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凉州坊市大开,长街之上往来商贩云集,行人络驿不绝,熙熙攘攘,一时不察不知是谁踩了谁的鞋,谁又扯了谁的冠。

    林妱蹲在菜摊子面前,将手上拎着的物件搁在地上,掀开上头的黑布,装饰精巧的八角笼里头,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珍珠兔。

    它毛发凌乱不齐,耷拉着耳朵,一动也不动。

    林妱伸手戳了戳,见它仍毫无反应,软糯声音中有些无措:“菜伯,大侠不会饿死了吧?”

    大侠是那只兔子的名字。

    菜摊主人菜伯早就见怪不怪了:“你又喂它吃了什么?”

    林妱垂下脑袋,颇有些心虚:“我这次没喂它吃肉,只不过是把它和后厨王大娘养的小鸡崽们关在了一起,我想……或许能帮它练练胆量。”

    她打小就有个江湖梦,倘若有一日,她行走江湖,这只弱小无助的兔子跟着她,没点保命技能那可如何是好。

    天上地下飞禽猛兽,无一不是从动手捕猎开始,飞速成长起来的。

    故而……

    只她不曾料到,自己的爱宠“大侠”竟如此不堪一击,几只小鸡仔就吓得它瑟瑟发抖,绝食抗争。

    菜伯长叹一口气:“你要斗鸡,养只鸡不就行了,做什么为难一只长不大的兔子?”,说完,他从菜堆中翻出几个胡萝卜,拣了只个头最小的,丢进笼子。

    林妱是林校尉独女,打小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不过为人古道热肠,没有半点官家小姐架子,他家孙女掉进河里,还是她救上来的。

    闻见胡萝卜的香味,那蔫兔子不装死了,颤巍巍地爬起来,揣着食物挪了个方向,圆润的屁股对准林妱,小口小口啃了起来。

    见它终于肯吃东西,林妱这才放下心来,她拿起菜叶子,颇为仔细地讨好起兔子来,喂了好一阵子,“大侠”才愿意抬头,敷衍地咬了一口青菜边边,留下两个方方正正的牙痕。

    获得了爱宠的原谅,林妱瓷白素净的脸颊两侧,浮现出浅浅酒窝,本就清丽可人的容色,平添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娇憨。

    菜伯伯一番耳提面命,叮嘱林妱不许再乱投喂惊吓,她认真记下,连连点着小脑瓜,毕竟,菜伯可是她认识的菜贩子里最会养兔子的,“大侠”又是他家母兔下的崽,论起辈分,他算是大侠的外公。隔代果然亲,“大侠”一来这儿,啥病都不犯了。

    林妱拎起笼子,并一篮菜伯装好的萝卜蔬菜,付了钱,打算家去。

    可一转进小巷子,林妱走得急,没注意到前头站着一行人,个个锦衣绣袍,差一点撞到一个蓝衣男子身上。

    她不由得抬头望去,为首的这蓝衣男子瞧着眼生,后头的那几个家伙倒是熟悉得很。

    左边那个尖嘴猴腮的是地痞郑四,在酒楼吃霸王餐还殴打小二;右边衣冠楚楚的那位,钱庄商户之子张柯,因不喜读书,曾捉了虫蛇放进先生家中,先生八十岁的老母差点吓得背过气去……

    这伙人有个共同之处,尽是些不学无术的纨绔。

    郑四等人见到林妱,纷纷觉得不妙,出门忘查黄历了,怎么撞上这女阎罗?

    凉州城内,无人不知这林妱。

    不仅是因她的背景,校尉独女,更是由于她自小习武,以江湖侠客自居,好“行侠仗义”。

    郑四这些人,无一没被她修理过,他们看见她,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幸好今日林妱只看了他们一眼,便撇开眼继续赶路。

    郑四等人略略放下心来。

    往常林妱确实会有些兴趣,逗他们玩玩。

    只是今日不同,她着急回家。

    她是自个儿偷溜出来的,阿娘最近管她很严,若不是“大侠”实在不吃东西,她也不会大清早来集市。

    林妱没想到的是,她着急走,可有人并不想让她走。

    这是刘腾来凉州城后第一次出门,因结交了好些同道中人,索性打发走随从,吃酒吃了个通宵。

    刚出酒馆,就迎面撞上这小娘子,看着颇有些姿色。

    “让一让。”

    林妱不由疑惑,这蓝衣男子像是成心堵在她跟前,却满脸堆笑,不像是来寻仇的。

    “小娘子这是去哪儿,这么重的一筐菜,来,我帮你拿着。”

    话虽说着,可刘腾伸手方向并不冲着菜篮子,而是朝着女子垂落衣袖下的那抹凝雪皓腕,摸了过去。

    不防,却扑了个空。

    刘腾举动一出,郑四他们皆目瞪口呆。

    调戏谁不行,偏挑上林妱?

    林妱面皮长得好,却绝非常人消受得起。

    可又不能放任不管,毕竟,这刘腾又是太守之子,倘若出了事,不好交代。

    郑四忙上前劝阻刘腾:“这凉州城中最出名的翠仙阁,那才是出了名的美人多,郎君我们还是去那儿吧?”

    又朝着林妱赔罪:“刘郎君是新任太守的儿子,他吃多了酒,林娘子,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您请。”

    点出刘腾的身份,也是想让林妱有所顾忌,再赔罪道歉,郑四这话挑不出问题,只不过——

    “什么翠仙阁,不去!”

    刘腾喝了不少酒,以为面前不过是平常人家的女子,一把推开身边阻挠的人,喊道:“爷看上你了,你说你躲什么?”

    郑四等人见劝阻无效,对视一眼,各自默契地往后退了一步。

    作死可别连带上他们。

    少女的杏眸中,似乎也带着些讶异:“看上我?”,打量刘霄的眼神里,像是觉得新奇,又像是觉得好玩,从来只有她看上别人,倒是第一次听人这般说。

    刘腾已然等得不耐烦了。

    将面前女子提着的菜篮、兔笼打翻,径直走上前去,欲将人揽入怀中。

    林妱垂首看向笼子,幸好草铺得够厚,“大侠”落在地上,只是被颠翻了个身,兔子圆滚滚的肚子卡在栏中间,扭不动腰,兔牙磨得“咔哒”作响,表达着它的强烈不满。

    什么劳什子太守儿子?找死?

    林妱抬起眼来,唇角勾一抹弧度,含笑的女子显得尤为天真烂漫,却也莫名令人心惊。

    周围死寂一片。

    郑四倏尔想起一事,当初自个儿吃饭不付账,被人绑住手脚扔到猪圈里、与猪同食同住时,那时林妱站在栅栏外,面上的笑容与此刻如出一辙。

    张柯也直冒冷汗,他曾往先生家中放蛇,却未曾想自己一出门便被人套了麻袋,袋里装满蛇虫,他至今还记得,那种蛇虫爬满全身粘腻冰凉的触感。

    ……

    显然,刘腾一行人中,不少人有着相同的恐怖记忆,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身,往后四散逃去,草台班子分崩离析。

    至于为何跑这么快,林妱那家伙自小习武,以一打多不在话下。

    再也无人顾及,身后传来的“咔嚓”骨裂声响,和男子撕心裂肺的阵阵哀嚎声。

    刘腾万万不曾料到,看着柔弱无骨的美人,折磨人的法子会这般阴毒。

    骨头关节,从脚踝到脖颈处,一寸寸被硬生生掰崴,扭曲,再复原……反反复复,他最终不堪折磨,疼昏了过去。

    见刘腾没了反应,林妱倍感扫兴。

    这人这么不经玩?她还没玩几下呢,就晕死了。

    林妱拍了拍裙角沾上的尘土,捡起一旁的菜篮子看了看,因菜伯装得瓷实,倒也没洒几片菜叶。

    她把兔子肚子推回笼中,“大侠”咕噜咕噜翻了个身,四脚朝天躺平,小肚子上的兔毛炸开来。

    她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整只兔子越发潦草,兔眼中透出几分生无可恋来,这才觉得顺眼,方肯罢手。

    走过三条街道,便进了校尉府的大门,内里是曲折长廊,尽头处一座假山,中间是一个月牙状的小池塘,种了一些莲花。

    初春时节,荷花未开,池子里光秃秃的,为着观赏好看,阿娘特地养了几尾鲤鱼,日日亲自喂养,照料得格外细致。

    林妱远远看见,水榭栏杆旁的石凳上,坐着一个着碧翠烟衫的妇人。

    估摸着到阿娘喂食鱼儿的时辰了,她屏住呼吸,刻意放缓脚步,蹑手蹑脚准备偷偷溜走。

    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站住,又偷偷跑去哪了?”

    林妱无比乖觉地停下脚步,举起手中的兔笼:“兔子不吃东西,我去集市找菜伯看看。”

    说话间,她特地隐去了兔子“大侠“的名字,只因阿娘不愿她起什么“侠”“剑客”一类的名字,每每提起,脸色都沉的可怕。

    确切地说,阿娘是不喜她提起和习武有关的一切东西。

    阿娘曾说,自己最后悔的,莫过于同意阿耶教她习武一事,习武整日刀枪弄剑,打打杀杀不免危险。阿耶阿娘成婚许久,三十岁才有了她,阿娘生她伤了身子不宜再有孕,阿耶不愿纳妾。所以,她是林家唯一的女儿。

    再者,祁国虽民风开放,男女间相处,早已没有前朝的繁文缛节了,但女子多数还是以诗书乐工为主,少有习武的女子。

    可……她实在没有天资,做不得世俗的大家闺秀。

    诗书翻不到一页,夫子还在上头谆谆教诲,她却趴在书案上昏昏沉沉地睡死过去,比夜间睡得还香。

    也不喜女工,鸳鸯帕子连鸟头都绣不完,就丢开手去,举起满是针眼的指头,哭闹着再也不肯学。

    至于管乐丝竹,她倒是难得有几分兴趣。可是,据阿耶说,那乐声…实在是……非比寻常地刺耳。

    单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她幼时偏偏爱把林府的人聚在一起,当众奏乐表演。每每弹奏过后,阿耶说他头痛欲裂,须得躺在床上休养生息许久。

    倘若,真允许她那般勤奋练习下去,祁国北境怕是很快要少一位戍边武将了。

    故而,为了她有一技之长,也是考虑到阿耶自己的身体康健,阿耶才拿定主意说服了阿娘,让女儿跟着他习武,说是有他护着,定然伤不到女儿。

    阿耶说到做到,自己的确未曾受伤,只不过,过去被她打伤的人属实有些多。

    发丝凌乱,躲躲藏藏,以她对女儿的了解,定是又做了什么坏事。

    林夫人放缓声音,斜斜瞥了她一眼,继续问道:“是不是又闯祸了?”

    阿娘的声音虽温柔得滴水,表情却是一脸怀疑,本就心虚的林妱深知不妙。

    她暗自酝酿一番情绪,片刻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说道:“我没有闯祸,阿娘,你为什么总不信我?”

    林夫人心知其中必定有诈,可见女儿难得乖巧,又一个劲地拿湿漉漉的杏眸瞅着自己,顿时心软不已。

    于是不再追问。

    只叮嘱了一句:“明年你便要及笄了,别总是这般往外跑,如今亲事还没个着落,可不许再打架胡闹了,知道嘛?”

    自女儿习武后,遇事只比谁的拳头硬,动辄揍得人鼻青脸肿,真令人提心吊胆。

    林妱点了点头:“阿娘放心好了,我有乖乖听话,你看,是不是许久没人来林府告我的状了?”

    林夫人想了想,这倒也是,前些年林府有五成来客,都是上门告状的。到了近几年,许是女儿长大,真知道收敛了,人也逐渐少了。

    “那也要继续保持。”

    “知道啦,阿娘,我帮你洒鱼食。”

    见女儿端起青色陶瓷盖罐,林夫人急急阻拦:“别,我喂过它们了。”

    但林妱手比脑快,鱼食已倒了个干净。

    林夫人:“……”

    林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许久才憋出一句:“…阿娘,就让它们多吃点,你看,这鱼都饿瘦了。”

    池中的锦鲤,不知是体型缘故还是吃饱了,一只只明显游得很吃力。

    这样喂下去,迟早变成一池子的胖头鱼,林夫人摆摆手:“……算了,你快回自己院子吧。”

    候了半天,林妱就在等这句话呢,闻言立刻拎笼挎篮,话音未散,便跑了个没影。

    看着女儿雀跃离去的背影,林夫人不免叹了口气,都快及笄的年龄了,怎么还是个跳脱的孩子心性,心里越发愁起林妱的亲事来。

    哪个女子到了这个年纪,求亲的媒婆不是踏破门槛?可自家这个倒好,把凉州城中半数差不多年纪的小郎君都揍了个遍,“胭脂虎”的名声传遍了凉州城,如今连求亲的半个影子都见不到,真真愁人。

章节目录

试霜刃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芝麻番茄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芝麻番茄酱并收藏试霜刃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