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嘉宾,可真有你的,算无遗策是吧?”郗归哽咽着骂了一句。

    她前些日子才知道,郗岑病重之时,交给了门生一箱书信。

    他那时说:“我本想烧掉这些东西,但家父年老,我死后,他恐怕会悲痛致病。我走之后,若我父大损眠食,你便将这箱东西给他。若他身体还好,你便烧了这个箱子吧。”

    郗岑葬礼结束后,郗声果然哀悼成疾。

    门生按照郗岑的意思,将箱子给了郗声。

    没想到那箱子里放的,竟然全是郗岑从前与桓阳密谋废立的证据。

    当年桓阳宣称圣人阳痿、不能生育,后宫三子皆非圣人所出,逼迫太后下诏废帝,立了会稽王为新帝。

    明眼人都知道,废帝的逊位与会稽王的践祚,虽然是桓阳主导,却与郗岑脱不了干系。

    但这些终究只是猜测,那些人拿不出证据,只能暗骂几句。

    然而,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桓阳所行废立之事,郗岑实为谋主。

    郗声见了这箱中的内容,既惊且惧地烧了信,连连骂了好些句“你怎么不早死”“险些害了全家老小”,从此再也不在人前落泪。

    可是,高平郗氏如今人丁稀少,有几个能被牵累的“老小”呢?

    郗声纵使为郗岑的大胆妄为感到生气,难道就真的能够不思念他、不为他的逝世而感到悲恸吗?

    不可能的。

    人的感情不是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没有那么容易谋算。

    要不然,郗归也不会知道这个故事。

    她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能与郗声共抒哀情的人之一,更是其中唯一的一个郗岑血亲。

    也正因此,她实实在在地听到了郗声是以怎样哀悼、思念而气恨的心情,一字一字地,怀念郗岑。

    这个夜晚,郗归因为一场梦境,再次想起郗岑对北伐的坚定和执着,不由也升起了一些怨念——他为什么不可以缓一缓,为什么如此地不顾念亲人,非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

    可她也知道,如果郗岑迟疑了,退缩了,放弃了,那他就不再是郗岑了。

    他就是要绚烂地生,绚烂地死,夸父逐日般地,追向他的太阳。

    如果不能实现理想,那就燃烧自己,死在追逐的路上。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做到了。

    郗岑病逝后,即便朝野上下都将他视为逆臣,即便连他的堂弟都不理解他,即便琅琊王氏是那么快地要和他撇清关系,可是却有那么多的茂才秀士自发悼念他,世家与寒门之中,有四十余人争相为他撰写诔文。

    他是如此地被人推重,可是,他死了啊!

    他曾对郗归说过,如果能像霍去病那样封狼居胥,他宁愿早死。

    可是,他还来不及实现夙愿,就郁郁而终,死在了江左。

    终此一生,郗岑都没有踏进他心心念念的长安和洛阳一步,更不必说封狼居胥。

    他像霍去病一样践行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信条,像霍去病一样英年早逝,甚至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可是,他却没有霍去病那样燕支落汉的功绩。

    当年霍去病率万骑出陇西,越焉支山千余里,大败匈奴。

    匈奴失祁连、焉支二山,大伤元气,歌云:“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1

    那是大汉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来的诗人,毫不吝啬地赞美这个少年将军的胜利——

    “命将征西极,横行阴山侧。燕支落汉家,妇女无华色。转战渡黄河,休兵乐事多。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2

    “候骑出纷纷,元戎霍冠军。汉鞞秋聒地,羌火昼烧云。万里戈城合,三边羽檄分。乌孙驱未尽,肯顾辽阳勋。”3

    然而,这不是属于郗岑的故事,他不是将军,是个“逆臣”。

    这个“逆臣”,终此一生,都没有等到尽驱胡虏的一天。

    想到这里,郗归握紧了拳头。

    她纵使埋怨郗岑的无情,却更恨那些阻拦他的人。

    她平等地恨着建康内外,郗岑的每一个敌人,包括王平之,也包括谢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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