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七年,昭阳王和安乐公主七岁寿诞那三日,西京城里火树银花,灿若星海。

    宣德门前,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走马川上,浮烛万盏,蜿蜒盘旋,双龙飞走。

    待那粉雕玉琢的龙凤胎登楼观景时,更是人山人海,涂歌巷舞。

    喧嚣散去,午夜漏断时,七岁的昭阳王温随于梦中惊醒,轩窗半掩,楼头画角风吹。

    他起身关窗,仰见檐角上站着一位身长玉立的黑衣少年,山眉水眼,墨发飘飞,腰系一把长剑,冰冷如月下谪仙。

    两人安静对望,一个稚嫩懵懂,一个面色沉沉。温随逐渐清醒,张口欲呼。那少年跃至窗前,利剑出鞘。

    “不准出声。”

    声音如冰浸过的润玉,微挑的眉眼透着些狠厉。温随终未发声,只紧张地捏起拳头。

    “我来看看,以后要手刃之人,长什么样。”

    他用剑锋顶起温随的下颌,面上虽淡,眸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要将这昭阳王府付之一炬。

    “记住你了。”

    少年收剑,骤然一击,温随软软倒下。

    月余,周国归顺。降国之君周游宇剜去双髌,俯首称臣。乾元帝感念其大义,封世袭襄阳侯,加柱国大将军。

    庆贺的宫宴上,温随再次见到了那少年。他默立于襄阳侯身后,沉静如渊,再不见那晚的汹涌波涛。

    温随也记住了他,襄阳侯世子,周游之野。

    其后多年,襄阳侯未再出封地,陆州的名门望族也渐渐遗忘了这位隐侯。

    只道那襄阳郡中的白崖书院英杰辈出,世人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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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佑十五年,仲春微寒。

    禁中宫道,落日熔金。温随闲散地骑在马上,往庆安宫赴宴。

    忽听身后马蹄声疾。温随回身,见一队官兵奔驰而来,黑甲金刀,正是镇北军的服制。镇北军虽有禁中御马的特权,但按规矩,他们应向温随下马行礼,随于其后。

    温随微一犹豫就让开道路,镇北军点头示意,继续奔驰。温随目送一阵,倒不在意。

    又行片刻,身后悄悄跟上一顶小轿,并行片刻超过了他。

    温随漫不经心地一瞥,顿时来了精神。他甩了一鞭,三作两步横在那小轿前。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侍从们面面相觑地放下轿,轿里没有回音。

    “皇城根下竟有无名宵小,本王势必要孤身犯险,探查一番了!”旋即翻身下马,掀帘而入。

    这轿子外看不大,内里宽敞,四壁铺满丝绒,雕榻檀几,搁着金手炉玉茶碗。

    温随一进去就被人轻卡住脖子,轿内锦袍玉冠的清隽少年早已守株待兔。

    “好你个温非池,叫谁无名宵小?”他轻压住温随,含笑低声问。

    温随长口就咬,少年退了些力,只揪住他后颈的衣襟;温随回身扑过,少年轻松闪开。两人扭打几回,温随终被他擒住胳膊,反手拧压在身下。

    “我错了我错了。”温随讨饶,“贵人是东陆叶太子!”

    少年笑着却不松手,“叫我什么?”

    “叶太子、隐兄……子安兄!哥!哥!快松手啊啊……”

    “这还差不多。” 叶隐松开手,笑骂,“属狗的么,还真咬。”

    话音刚落,温随狡黠一笑,抱住叶隐的腿,一把拽掉他的皂靴扔出轿外,叶隐伸手去抓,温随已泥鳅似地溜出轿子。

    叶隐只拽住了他的抹额末端的金坠。

    “宵小之徒既已脱靴认错,本王亦不计较,走好了您嘞!”温随在轿外喊道。旋即飞奔上马颠颠地跑了。

    轿内,叶隐整理着衣襟冠帽,面颊微微泛红。那绣金丝质抹额仿佛带着主人的温度,停留在他的指尖。

    那可是温随……叶隐苦笑着摇了摇头,强令自己不再想下去。

    东陆为启阳附属,两国素来交好。叶隐虽是东陆皇子,自幼在西京长大,与温随格外亲厚。

    叶隐少时得启阳帝后青眼,原欲令其尚安乐公主,然而三年前,叶隐被册为东陆太子,帝后不舍安乐公主外嫁,故一直拖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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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随路过鎏金碧瓦的凤栖宫,见日头尚早,便入内向叶后请安。

    佛堂千灯不灭,叶后独跪于佛前。岁月对她额外优容,虽已年逾四十,容貌如昔,气度更胜。

    见他来,叶后肃冷的面上微露喜色,执手相看,温声絮语不迭。

    叶后来自东陆皇族叶氏的旁支,初嫁宫中时并无盛宠,不料一朝诞下龙凤双胎,既解了乾元帝的无嗣之困,也助叶氏在启阳的势力更为稳固。她因此封后,养尊处优十余年,地位稳固。

    叶后偏宠温随,只因她的岁月静好、叶氏的权势乃至乾元帝的江山稳固,都系在温随身上。

    更准确地说,都系她和乾元帝将温随转凤为龙的那个决定上。

    温随出生后,乾元帝寻来鬼门十三针的传人,在温随的头、颈、腹三处大穴刺入金针,使她的体貌声形如少年,其代价是积年累月的痛苦和体弱。每月的固定三日,温随都需承受本体和金针冲撞的噬骨钻心之痛。

    多年来,温随虽纨绔叛逆,时不时惹出些麻烦,对此却守口如瓶。

    每次见到这个“儿子”,叶后都无比庆幸,她和乾元帝选对了人。凡是温随所求,叶后倾其所有,无所不依,算是对温随的小小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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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安宫内,火树银花,笙歌靡靡。

    温随远远瞧见叶隐端方雅正地踞坐在席上,便朝他眉飞色舞地举杯示意,歪在座上抬了抬脚,比了下自己的软靴。叶隐知他一贯胡闹,只摇头淡笑。

    一旁,安乐公主温笑笑将这行径尽收眼底,撇嘴道:“啧,你又欺负叶隐。”

    “啧什么啧,没大没小,叫哥。”

    “知道今晚谁来吗?”

    “耶吐浑的三皇子嘛。”温随漫不经心。

    “听说他被两个哥哥送来的。”温笑笑低声道:“耶吐浑那边不待见。”

    “哦?和我很像嘛?”温随嗑起瓜子。

    “啧,还挺有自知之明。不过人还没入京,就把温阳收拾了一顿。你呢?只能被温阳收拾。”

    明郡王温阳是镇北王温江流的长子,比温随大四岁,两人之间素不对付。

    “你懂什么,本王是大器晚成。”温随佯怒,”不过,你刚刚说温阳被揍了?细细说来,本王爱听。”

    “嗨,就是叔父让温阳将三皇子押送进京。路上两人不知怎么打了起来,温阳被收拾得挺惨。这事儿在镇北军里传开了,叔父很是丢脸。”温笑笑摇头,“你看吧,温阳今日没来。”

    温随环视四周,果然没见温阳,赞叹道:“笑笑,你一没赐府,二不出宫门,消息挺灵通啊?成天搁哪瞎混呢?”

    “你才瞎混,瞧,人来了。”

    殿内钟鼓礼乐暂歇,众人向殿外望去,见一位身着黑衣大氅的少年沉稳地走上殿前来。异族的身材修长精壮,宽肩窄腰,五官硬挺,剑眉鹰目,像草原上的狼,眸中闪着警惕机敏和些许孤傲。

    “耶吐浑皇子艾尔央,恭请启阳皇帝皇后圣安。”

    虽懂礼数,言未称臣。

    艾尔央起身环视四周,唯独盯了镇北王好几眼。乾元帝见他年少,不愿计较,慰问几句便允退休息。

    忽听一声“且慢!”,艾尔央动作一顿,看向发话者,正是镇北王温江流。

    他朝着乾元帝道:“皇兄,臣弟听闻,耶吐浑人十分擅长羌笛舞乐,何不让这质子为皇兄演奏一曲?”

    乾元帝微笑,“哦?男子亦如此吗?”

    “皇兄有所不知,耶吐浑的习俗是胜利后举行集会,战士们载歌载舞。不过,臣已许久未闻。今晚耶吐浑皇子入朝觐见,何不演奏一曲,君臣共赏哉?”

    “艾尔央未带羌笛。”三皇子冷漠拒绝。

    “这有何难!来人,将我上次剿来的笛子挑一根来。”温江流冷笑。

    耶吐浑刚刚战败,于这艾尔央而言,失去的亦是兄弟同袍。温江流令他用逝亲之物在敌国殿上献曲,可谓诛心。

    艾尔央麻木的表情终起波澜,他眼角湿润,嘴唇颤抖,双手微微握起拳头,想努力抑住悲愤。

    温随心生同情,想到温阳的敌人就是朋友,便起身举杯而敬,道:“父皇母后,还有叔父,趁三皇子献曲,儿臣也愿献舞。”

    温笑笑跟着站起,不情不愿道:“父皇母后,儿臣也愿献艺,以琴和鸣,为胞兄和……三皇子助兴。”说完就瞪了眼她那爱惹麻烦的胞兄。

    艾尔央看向二人,目光夹杂着探寻和动容,寻思这两人也不知什么路子,竟肯帮自己。

    殿上诸人表情各异,大多想看这好戏。

    “呵呵,既如此,朕姑且一观。”乾元帝笑意盈盈,龙凤胎的性格他最了解,偶尔对上温江流,倒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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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温随称病不朝,依旧被台谏参奏“外使觐见失礼,有辱国威”。

    参他的是御史中丞王及,此人原在中书省任职,因屡参皇亲朝臣,谏言不休,终被拱上台谏首座。

    不过,王及此次同参了镇北王,称镇北王“治军不严,纵容下属禁中疾驰、无视皇族、以下犯上”。

    昨日宫墙内事,今日就被搬上朝堂。温随感慨,禁中果然到处是眼睛。

    下朝后,叶隐到昭阳王府看望温随。温笑笑正闹着温随,要去相国寺看武僧,于是三人同行。叶隐在车上又聊起朝上事。

    “王及当庭就被驳了。镇北王称军务紧急,不拜无过错。见两人争起来,圣上发话,说王及迂腐太过,令他回府反省几日。”

    王及此议,乾元帝若不驳,镇北军势必更不把温随放在眼里;若驳了,叔父颜面扫地,更视他温随如眼中刺。

    温随无谓一笑,“镇北军刚凯旋,王及就将我推出去上眼药,驳与不驳对我都无益,台谏对我,可真是‘情真意切’。”

    “所以你躲几日也好。当年你纵马御史台,揪着王及胡子绕桌跑的时候,可曾想有今日。”叶隐揶揄。

    温随见温笑笑皱眉沉思,宠爱地拍拍她的头,道:“管他呢,躲也躲不过笑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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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一路闲侃至寺前,刚下马车便引来众人侧目。

    一位飘逸清隽、一位矜贵文弱、一位飒爽英姿。相国寺虽常有贵胄子弟前来上香,如此风姿却是不多。

    两人跟着温笑笑进寺叩拜祈福。

    行至寺后,见镇国军守着一处破败僧寮,三人略觉蹊跷。

    略一合计,叶隐和温笑笑引开守卫,温随翻墙而入,竟又见到了艾尔央。

    与昨夜殿上的潇洒英姿不同,他被被剥去外衣缚在木板床上,浑身上下尽是血淋淋的鞭痕。

    伤痕均不在要害,显然是为泄愤。

    温随叫醒艾尔央,才知宫宴后,他被守卫抽打一顿就扔进了这里,无水无粮更不许出去。

    温随心下了然,他入京途中揍了温阳,守卫多半伺机报复,以此讨好少将军。

    但如此对待,估计不出半载,这三皇子就没命了。

    “你愿来我这儿吗?”温随沉吟,“闲时教我些拳脚功夫。”

    “王爷肯救我出去?不过……镇北军肯放么?”艾尔央语气微滞。

    “军务我不干涉。”温随负手道,“但日后入白崖书院,我缺一个伴读,可以让你来。”

    闻此,艾尔央眼中终于闪出些光亮,感激地点点头。

    “好,就这么定了。”温随向外瞄了眼,“现下我得走了,四日后来找你,那日过节人多,我们出去逛逛。”

    温随离开不久,屋外就传来喝令,骄矜又强势。

    “本公主,不,是我们今日都没来过。若你们不知好歹非要上报,那也是你们看守不力。大家别相互找麻烦,懂么?”

    闻言,艾尔央想起那晚殿上抚琴的少女,眉目惊艳,娇贵无双。他撑起身子向外看,见门口守卫跪了一片,发话之人却被挡住。

    又听见温随的声音随后传来,颇具威严。

    “三皇子是我未来的伴读,你们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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