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鸾心头压着事,步伐又急又快,不多说便跟着九公主,一路到了她的悠然宫。

    九公主祁绵的母亲是淑妃,她即便排行第九,可母妃圣宠不衰,虽然后面自请离宫修行,但待遇各方面都与先帝在时并无差别。

    故而她住的宫殿,虽说不上金碧辉煌,可也是朱楼碧瓦,极为华美。

    甫一入宫,翠儿便迎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引着沈云鸾往内室走去。

    九公主憋了一路,这才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沈云鸾边走边认真听着,好歹理清了来龙去脉。

    “他不吃不喝,也不理人,本宫不管做什么都没用,气急就索性把他关内室里,想说看咱们谁熬得过谁去?”

    “可谁知,整整五天了,容倾滴水未喝,滴米未进,本宫实在憋不住,偷偷跑来看一眼,才发现他晕倒在了内室里,怎么喊都叫不醒。”

    “容倾是本宫偷偷带来行宫的,也不敢去找太医,生怕一个不小心给捅出去,他会有杀身之祸,可是现在这情况,本宫真的怕他会死。”

    “他之前吃得也不好,听说本宫赏赐给他的那些精致点心,全都带回去给了景国旧民。”

    “你说,这人骨头竟是铁打的吗?”

    说到这里,沈云鸾脚步一顿,心情复杂地定定看眼九公主。

    若是从前,被这样不善的目光盯着,九公主必定要生气的,但现在她满脑子嗡嗡作响,干了错事后心虚不已,态度也软了许多。

    “沈女官,你帮帮我,翠儿是懂些医理的,她说容倾只是太饥饿了,只要正常进食便能恢复,容倾现在不理本宫,也就你的话他听得进去些。”九公主噙泪道,娇俏的容颜上残痕未尽。

    “九公主殿下,您喜爱容倾,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不然往后只怕还有得闹。”沈云鸾叹息道,跟着脚步一迈,便入了内室。

    容倾正躺在黄花梨双月洞杂宝床上,他身上那宫女的衣裳没有换,面上染着胭脂,清凌凌的一张俊颜,瞧着颇有几分雌雄莫辨之美。

    许是听见动静,那丹凤眼轻轻一掀,又因实在无力垂了下去。

    沈云鸾吩咐翠儿,去备些清粥一类的流食,又让九公主将内室的门掩上,她有话要对容倾单独说。

    待内室只剩下了两人,沈云鸾才沉重地叹口气,缓步走到了容倾床前。

    她垂眸瞥向他,见那冷艳俊美的男子,此刻柔弱无力地躺着,气息奄奄,心中实在不好受。

    “容公子,你这又是何苦?”

    一番话落地,对面竟是毫无动静,仿佛要这么坚持到底了。

    这反应在沈云鸾的意料之中,她在被祁钰强行带回大雍时,也闹过这么一出,只不过要比绝食绝水更激烈些。

    沈云鸾当时看着那阴鸷残酷的帝王,心中绝望又后怕,船只临近抵达时,她终于找到了机会,从船上跳了下去。

    双脚悄悄捆着特制的沙包,身子一入水面便迅速沉了下去,不消片刻便能溺毙。

    可最后呢?

    真是可笑。

    “容公子你不出声,我就当你在听了,现如今景国已然覆灭,宗室等悉数被关押在宫墙内,适龄公主纷飞离散,唯你我暂得安息,这是福亦是祸。”

    “想来公子这般心高气傲之人,被大雍的权贵视作消遣,心中也是愤懑不平吧,否则如何能对我这从前势单力薄的景国六公主青眼相加?”

    “只是公子如何不平都不要紧,倘若在这儿折了性命,那才是不值得,公子可想知道为何?”

    说完,沈云鸾静静等着容倾的反应,见他眼睛仍是闭着,可苍白的指尖微动,便知他并非毫无所动。

    “你我在大雍皆是亡国之人,便是祁钰他作了户籍,将我等编入大雍子民的册子,也改不了这一点,待死后,公子的户籍之上,也会清清楚楚写着‘大雍子民’这四个字,公子可甘心?”

    “来日若是能够,侥幸活着的,自然能够回到故土,可容公子你却不行,你死在行宫里,消息不能见光,只能被人为小心处理了。”

    “昔日都城的风流俊彩,死后却是无人收尸,遗体丢在乱葬岗喂了野狗,公子你化成孤魂野鬼时,不得为自己哭一哭?”

    “活着,才有重回故土的希望。”

    此话一出,容倾纹丝不动的喉结哽咽一下,继而丹凤眼泅出湿润的莹光,一行热泪自眼角落下,滴到了地面。

    “公主肺腑之言,容倾感激不尽,只是我等当真有重返故里那一日吗?”容倾惨声道,音调抖动着,极为不稳虚弱。

    “会有的,只要命还在。”沈云鸾叹息道,脑海里不自觉浮现起,在船上时的最后一夜,那落在她床前的月华。

    当时明月当时愁,她在中了巫蛊之计时,被关入天字大牢里,也曾经这样,静坐着看了一夜的月光。

    “……好,容倾便听公主一言,只是还有一句话,兴许有些冒犯,还请公主见谅。”容倾睁开眼眸,静静看着前方道。

    “容公子请说。”沈云鸾道。

    容倾转过头去,细长的眼眸虚虚睁着,面上泛着病态的苍白。

    他好半天才道:“公主如今很得大雍天子的喜爱,为何不借势入主后宫,若是能够,翻云覆雨也犹未可知。”

    沈云鸾笑如幽莲,眸中并无波折的情绪,缓声说:“公子为何迟迟不肯向九公主低头?”

    容倾微愣,眼神复又黯淡下来,阖上眼眸道:“是啊,我又是为何如此坚持?”

    “权势,当真是个好东西,它能令容倾折腰至此。”忽然,容倾又自嘲般扯了唇角道。

    见他如此,沈云鸾便知事情办妥,便暂且压下心里的凄楚,缓缓喊了门口的翠儿,让她端着清粥等进来,容倾依旧冷沉着脸,只不再抗拒进食了。

    她内心惆怅,容倾最后那句话,犹如个巨石压在了心底里,直要把那些脆弱的坚持,压出个裂缝来。

    富贵权势自然是好,祁钰有权有势,风举云飞间天下莫敌。

    可她沈云鸾,却不想俯就委身权势,至少如今是这样。

    再者,入了后宫又怎样,她哪里斗得过祁钰?

    待白粥见底,容倾拿帕子擦拭了唇角,又重新躺回了床上,阖上眼眸,任翠儿如何叫唤,他都是不理不睬。

    沈云鸾朝翠儿招了招手,她柳眉竖起地过来,小声嘀咕道:“也不知在拿乔个什么劲头,要不是咱们公主,他早就死了,还这样细心伺候着,奴婢跟在九公主身边多年,可从未见她这样小心翼翼过,堂堂的金枝玉叶,竟然怕惹恼了一个阶下囚,徘徊在门前不敢进来……”

    似乎是说到了“阶下囚”,翠儿忙不迭噤声,有些慌张地看向沈云鸾,才要开口解释,却被她比了个食指在唇上。

    沈云鸾无心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她弯腰拾起了碗筷,正要和翠儿出门时,外面却传来动静。

    “陛下驾到——!”

    祁钰竟然来了,他从不涉足悠然宫,突然来此是为了什么?!

    沈云鸾瞬间心头一慌,想要赶忙出去,把内室的门阖上,却不料远处,公公青白已经走了过来,眼看着祁钰便要跟着出现。

    容倾不能被发现,他但凡有个万一就是个死!

    情急之下,沈云鸾和翠儿一起,扶着容倾起身,将他推入了床底下,再将床单扯下一些,正好勉强遮住他的身影。

    门口九公主编着裹脚的谎话。

    “皇兄,里面是臣妹的私地,皇兄一个男子不大好进去吧?”

    “沈女官没有回去吗?臣妹只和她说了几句话,后面就放她离开了呀!”

    “要不皇兄再回去寻寻,指不定沈女官已经回了清凉殿,正和皇兄一样,四处寻找彼此呢!”

    “皇兄皇兄!!!”

    饶是她嘴皮子都要说破,嘚啵嘚啵了半天,祁钰竟然一言不发,只自顾自往内室的方向走着,看架势似乎是有备而来。

    沈云鸾急中生智,赶忙扯过翠儿的帕子,拉着她坐在床上,佯装在低声交谈彼此的绣工。

    当那熟悉的墨袍映入眼帘时,沈云鸾才抬眸望去,杏眼里都是疑惑不解,随后化成惊慌失措。

    “陛下,云鸾擅离职守,还请陛下治罪!”她说着,作势要下跪,却想起来这人似乎不喜自己行跪礼,便欠了身请罪。

    翠儿立马跪下,双肩觳觫不止,趴在地上颤抖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祁钰凤眸微冷,不动声色在屋内扫视一圈,凛冽的眉眼间,好似拢着股萧瑟之气,气势不怒而威。

    青白让翠儿赶紧出来,待屋内只余下他们二人时,祁钰的目光才落在了沈云鸾身上。

    他眼底眸光晦朔,一步一步向她走近,脚步声稳健,无形中有股子威压的气息。

    沈云鸾跟着内心揪紧,垂眸不敢看祁钰,只待那龙涎香的味道逼近,才复又预备欠身请罪。

    可膝盖才蹲到一半,这人突然伸手,紧紧抓着沈云鸾纤细的腕骨,将她身子提直些,站正来。

    男人的手指修长匀称,白皙如玉,可掌心实在有力,不费多少功夫,沈云鸾便跟着被拉近一些。

    脚步踉跄,心都慌不择已,沈云鸾感到这帝王情绪不同往常,似乎隐含愠怒。

    “公主,如若有个什么,还是实话实话为妙。”

    “朕的眼里,可是揉不得沙子的。”

    祁钰紧盯着她,一字一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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