成…

    田田又一次逃到了河边,手还捂在脸上,明天还去吗?

    清晨的太阳从飞檐翘角处升起,整个县衙内院一片金灿灿的,田田那夜落荒而逃后再也没去室内寻赵庭桉,她在这府邸门口等呀等,人没等到,八卦倒是听了一箩筐,刚刚听到说城南丁屠户家的猪生了一窝崽子时,赵庭桉准备终于出门了…

    今天赵县令的夫人高氏起得早,在后院看着天上的飞鸟,一时觉得百无聊赖,想起自己的儿子,自从赵庭桉三岁那年跟随赵县令上任的途中落水,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城里的大夫都素手无策,县令老爷和夫人实在不忍看着唯一的孩子糟受此罪,最后求得白云山开云观的仪真道长来收服了邪祟,这么多年来一直无病无灾,但是这性子是真冷清,做父母的总是想跟孩子亲近些,可是这小子一头扎进圣贤书里,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还晚,日子过得比县老爷还勤勉。

    赵庭桉这样辛苦也算是有所成就,年满二八就考中了秀才,去年秋闱摘得桂榜中了解元,十九岁成了这中书省的赵举人,益都县上下谁不说他赵家出了个文曲星?真是给小小的益都县大大的长了脸。

    明年的春闱快到了,赵庭桉是要去京师赴考的,二老的意思是早去早做准备,这么多年的用心可不能在路上出了岔子误了功夫,等过了秋祭,行完加冠仪式就该启程了,还有不到十日。

    赵夫人是个急性子,想一出是一出,风风火火的来到书房作势要把她这个举人儿子拉出去采买,名义上是要为路上的行程做准备,实际上就是想拉着儿子出去散散心。

    也许是考虑到过几日要出远门不忍拒绝母亲的好意,赵庭桉竟答应出门,说走那就走,后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樱花婆婆站在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后朗声指挥开来,小厮忙着套马车,丫鬟忙着收拾衣服,婆子忙着做糕点,思玄则嚷嚷着要去换衣裳,眨眼的功夫,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上了马车,赵庭桉无奈扶额,这是去采买的?

    赵夫人难得找到机会和儿子一起出门,去京师这么大的事,行李肯定早早就备好了,哪里还需等到临出门了去采买,既然答应要走那就走远点,去城外,去这方圆十里最高的白云山!开元观!去参拜元始天尊!

    家里的马车不够用了,小厮去集市上又雇了一辆,不到一个时辰两辆马车就整装待发了,倒也简单,高氏带着樱花婆婆和小丫鬟坐一辆车,赵庭桉和思玄同乘一辆。不赶急路,两辆马车晃晃悠悠的就出了内院后门。

    赵家的马车刚出县衙内院的后门,田田就溜进来了,她细细打量起赵夫人,红妆配红裳,堕马髻,牡丹簪,月眉星目,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妆,“嗯!赵举人像妈…”田田肯定的想。

    一行人走走歇歇,本来就慢,上山路更慢了,等到他们晃晃悠悠来到开元观的时候,已经过晌午了,人们饥肠辘辘张罗着去进食了,鬼在道观门口不敢进去啊…

    这可难住鬼了,田田着急得在山上乱飘,一时思绪乱飞,她心一横管不了那个这个有礼非礼了,这鬼日子实在是太无聊,她现在急切的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计划着像话本里说的那样,等赵举人一出门马上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然后邪魅一笑:“书呆子,跟本姑娘说说,你这玉佩是何来历?”不行,她否定了,因为她根本抓不住赵庭桉,又想干脆等他一上马车就赶紧缠上去撩拨一番,然后在他耳边鬼气森森的问:“赵公子呀~你快快跟人家说说~我到底是谁呀~”可是赵公子也听不见她说话呀,鬼脑子里能想到的威逼利诱统统无处下手,做鬼又能耐人几何?哎~抓耳搔腮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田田飘上道观前的一颗大树,双手抱着粗粗的树干眼巴巴的望着道观里面…

    “姑娘可是在找在下?”只听树下一道清润的声音肯定的问道。

    咦?树下有人?

    田田透过郁郁葱葱层叠交错的树叶缝隙看去,一红一白两个身影,思玄站在赵庭桉身侧,双手抱着赵庭桉的手臂,从赵庭桉肩膀上露出两只眼睛,他略带紧张的问道:“季卿,此处真的有鬼?”

    田田听第二个声音终于认出来了,不就是那夺命琴师思玄道士,想到他堂堂道士居然怕鬼,田田忍不住又笑了。

    赵庭桉没有回答,抬手折了一片树叶,略仰头透过阳光仿佛在看这片树叶的茎脉,耐心的等田田笑完再缓缓开口:“姑娘跟了在下几日,还请姑娘不要烦扰我的家人,有事好商量?”

    田田听到此时鬼影一震愣在原地然后不可置信的轻声问道:“赵公子…在…跟我说话?”

    赵庭桉右眉轻轻一抬,视线从枝桠缝隙看过来,目光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定与田田的目光在这重峦叠嶂的斑驳树影里直面相对…不知看了多久,田田震惊得久久不能言,要是还有血液流动的话此刻应该全涌到脸上来了,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飘到了地上,她从树上掉下来啦~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田田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胡乱整理了衣裙扶了扶发髻,然后侧身行礼。

    赵庭桉见此女没有恶意,弯腰双手一鞠还礼,然后温和道:“乾坤镜来”,田田不明所以,此时思玄忙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忙道:“她在这?”赵庭桉点点头。

    思玄掏出的是一面八卦铜镜,这是仪真道长给他用来保护赵庭桉的,据说此镜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自从赵庭桉十六岁中秀才他就被师傅一卷包袱打发到了赵家,他当然知道师傅是想他下山跟着赵公子能学点东西,可他偏一心只想捉鬼超度积功德,功德积来做什么他是不懂的,第一次用乾坤镜去捉鬼,鬼是找着了一只,由于那水鬼长得实在是太吓人,直接把他吓晕过去之后再也没有喊着捉鬼了,从此在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今日刚回到观里,也不知道赵庭桉说了什么竟把他一起带来这树下等田田。

    看着赵庭桉一副谦谦君子的日常模样,思玄不禁心想“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只容貌绝美气质非凡的女鬼需要本道来拯救?”他把镜子移向赵庭桉的对面,另一只手大拇指按着自己的人中,准备一会儿随时用力按下去。

    田田上次在水中匆匆看了一眼自己的鬼样子再没照过镜子了,她猛的往前一站,思玄猛的睁眼一瞧,“啊…啊…”两人同时哇哇乱叫。

    赵庭桉双手一摊,然后退后两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两手抱胸,背靠着树干准备看戏,田田有点抱歉的捂着脸:“对不起啊,丑到你了”思玄故作镇定说:“本道才不怕,一时不习惯罢了”如果手里的八卦镜不抖的话…

    日照西斜,光影斑驳,两人一鬼机缘巧合的就在这树下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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