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谢瑾的话,郗归果断摇了摇头:“二兄太年轻了,能力也平平,坐不稳这个位置的。”

    “更何况,建康内外,谁不知道二兄对你唯命是听,让他出镇京口,与你谢家人占据徐州何异?”郗归冷静地质问道。

    星夜奔驰的疲惫一阵阵地涌上来,谢瑾按了按额角,尽可能诚恳地解释道:“阿回,我并非想要独占京口,只是实在需要军队。北秦虎视眈眈,桓氏也不安分,江左需要一支像样的军队,可除了京口,哪里也找不到这样多的兵员了。”

    郗归并未因这些话而感到动容:“世家大族侵夺田税,私藏民力,以至于朝廷无兵可用,如今却要我高平郗氏来填这个大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们这样做,无非是欺我郗家无人。”

    此言一出,两人都沉默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郗岑。

    的确,如果郗岑还在,如果他不是因为桓阳的退败而心灰意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将这支军队交到谢瑾手上的。

    毕竟,即便是桓阳如日中天之时,郗岑也只是使计骗郗声让出了徐州刺史的位子,却并没有向桓阳透露这支私兵的存在。

    这是高平郗氏最后的底牌。

    夜色在沉默中消退,乌鸦的叫声惊醒了两个陷入回忆的身影。

    郗归眨了眨眼,发现天已蒙蒙亮了。

    雨虽然停了,但晨风还是很凉。

    郗归想拉拉披风,却因站立太久而踉跄了一下。

    谢瑾比南烛更快地扶住了郗归。

    隔着披风和重重的衣物,他紧紧握着郗归的小臂。

    “阿回,你相信我,我绝不是为了抢夺什么,我会保护好你,保护好郗家的所有人。你相信我,好不好?”

    郗归想要抽回手臂,但没有成功。

    她感受着小臂上的力度,内心有些恍然。

    七年过去了,她不是不期待一个重逢的拥抱。

    可她不能。

    他们早已不是荆州的阿回和玉郎了。

    于是她讥诮地说道:“我可以信任你吗?当初在荆州,我们为什么会分开,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那时候,谢瑾执意想要返回建康,与筹谋颠覆司马氏天下的桓阳、郗岑为敌,郗归情知此事无可转圜,索性拒绝了与谢瑾的婚事,选择与他分手。

    在这个门户为上的时代,郗归从不期待一个男人能为自己抛却家族——无论是谢瑾,还是王贻之。

    她愿意相信利益联结,却不能相信虚无缥缈的感情可以抵过谢瑾的原则、家族和抱负。

    即便是她自己,也不愿意为了爱人而与兄长为敌。

    归根结底,感情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失去了会心痛,但也不会死。

    她看向谢瑾。

    他很平静,很体贴,甚至称得上温柔。

    可这一切焉知不是独属于胜利者的从容。

    倘若阿兄胜了,谢瑾还能保持如今的从容吗?

    郗归不知道,她只是说道:“我只相信自己,和已经握在我手中的东西。”

    谢瑾闭了闭眼,想到了谢墨自京口返程后所说的话。

    “阿回,刘坚背后的主人,是不是你?”

    “是。”郗归并不否认,他们要谈的还有很多,明确了这一点,对二人来说都更加方便。

    谢瑾看着郗归,心中半是“怎会如此”的惊讶,半是“果然如此”的感慨。

    两种心绪交织着,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郗岑并没有死去——他永远活在郗归心里,而往日里那个离经叛道的娇俏女郎,俨然又一个我行我素的郗嘉宾。

    “这是一支军队。”谢瑾开口劝道,“阿回,这是一支军队,一支连桓阳都想握在手里的军队。你可知晓,一旦拥有了它,你将面临怎样的风险?”

    “我知道,我想得很清楚。”郗归看向谢瑾,“的确,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过去的很多年,我都在依附阿兄生活。可阿兄将兵符给了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再过那种因人成事、为人鱼肉的生活呢?与其寻求旁人的庇护,倒不如自己保护自己。你可以拥有权力,我同样可以。”

    “你当然可以。”谢瑾看着郗归,眼中满是不忍和怜惜,“但你会遇到很多阴谋,很多不公,很多原本不必承受的东西。”

    “没有关系,我愿意承担这样的代价。”郗归淡然说道。

    连伴姊那不幸殒命的阿姊都知道,在这样不公而动乱的世道里,只有像个男人一样地生活,才有资格博取活下来的机会。

    娇娇女郎,只能任人摆布。

    更何况,在那个她真正成长的世界里,在人生大事的选择面前,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个女孩而做出什么特别的选择。

    她是一个人,而非仅仅是个女人。

    那么,她也要作为一个人,带着这支军队,搏一个入场的机会,完成高平郗氏三代人收复河山的夙愿。

    就算真的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那也是荣耀的,值得的,是令她甘之如饴的。

    如果她为了自己一时的安稳,像交易一般地送出这支军队,那么,她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阿回,你相信我。”谢瑾再次开口,殷殷劝说,“我会照顾好你,照顾好你的家人,你不必如此。我们回建康,好不好?”

    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郗归都相信,这一刻,谢瑾是真心做出承诺。

    她并非不感动,也并不是没有爱。

    怎么会不爱呢?

    在经历过那样心心相印的爱恋后,往后一切所谓的爱情都显得那样地贫瘠和单薄,那样地不堪一击。

    可生活中绝不只有爱情,更何况,今时今日,谢瑾对她而言,绝不仅仅是一个往昔的爱人,更是一种毫不费力的优渥生活,一个并非有意编织的温室般的厚茧。

    她不能再走进这样的温室,她不能再沉醉于这样的生活。

    她必须行动,以一种奋进者的姿态。

    于是她说道:“你不该劝我,谢瑾,你不该劝我。这支军队诞生于江北,壮大于京口,从始至终都带着高平郗氏的影子。永嘉南渡何止万人,可祖父却是唯一一个兼具世家子弟与流民帅两个身份的朝臣。江左世家与流民之间,相隔岂止天堑?除了高平郗氏,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让这支军队信服。就连我,也只能凭借着高平郗氏的身份,凭借着阿兄的面子,勉强与他们达成共识。你不该劝我,这件事,由我来做,比谢家人做更加容易。”

    她看着谢瑾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你应该帮我,好教这支军队真正渡过阿兄病逝的难关,重新凝聚起意志,成为江左一支骁勇的铁军。”

    天完全亮了,浅淡的金光洒向江岸,带着几分慈悲的意味。

    粥棚里再次冒起了热气,灾民们簇拥着,排成一条长队。

    王含知晓了谢瑾来京口的消息,径直来江边接人,此时正在营地之外等候。

    “去吧。”郗归开口说道,“你跟他去,正好在路上看看,这些北府后人的模样。”

    “好。”谢瑾点了点头,这是一种他无论如何也设想不到的重逢场面,他有很多话想说,却无法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开口。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天寒雾重,你快进帐去吧。”

    郗归回了营帐,将手中早已冰凉的暖炉递给南烛。

    宋和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场谈判的结果。

    “谢瑾与王含一道去刺史府议事,合作之事,等他们谈完再议。”

    “怎么能让他们先凑到一起?”宋和焦急不已,“谢瑾本就想让王含接手京口,再交到谢墨手中。他们见面后,必会想方设法地夺走流民军,将我们逼出京口,您怎么——。”

    “呵——”

    郗归发出一声轻笑,打断了宋和的质问。

    宋和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沉默地垂下了眼帘,在心中思索着挽救局势的对策。

    “他们尽管去吧,且等着瞧,他们愈是商量,愈是谋算,便愈会发现,如果想让这支军队为江左效力,再没有比我更加合适的人选。”

    宋和没有说话,他等待着郗归说出自己的理由。

    “清和,你已经与这些将士相处了一月有余,我且问你,他们性情如何?可好管教?”

    宋和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即使他的工作还算顺利,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并不好管。

    于是他答道:“性情桀骜,不服管教,常常意气用事,颇具草野习气。对于聪明人,我们大可以以理服人、以利诱之,可这些人的思维与常人不同,有时候完全没有办法讲道理,只能想方设法,或者以武服人,或者晓之以江湖义气。”

    郗归点了点头:“不错。他们与建康城中的世家,与你我这样自幼读书长大的人太过不同。只不过,这并非他们异于常人,而是我们这样的人,原本只是世上的一小部分,像他们这样的人,才是人世间的大多数,你要转变观念才好。”

    宋和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郗归接着说道:“我们与他们之间,存在着这样大的差异,但凭借着祖父、伯父和阿兄的情分,到底有了一个相交的契机,有了名分上的主从关系。这段时间以来,我们试着融入他们,改变他们,团结他们,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可是那些人呢?那些世家,带着他们与生俱来的傲慢,碰到桀骜的北府后人,会发生什么呢?”

    宋和开口答道:“针尖对麦芒。世家不能真正统驭刘坚等人,就算一时将其收为己用,也会埋下长久的隐患。”

    “正是。”郗归对此表示赞同,“世家若以加官进爵作为激励,自然能驱使刘坚等人为之作战取胜。可人都会追寻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日久天长,北府后人自然会不服气——这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凭什么一面瞧不起他们,一面占据他们的战功、挡住他们的晋升之路?如此下去,会发生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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