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姜宝瓷手里举着把草黄色油纸伞,在青石砖的地面上一蹦一跳,尽拣着没有水洼的地方走,每到拐角便停下来,弯着腰四处踅摸,寻找自己在隐蔽处留的特殊记号,其中一套“岁寒三友”的图案指示的方向,正是通往咸福宫的。

    今日气温骤降,又是秋雨连绵,宫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偶尔有着急上值的宫女太监匆匆跑过去,一转眼便没了人影。

    各宫贵主们自然不会在这种鬼天气出门,若是以往,姜宝瓷也懒得走动,她在小厨房磨蹭半天,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芝麻糊,就着秋葵炒蛋吃了半个油旋饼,看着雨势渐小,这才不情不愿地出了长春宫。

    两日没有三皇子的消息,她和李才人都放心不下,虽说没人敢对皇储怎么样,但麟儿一个半大孩子,总要去看一眼才放心。

    在后宫七拐八拐,被裹挟着雨丝的冷风一吹,姜宝瓷连打两个喷嚏,刚吃进肚子里的热乎饭菜,一下子冻得透心凉。

    走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咸福宫门外,左右无人,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姜宝瓷走上前,扣了几下门环,许久也没人应答,她伸手推了推,发现大门从里面锁住了,不由皱起眉。

    本朝,咸福宫是皇子们居住、读书的地方,皇子成年封王会迁居封地,或者被立为太子搬去詹事府,在此之前都会住在这里。

    因为大皇子早夭,四皇子、五皇子还不满六岁,尚未开蒙,都养在各自母妃身边。此时整个咸福宫里,只有二皇子赵枢和三皇子赵麟两位殿下居住。

    往日这里也很冷清,除了负责洒扫和膳食的小火者,也只有给皇子授业教课的宦官和太学博士每日会来此。

    但冷清归冷清,却也从没有关门落锁的时候。

    她踱步到左侧的宫墙边,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垫脚的东西,爬上墙去瞧一眼宫里的情形。

    可惜直殿监的小内侍们太尽责,宫道上打扫的干干净净,连块儿碎石头也寻不到,朱红的宫墙被雨水打湿,颜色更深一重,摸上去滑不溜手。

    好容易找到一株大柳树,姜宝瓷收了伞夹在腋下,顺着树干就攀了上去,刚坐到树杈上稳住身形,就听到咸福宫内“嘭”的一声巨响。

    姜宝瓷连忙扭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瘦弱的少年手上拖着一柄长剑,踹开一间宫殿的房门冲进雨中,恍惚正是三皇子赵麟。

    十几个身穿青衣的内侍追出来,拦在三皇子面前。

    “都给我让开,我要去找母妃!”赵麟披头散发,满脸怒气地喊道。

    “殿下,万万不可啊!”

    “殿下,您快回屋里吧。”

    “您若出了事,奴才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内侍们跪倒一圈,七嘴八舌地劝着。

    冰凉的雨水很快将众人的衣衫打湿,赵麟被围在中间,他只有十岁,还提不动十几斤重的长剑,只能握着剑柄,让剑尖儿划在地上。

    “滚开,你们再拦,本皇子杀了你们!”

    “殿下息怒。”

    众人嘴上纷纷求饶,身子却在原地不动弹。

    为首的宦官道:“殿下,咱们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让您和二皇子在宫里好好温书,准备明年开春经筵,不可贪玩胡闹。不单是您不能出宫,二皇子也不能出宫。还望殿下不要让奴才们为难。”

    赵麟冷冷得瞪着他:“你也知道你是奴才,本皇子就是要出去,你去皇后面前告我的状便是。”

    “奴才不敢。”

    赵麟有些费力的把长剑立到身前,三尺长剑都快赶上他高了,他把剑尖抵在石阶上,剑刃往颈边一靠,威胁地看着面前的宦官,一字一顿道:“让开,否则,本皇子说你谋害皇嗣。”

    那宦官眼看着赵麟脖子上娇嫩的皮肤渗出血迹,登时吓得面色惨白,浑身哆嗦着不住磕头:“殿下息怒,殿下饶命!”

    雨雾迷蒙,远远地瞧不真切,待姜宝瓷重新撑起伞,费力看清院中情形后也吓了一跳,急急出声制止:“殿下,快把剑拿开。”

    赵麟闻声抬头,看到坐在树上向他招手的姜宝瓷,又惊又喜,把剑一扔,越过众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在宫墙内侧仰头唤了声:“是宝瓷姐姐吗?”

    说完便委屈地哭了起来,他用湿漉漉的衣袖抹了把脸,抽噎道:“他们不让我出去,若不是我的陪读书童悄悄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母妃出事了。母妃......母妃她现在怎么样了?”

    “殿下放心,娘娘没事,只是在长春宫出不来,差奴婢来给殿下报个平安。”姜宝瓷扶着树干探身问道,“殿下,他们可有为难你?”

    赵麟摇头:“不曾,只是不许我和二皇兄出咸福宫,其他还和平时一样。”

    “那就好。”姜宝瓷心下稍缓,叮嘱道,“殿下,你不用担心娘娘,只管吃好睡好,勤勉刻苦听学。快回屋去吧,淋雨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可是,母妃她怎么办......”赵麟满脸担忧。

    姜宝瓷安慰道:“娘娘不会有事的。只有殿下好生保重,娘娘才能好,殿下明白吗?”

    “好,宝瓷姐姐,麟儿记住了。”赵麟青涩稚嫩的小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他冲姜宝瓷合手一揖,“多谢姐姐照顾母妃了,麟儿铭记于心。”

    说罢转身走进殿中,瘦小的脊梁挺得笔直,小小年纪就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跪在地上的内侍们彼此对视一眼,忙不迭地爬起来躬身跟在赵麟身后,待他一进殿内,就赶紧把房门关上,还拿来锁链,在外面把门锁死了。

    这是连殿门都不让出,直接把三皇子软禁了。

    姜宝瓷叹了口气,麻利地从树上溜下来,心事重重地走回长春宫。

    而在咸福宫另一间宫殿中,二皇子赵枢,正抱膝蜷缩在屋子一角,全身瑟瑟发抖。他刚从贴身伺候的小火者那里得知,他的生母吴美人,在前天晚上,被刺客刺杀了。

    。

    回来见到李才人,姜宝瓷怕刺激到她,不敢说实话,只说三殿下前几日忙于课业,并不知晓李家遭难,今日她去了,方才从只言片语中听出一二。

    “殿下年少,因怕吓着他,奴婢没跟他详说,只教他好好温书,无事不要出门。”

    李才人连连点头:“不知道的好,不知道的好。”

    如此两头瞒着,吃过午膳,看着王嬷嬷服侍李才人换过药,姜宝瓷回了自己住的西厢,往床上一倒,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这才清醒的意识到眼前面临的绝境。

    长春宫虽然守备松懈,但深宫重重,李才人和三皇子被禁在各自宫中,更让人绝望的是,长春宫中现有的用度只能支撑十多天,等东西都吃完了,又该怎么办呢?

    莫说翻身,连怎么活下去都成问题。

    姜宝瓷自己也没有退路,她自然可以求内官监给换个差事,可是无论换到哪儿,都逃不出刘槐的魔掌,今日她把刘槐得罪狠了,那狗阉还不知怎么憋着坏对付她呢。

    为今之计,只有找个比刘槐职位更高、根基更深的靠山。

    皇城中比刘槐职位高的权宦不少,但没有一个是姜宝瓷能够得上的,先前人家看在李贵妃的份上,可能还能给她几分薄面,但现在娘娘的名号不好使了。

    而且她知道,刘槐手里有那么多美貌娇娘,这些年宫里宫外没少打点,无论后宫还是官场,都有刘槐的关系网。

    姜宝瓷愁眉苦脸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突然脑海中浮现出昨日陆宴和帮她解围的情景,又想到昨夜和娘娘商议的,请陆宴和相助。

    为今之计,也只有一试了。

    姜宝瓷一骨碌身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北墙边伸手一推,一道暗门向左侧滑开,里头是一间三丈宽的隔间,因为隐蔽,没有被月奴带来的人发现。

    隔间两侧有两排木头衣架,上面挂满衣服,有宫装常服,也有姜宝瓷唱曲时的戏服;靠南临窗有个梳妆台,各色胭脂水粉、头饰发钗应有尽有,都是这两年李贵妃为了让姜宝瓷唱戏时装扮角色给她置办的。

    姜宝瓷挑了一件前朝款式的花间裙穿上,梳了个双螺髻,簪上两支缠丝白蛾大肚珍珠掩鬓,淡扫娥眉、轻含朱唇,又用小狼毫蘸朱砂在鼻翼点了颗小痣。

    打扮完了往铜镜前一站,镜中的少女纤秾合度,灵动俏皮,像只活泼可爱的小狐狸。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姜宝瓷跟小松子打过招呼,便沿着昨日做的标记往杏园寻去,到了地方却被告知,陆晏和不在。

    门房小厮正是昨日给姜宝瓷送东西的宦官其中一个,姜宝瓷瞅了他半天,噗嗤一笑:“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昨天那个背锅的。”

    “......”小厮闻言两眼一黑,苦着脸抱怨道,“姑娘还说呢,您从杏园拿东西,好歹跟咱们督公说好了呀,不问即取是为偷。咱们昨日吭哧吭哧那么大老远给您送去,结果呢,回来之后就被主上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姜宝瓷惊奇:“你们督公脾气这么差,还骂人呐?”

    “督公平日可不这样,鲜少有什么事能惹他动怒,便是查案缉凶要杀人,那也是波澜不惊。昨日真是见了鬼了,吓得小的们整夜都没睡好。”

    “我以为跟王伯说过就可以的,哪里知道你们督公这么小肚鸡肠的。”

    小厮闻言眼皮一跳:“姑奶奶,您可闭嘴吧。”

    姜宝瓷假意道:“那要不然,我把东西再送回来。”

    “......那倒不用,督公说了,下不为例。”

    姜宝瓷腹诽,下不为例哪成,下不为例她和娘娘都得饿死。

    两人一里一外,正扒着角门闲话,突然听到里面有人咳嗽了两声。

    小厮一激灵,回头看清来人连忙行礼:“福掌作。”

    “嗯,跟谁说话呢?”福满背着手走出来,看到姜宝瓷后脸上堆起笑来,“这位可是姜姑娘?”

    他昨日下值回来,就听见他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师父在训斥底下人,一问才知道,自己离开后,是一位宫女把师父给送回来的。

    师父豪气,一出手就赏了人家十两金,谁知那小宫女贪得无厌,竟把杏园的小厨房给搬空了。

    福满一打听,原来是长春宫的,便明白了师父的窘境。

    他主动请缨说带人去长春宫把东西都拿回来,师父却沉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用”。

    本以为这事就算翻篇了,谁知姜宝瓷今日又来了。

    “福公公万福。”姜宝瓷退了一步行礼。

    福满年纪不大,面皮白净,说话前眉眼先露笑意,很容易让人觉得亲近。他客气的还了礼,便推开角门把姜宝瓷往里让:“姜姑娘快请进来喝杯热茶,这阴雨连天的,您来是有什么事?”

    “不必麻烦了。”姜宝瓷推辞道,“昨日陆督公犯了腿疾,我来瞧瞧他好点没有。既然他不在,我就不叨扰了。不知督公什么时候回来,我再来看他。”

    福满见姜宝瓷两手空空,实在也不像是看病人的架势,谁家瞧病人空着手来啊。

    但他也不拆穿,只道:“呦,这可说不准,得看陛下什么时候放人,有时候忙起来,十天半月不回来也是有的。”

    姜宝瓷心凉了半截,要是陆晏和真十天半月不回来,她早就成了饿死鬼了。

    福满着急上值,跟她客套两句就急匆匆走了,姜宝瓷耷拉着脑袋,神情恹恹地往回走。

    经过小花园时,随手折了枝掉光叶子的柳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道旁的花木,干枯发黄的叶子簌簌落了一地。

    花园中央有个海子,对岸是假山,假山上有一座云台。

    隆安帝赵琮正斜靠在牙床上,四五个美人围在他身边,给他揉肩按头,焚香烹茶。

    赵琮已经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仿佛还是没活明白,整日沉迷酒色不能自拔。他胳膊腿细瘦,肚子却如气球般鼓起,脸色蜡黄眼底乌青,眼皮打架地瘫在那里,还没说话便哈欠连天。

    庄重繁复的龙袍穿在身上,非但没有撑起他天子的威严,反而将人衬得如同潮湿腐败的朽木。

    “嗯?陆卿刚刚说什么?”赵琮撩了下眼皮,他方才百无聊赖地听着陆晏和回禀事宜,不小心睡着了。

    在他对面,陆晏和正襟危坐,听到他问话,起身单膝跪地恭谨道:“回陛下,仆无能,前日宫中混进来的刺客,没能留下活口,仆带人追至城郊,那刺客眼见逃不脱,于是吻颈自尽了。那人身上没有特殊之处,仆查不出其底细,不能给吴美人一个交代,还请陛下赐罪。”

    “哦,死了啊,死了就死了吧。陆卿快起来说话。”隆安帝没所谓道,略微顿了顿,又问,“吴美人,你说哪个吴美人?”

    陆晏和重新坐回凳子上:“是二殿下的生母。”

    隆安帝眯着眼想了半晌:“是她啊,朕记得她腰软。”

    说完便没声儿了,陆晏和自然不好附和品评皇帝的妃嫔如何,只能低头装没听见。

    又过了好一会儿,隆安帝像是才记起“皇恩浩荡”四个字,突兀地吩咐道:“让宗人府好好给吴氏操办丧事,就按......按贵人的仪制吧。”

    “是。”陆晏和口中应下,心中冷笑,人都死了,丧事操办的再风光又有何用,而且憋了半天,也才给吴氏升了一个品级。

    帝王凉薄,可见一斑。

    “陛下,该服药了。”

    乾清宫掌事太监俞春山顺着石阶爬上云台,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身后跟着一个瘦高道人。

    那道人穿得道袍上前后各有一个太极图案,手持拂尘,须发飘然,乍一看颇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思。

    但是经不起细细推敲,他那拂尘的手柄用得是上好的和田玉,头上莲花冠乃是赤金打造,这是个未戒凡俗的假道人,道号“丹阳”。

    “丹阳道人”是曹臻派人从蓬莱仙山请回来的,据说上能通三清,下能感阎罗,已经一百二十岁了,头发胡须还是漆黑如墨,最擅长炼制丹药,服之能调和阴阳、延年益寿,再佐以修炼太上老君的《太上感应篇》,境界高者可长生不老。

    隆安帝自从服用了“丹阳道人”进献的丹药,果然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渐渐沉迷此道,如今更是日日都离不了,一天不吃就会萎靡不振。

    “丹阳道人”向隆安帝行了个道家拱手礼:“陛下,今日的丹药炼好了,请陛下服用。”

    隆安帝一下子来了精神,从牙床上坐起来,迫不及待道:“快,快,呈上来。”

    俞春山赶紧上前,把托盘交给御前伺候的一个美人,托盘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兽首小方鼎,隆安帝亲自打开,从里面取出三粒玛瑙珠子似的药丸,一口吞了。

    “丹阳道人”慌忙上前,从随身携带的葫芦里给隆安帝倒了一盅“无根神水”。

    服过丹药,隆安帝高坐云台之上,极目远眺,瞬间觉得耳清目明、全身通泰,忽然遥遥看到湖对岸有一个橙红色的人影,缥缥缈缈身姿曼妙,好像是个俏丽的少女。

    “陆卿快看,那里可是有位佳人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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