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圈里有位出名的“夺命四十三郞”,曾创下一个镜头拍四十三条的纪录。某次活动林婧和那位先生有过相隔甚远的一面之缘,当时他已近天命之年仍是风度翩翩,面皮同周身的皮肤还是违于时光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紧致。簇拥在身边的记者与同行们投去的眼神堪称友善,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阿明捡了几块糕点在盘子里,嗦着手指上的奶油跟她八卦当年的种种轶闻,她这才把传说跟面孔对上了号,不禁感叹:“如今哪有人敢重提当年的笑话?果然只有实力过硬,腰杆才硬。”

    阿明嗤笑:“四十三条废片一共多少分钟你知道吗?那是多少盘胶片多少钱?试试看换个人,不要说四十三条,捱得到十几条导演就要吊他老母了,谁能未卜先知料到他后来国内国外,得了那么多奖?”

    那时林婧想,靠背景也好靠色相也罢,不过都是块敲门砖,人生永远不会止步于敲门的一刻,反正门开以后尽量走远点就好了,走得越远越难寻到来时路,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

    四十三郎做过多少年笑柄重要吗?最终大家只会捧着他金光闪闪的履历表,于他也许曾经艰难痛苦的记忆都变成了美人背上无伤大雅的痣,得意的人总是站在日光里,谁都看不到他的阴影,所以只要敲开那扇门,只要能敲得开那扇门......

    影棚回响起第四十三声震耳欲聋的“CUT”,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了,Sam甚至也停顿了几秒钟才暴起怒骂。

    阿明的十根手指比冰冻的胡萝卜还要冷,腰边“BBBB”地响,已经摸到了卡扣但怎么都拔不出,终于得救了听见“咔哒”一声,CALL机却脱手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向棚外的沙土地,他弓着腰追着捡,CALL机撞住男人黑色的皮鞋帮停下,有人抢先一步把CALL机拾在手里,慢慢起身,扒低了鼻梁上的墨镜笑一笑,招呼道:“阿明仔,脸色那么差,撞鬼了吗?”是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的、康敏容的经纪Kenny。

    无论业内还是仅在华宇,论资排辈,Kenny其实都没高到哪去。

    康敏容最风光的那阵子,剧本、广告、邀约的杂志跟访谈完稿,样样都要蒋孝全亲自过目亲自点头,后来发配澳大利亚随行这件苦差事点兵点将最终落到Kenny头上,大家都暗暗地松了口气,毕竟没人知道这一去是否还有归期,从此就跟袋鼠一样被养在庄园里也说不定。

    即便现在他借了康敏容的光一时春风得意,阿明也没有半分瞧得起他,吊他个非洲和尚(乞人憎),看你又能得意到几时?

    不过面上还是要过得去,虽然此刻他笑不出。

    伴着远处几乎震得棚灰都要落下来的咆哮,接过CALL机,阿明尽量放松喉头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Sam哥最近火气为什么这么旺,大家都心知肚明啦,你就别说风凉话了Kenny哥,讲真的,阿敏的身体怎么样了,还要多久才能返工啊?”说着多少有几分示弱的意思,苦哈哈地朝着棚里的方向一扬下巴:“大家都盼她盼得很辛苦啊。”

    Kenny也跟着望向棚里,笨重的摄影机和外围的工作人员挡住了大部分布景,仅能透过缝隙瞥见太师椅里女人的小半边身子。

    场务挥着胳膊跟灯光师大声沟通,椅子一旁扮寮口嫂的龙套演员神情麻木,还机械地摇着扇子,椅子里的林婧微微欠身抬起屁股,捋顺了裙摆,又再度坐好。

    摄影机调整了角度,器材同工作人员的肩膀之间夹着远景中下巴微含半垂眼的女人的面孔。

    灯光调好了,当头打下,那个别人梳起来灾难般的扁平发髻怎么好像反倒将她的前额拉得更饱满了。

    Sam哥喊,注意情绪注意眼神,ACTION!

    密织的眼睫毛微微地抖了一下,掀开。

    Kenny突然觉得好像被人猛捶了下心口。

    有那么一刻,现场嗡嗡嘤嘤的工作人员们全被调成静音并放了慢速,他定在原地无法动弹,为女人流转的眼波所缠,非要用力几次深呼深吸才能挣开那对黑黝黝的瞳仁。

    而那面孔、那神气,仍死黏着他的视线不放,凭着最后的清醒强行叫自己别开头同这古怪的氛围做撕扯,马上涌起某种类似猛地揭掉了创口上未结好的痂般的实感,最终仍有个画面冤魂不散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刻在他的脑里——是水滴状的玛瑙耳坠晃荡在脂白的耳珠底下,盈盈润润一点红光,像血。

    阿明抬手在那只反光的墨镜前面晃了晃,镜片映着自己大头鱼般变形的脸:“喂?在看什么?”

    Kenny竟然结巴了:“什么?你......你刚刚问我什么?”

    “问候敏姐身体安康啊,我真的好挂念她。”“真的”两个字咬得很重。

    Kenny像是落枕了,梗着脖子,面色铁青,只匆匆道,“快了,很快,她就快回来”,边说边急着要走,阿明伸手过去捕了个空,大声问:“很快是有多快啊?”

    他头也不回:“你帮我转达Sam哥,最迟三两天!”

    阿明追问:“最快呢?”

    他在心里回复,最快?他妈的最快最好叫她明天立刻回来!但自己为何这样焦急又说不清道不明,也或许他是清楚的,却也不敢承认自己清楚,就像他心知这条必过,却又不能仔细追究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判断。

    林婧在这部片里拍摄的第一场戏,到最后共计四十四条,此后四十三郞终成历史,换她四十四妹改写传说。

    这一日太阳未落便早早收工了,坐在化妆间的软皮转椅上,林婧一边拆耳坠一边哼着小曲,倚坐在梳妆台边的阿明就没她那么愉悦了,话音都泛着苦味:“四十四,死一次不够,还要死上加死,呸,真是大吉大利......你呀,你还有心情......这是什么歌?我怎么都没听过?”

    林婧“刷”地侧转,端起架子似模似样地唱:“愁花愁草潦愁天,凄风凄雨打窗帘。千个琅风嗖嗖,一园芳草雨绵绵。潇湘馆里声寂寂,葬花妃子病恹恹。”

    阿明整张脸也皱起来:“怪声怪气,讲得什么话?”

    “吴侬软语有没有听说过?这是评弹啊,组里那位苏州老师赞我口音正宗,不过跟你多说都是浪费口水,你懂什么。”

    “有多像?”阿明掐着嗓子学她:“四十四条啊,姑奶奶,去上个培训班都学会了。”

    她哼了一声又转回去:“那就当上了培训班喽。”口红抹掉,眼影也抹掉,两颊深深的阴影抹掉以后这张脸渐渐现出熟识的面目。

    这时才真正信服了她的“有什么顶不住的”,不是讲大话。

    有些惊奇,又好像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在公众的认知里,这位选美皇后既不是最靓的也不是最性格的,更不是天赋过人被追着喂饭那一卦的,夺冠后几次公开场合的表现只能算中规中矩,大家对她最深刻的印象还停留在最初亮相时这位一脸甜笑的女孩子给主持人来的那个利落的下劈腿,还有主持人声称被她的腿毛擦伤了鼻尖。

    在不是最有看头的那一届选美里,她确实是最有看头的,不过离开舞台以后这个光环很快消失了。

    阿明还记得他那时在友台当实习编导,已经有意向转行做经纪人,而H台的选美一向办得有声有色,因公因私都理应关注。他差不多每期都在追看,偶尔因为工作错过了还会叮嘱家人帮忙录好,林婧那个突袭的下劈腿着实也叫他眼前一亮,当即就在心里模拟,为她规划之后的包装路线。

    港城的电影事业正辉煌,动作片更占据了市场的半壁江山。这半壁自然是男星们的天下,纵然女星们也未见缺席,但有限的篇幅几乎都贡献给了香艳惹火的过场戏,依然只能充当养眼而无足轻重的花瓶。

    女打星当然也有,不过凤毛麟角,外形稍嫌不够柔美,这时如果能够将林婧的肢体协调能力跟软筋软骨的优势发掘出来,再凭那张颇具反差的清丽相貌,未偿不能在圈里拼杀出另一条路。

    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最后这种反差感体现在了她那部一脱成名的处女作封面,而那时正是她签进华宇空窗了半年多,传闻正热议说她得罪了蒋孝全被雪藏的时候。

    后来进了华宇,得知这位“劲姐”早被蒋孝全收入囊中,阿明感叹过这些富豪真是玩得花样百出,有人喜欢金屋藏娇,那么有人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像也不稀奇。愿意把好东西拿出来分享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再后来康敏容出现了,这次蒋先生又不见那么大方了。

    不知道为什么,又或许所有人都如他一样在心里不断拿康敏容做对比,因此每次在公司看着林婧踩着高根鞋风一般地从面前经过,他都会莫名觉得面上火辣辣的。

    旁人尚且为她羞耻脸红看低她,但其本人却总表现得异常坦荡迟钝,说难听点,就是没羞没臊,没脸没皮,说好听点,这应当可谓是心志坚韧了吧?

    现如今他更加确信,人活一世还是实际点比较好,而再没有比抓在手里的钞票更实际的了。假使他跟林婧存在一致的目标,那这个目标大概就是无限地去赚到更多更多的钱,一切行为理应都以此为基准、也以此为志业才对。

    彩妆擦得七七八八,David进来默默地拆假发,阿明也不避讳,直接说:“今天Kenny来过,阿敏大概很快就能返工了。”

    林婧好像一点都不惊讶:“那很好呀,听说阿Ring这几天也能出院了,对了David,我这边不如继续由你负责吧,阿Ring的身体才刚康复,还是不要叫她那么辛苦了,阿敏的妆造比较简单,说不定会稍微清闲点。”

    大卫眼也不抬:“敏姐的妆发,一向有她自己带来的跟组化妆师专人负责,听说是从日本挖来的大师?”

    Call机又响了,阿明瞥了一眼匆匆出门复机。

    林婧把玩着衣角,眼睛投在镜子上,神情一派天真:“也不知道阿敏的生活助理会不会煮味增汤呢?肠胃也有乡愁,我们多多少少都有点水土不服,大师通常更矜贵吧。”

    大卫手下没停,视线却拉高了半寸,刚好足够同她对视。

    镜中映着林婧缓慢变幻的脸色,笑意退潮,眼神也逐渐失温了,看得人后颈凉嗖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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