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1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是,凭什么是他陈郡谢氏成为最后的赢家呢?

    郗归缓缓合上舆图,她想,也许是因为陈郡谢氏看得清吧。

    谢瑾曾经告诉过她,在他很小的时候,谢怀就跟他郑重地强调过——江左,是世家的江左。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郗岑还是郗归,其实都没有异议。

    毕竟,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根本生来就是个怪胎。

    都说当年五马渡江、一马化龙,但究其根本,化龙的根本不是元帝,而是琅琊王氏,是江左大大小小的侨姓氏族。

    凭借着琅琊王氏及其背后世家的支持,元帝在五位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江左的新帝。

    这么做的代价是,他不得不与世家大族共同分享原本只属于司马氏的皇权。

    房中寂静无人,郗归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

    “王与马,共天下;庾与马,共天下;桓与马,共天下。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不过是一个个轮着去跟司马氏共有天下。真是好一个‘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啊!”

    春秋之时,卫献公出奔在外。

    为了夺回君主之位,他对当时的权臣宁惠子说:“只要你助我登位,自此以后,卫国政事全由宁氏指掌,我只要做一个主持祭祀的虚君就好了。”

    江左立国以来,数位君主,无不是这般的傀儡虚君。

    郗岑之所以与桓阳密谋废立,正是因为苟安的皇族根本无力也无心北伐。

    他说:“正是如此,才该改弦更张,废了司马氏。”

    而这一点,也是郗岑与谢瑾最大的分歧。

    ——谢瑾把司马氏抬得高高的,通过与司马氏合作的方式,逐渐达成自己的目的,他甚至想要一步步把自己手中的权力交给圣人,好教他重振皇权,以一种相对和平的方式,解决掉江左与生俱来的顽症痼疾。

    ——而郗岑则早早地看透了这些世家对权力的痴迷,干脆想一不做二不休地废了司马氏,重创反对的世家,另立一个大权在握的新君。

    可是,要怎样才能废了司马氏呢?

    他想出的办法是,先废了当时手中掌握一定权力的皇帝,再扶持他们自己看中的傀儡会稽王即位,就这么一步步试探世家,收拢权力,最后再通过曹魏以来惯常的禅让之法,将皇位交给桓阳。

    毕竟,曹魏的皇位、司马氏的皇位,不都是这么来的吗?

    可是,他们都忘记了,一个傀儡,怎么能有权力把这本就不完全属于他的帝位拱手让人呢?

    郗岑以为,桓阳权倾朝野,又有兵马。一旦圣人有禅让之意,世家纵想抵抗,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伤亡罢了。

    可是江左立国之初,将军王重扼制上游,丞相王引执掌中枢,琅琊王氏占尽姓氏、兵马、地利之便,王重却还是失败了。

    因为世家们早已达成了默契,他们满足于与司马氏的合作——反正他们又不能做皇帝,换个皇帝,难道会比无能的司马氏更好吗?不,他们并不需要多么奋发有为的皇帝,那会损害他们自己的利益。

    所以,那些平日里臣服于桓阳的世家,到了最后的关头,全都倒戈相向,开始维护他们原本看不上的司马氏。

    毕竟,维护司马氏,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桓阳即使手握重兵,也不敢屠尽建康城中的大小世家。

    就算真的杀了这些人,他也不能进一步地杀尽三吴氏族。

    就算能杀,可是,没了这些人,谁来治国呢?

    谢瑾敢带着王平之,去与拥兵城外的桓阳交涉,倚仗的就是这些个不合作的世家。

    他们只有两个人,却代表了无数世家的态度。

    而他们赌的,是桓阳想要一个清白的身后名,也要个安稳的江左。

    昔年王重之乱,元帝脱尽戎衣,身着朝服,对着王重说道:“你如果想要这个帝位,只管早早跟我说声便好。我若知道你的心意,自然早早返回琅琊,将皇帝让给你做。又何至于走到今日这番地步,使百姓平白遭受战乱之苦?”

    元帝态度如此卑微,仿佛要将帝位拱手相让。但在高平郗氏、太原王氏、太原温氏以及陈郡谢氏的反对之下,王重还是失败了。

    因为,世家们既珍惜江左来之不易的和平,又喜欢司马氏这些软弱无能的皇帝。

    毕竟,换了别的铁血君王,世家们哪里还能有这样大的权柄呢?

    江左,终究还是世家的江左,并且永远不可能是某一个世家的江左。

    它只能有一个名义上的主人,这个没有多少权力的主人,必须姓司马。

    因为世家们不愿意看到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有朝一日,登临九五,凌驾于其余世家之上。

    就这样,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带着它胎里带来的怪病,一年年膨胀起来。

    看的透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怪胎,纵然不动手除掉,也迟早要自取灭亡。

    但是,摧毁一个旧世界本就需要流血无数,建立一个新世界却更是难上加难。

    一招不慎,便会毁了江左如今摇摇欲坠的安稳,毁了自己一世清名,毁了家族世代名望。

    桓阳老了,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时间来这么一场豪赌了。

    郗岑纵有千般万般的智谋,却不知道,他选中的人,其实并不值得托付。

    郗归长叹一声:“王丞相,中兴重臣,被称为江左管夷吾,最后却留下了‘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我愦愦’这样和稀泥的名言。祖父,‘功侔古烈,勋迈桓文’,拒胡族于淮汉,息斯民于江左,却为了稳定朝局、造就一个荆扬相持的局面,耗尽了后半生的心血。阿兄,为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她。

    郗归倒了两盏茶,一盏给自己,一盏给天上的郗岑。

    “民心思定。”

    她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四个字。

    “你曾经说过,苟安江左,终非长久之计。终有一日——”

    他说,终有一日,江左会覆灭,只是不知动手的会是北方的铁骑,还是南方的叛军。

    “可是不是现在。阿兄,即便司马氏如此无能,世家也不肯拥立新君。你高估了南征北战的桓阳,也低估了这些平日里只知唯唯诺诺的世家。”

    “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郗归将一盏茶洒在地上,不知道能不能送到郗岑的身边。

    她暗暗下定了决心:“花花轿子人抬人,我会和他们合作的,我会据京口之力,秣马厉兵,整戈披甲,借着他们的力量,为你完成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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