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在荆州之时,曾心慕郗氏女郎,只是因为郗岑不允,所以才并未求娶。”

    “朕依稀记得,你那最小的侄女,嫁给了郗途为妻?这可是差了辈分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臣心悦郗氏女,又有何不可?”

    圣人听了这话,不由抚掌大笑,转头对着太后说道:“没想到谢卿还是个性情中人。”

    太后也笑着说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知慕少艾,也是人之常情。”

    圣人倾身向前,看着谢瑾问道:“可郗声不同意,卿家要怎么办呢?”

    “长兄如父。只要圣人允准,臣便与郗途商议此事。”

    圣人看向太后,意味不明地说道:“谢卿急着要娶亲呢!”

    太后嘴角微扬:“男大当婚,也是应有之义。”

    “好,好,好。”圣人饮尽杯中之茶,“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耽误了谢卿的大事。卿家且先回去,召郗声明日进宫,我与太后也再商议商议。”

    谢瑾恭声应诺,告辞离宫。

    正要退出宫室时,却听圣人问道:“听闻玉郎前去郗府,却被郗声晾在了门外,最后虽然进去,却是走的角门?”

    “臣区区旷夫,却欲求娶郗家淑女,受些折辱也是应该的。”

    谢瑾顿了顿,如此作答,语气听不出喜怒。

    门缓缓阖上,太后叹了口气:“你何必多嘴?说上这么一句话,又能有什么好处?”

    圣人斜倚着身子:“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何必试探他?他是有名的喜怒不形于色,你又能试出什么?”

    “母后,你说,郗家如此慢待,谢瑾就真的不生气吗?”

    “生气又如何?郗岑折辱他,却被谢瑾逼至惨败;郗声慢待他,却不得不把北府后人交给谢瑾。一时意气有什么用?谢瑾得到的,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北府后人。”圣人把玩着玉佩,面色阴沉地开口说道,母后,“如此骁勇的一群青壮,我们就这样交到谢家手上吗?”

    “不然呢?”太后直视圣人,“如若不然,你想交给谁?太原王氏?”

    “有何不可?”

    “当然不可。”太后抬高了声音,“颍川虞氏的事迹,难道你都忘记了吗?当年元帝托孤,虞公居帝舅之尊,与王丞相明争暗斗十数年。如果不是郗司空顾念大局,怕是要引起上下游之间的大战。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我们如何还能再将兵权交给太原王氏?”

    圣人冷哼一声,重重地将玉佩摔在玉案上:“谢瑾风头无两,若再有了兵权,只怕再也没有人可以牵制他了。”

    “诱虎逐豹,只能左支右绌。”太后为圣人倒了一盏茶,和声劝道,“皇儿,我虽出身褚氏,却从不开口,帮着褚氏加官进爵。我知道你觉得外戚比权臣更亲近,可是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给外戚兵权——无论是褚氏还是王氏。外戚只有在为人压制的时候,才能真正与你站在一边。一旦拥有了站在顶端的权力,他们就会驱逐你,扶植起一个傀儡——就像你的父亲那样。吕霍之患,绝非危言耸听。”

    圣人沉默着,不再言语,右手紧紧握成拳状。

    “北秦虎视眈眈,桓氏蛰伏上游,江左本就处于前狼后虎的险境之下。”太后言辞恳切地劝道,“倘若王氏掌了兵权,与谢瑾争执不下,那么,危机之下,建康如何能与苻氏、桓氏相争?外戚绝不可掌兵,皇儿,要谨防祸起萧墙啊。”

    “这到底是司马氏的天下,还是他陈郡谢氏的天下?堂堂太后,竟要为了谢瑾的缘故顾虑至此?”圣人咬牙切齿地问道。

    “那你得问元帝了。”太后疲惫地说道,“王与马、共天下,这已经是流传了多少年的民谣了。江左生来如此,就算没有谢氏,也还有无数的世家,你我又能奈之如何?更何况,谢瑾已经是江左立国以来难得的谦退辅臣,有几分郗司空当年的风度。你不是不知道,渡江以来,其余那些权臣又是如何做的?王丞相自恃功高,与元帝同登御床;虞公以帝舅自居,多次面斥少帝。南渡以来,当轴主政的衮衮诸公,那个能像谢瑾这样尊重皇室?皇儿,我们总要知足。”

    “知足?”圣人看向太后,眼中满是不甘,“大丈夫生于世间,南面称王,难道只是为了这样的知足吗?”

    “不知足又能如何?郗岑秉政之时,我们母子三人是何情形,难道你都忘记了吗?泥人尚有三分土脾气,你何必非要逼谢瑾?收拢皇权,岂是一日之功?我们总要慢慢来。”

    “呵。”圣人冷笑一声,“谢瑾身为人臣,不过尽了些为人臣子的本分,母后便这样感激他,不如这皇帝给他来做,让他来做您的儿子!”

    “你——”太后被这话气得头疼,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你不愿听我的话,那便召王平之进宫,看看他是怎么说的?这些臣子原本都是一样货色,你以为他有多么向着你?不过是屈居谢瑾之下,无法出头罢了。”

    “你的这位好国舅必定告诉你,谢墨有将才,合该掌握北府后人;郗声性情简默,对朝堂没有异心,堪任徐州刺史。”太后冷笑道,“他巴不得谢家与郗家搅在一起,盼着谢氏烈火烹油、登高跌重。如若不然,他又怎么能更进一步呢?”

    门再次阖上,圣人狠狠挥动手臂,将几案上的瓷器全部扫落。

    此起彼伏的碎瓷之声传来,圣人尤不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发出一声声粗重的低喝。

    自打接到王含传来的消息,知道北府后人露面之事后,王平之便一直等待着圣人的传唤。

    直到月过中天之时,他才终于忍着病痛,连声咳嗽着,踏进了台城的月色之中。

    然而,王平之的到来并没有令圣人颜色稍缓。

    他的种种应对,与太后所料一般无二。

    更深露重,圣人独坐室中,喝了口手边的冷茶,这才明白了所谓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春寒料峭,圣人何必用这些寒凉之物?”

    王平之离开后,又过了一会儿,皇后王池踏入宫室,来到圣人身边,换了一杯热茶。

    圣人看向这双与王平之肖似的杏眼,不觉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梓童,朕不甘心,朕实在不甘心哪!江左缺兵少将,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多的青壮之人,却要拱手让给谢家。”

    “圣人息怒。”皇后握住了圣人的右手,“养兵耗资巨大,府库之中,哪有那么多的钱粮呢?谢家肯出钱为江左养兵,不也是好事一桩?”

    “可朕不甘心哪,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窝囊的皇帝,手上连一兵一卒都没有?”

    皇后低垂眉眼,留下一行泪水:“可我们又能如何呢?如若不然,您将郗氏女纳入宫中,让郗途掌兵,我家尽力出资,为您供养兵士。”

    圣人眼眸蓦地发亮,又黯淡下去。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们两人所说的话,又如何能作数呢?我做不了朝堂的主,你也做不了王氏的主,不过两个泥人罢了。”

    “圣人!”皇后唤了一声,泪珠滚滚而落。

    “罢了,罢了。时也命也,时也命也。”圣人再次叹气,喝了口茶,玩笑似的问道,“纳郗氏女入宫?梓童可会愿意?”

    “世间女子,有谁会甘愿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不过,只要有利于圣人,妾便什么都愿意。”皇后如是答道。

    圣人沉默不语。

    良久,才状似安慰地开口说道:“郗氏女骄矜简慢,朕绝不会纳她。”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主意,但若纳了郗氏女,有兵权在,他势必得好生相待。

    可平心而论,他实在不想面对那张和郗岑相似的面容。

    昔日在上林苑,他曾见过郗岑带着郗归跑马的场景。

    郗氏女之骄纵,丝毫不亚其兄,他不想连内苑之中这点仅有的放松之地也被厌恶之人占据。

    更何况,他也害怕,怕郗途掌兵之后,又是一个郗岑。

    就算他不害怕,可郗氏女一旦进宫,便会与太原王氏处于敌对的立场上,他有何本事,能说动王平之出钱为对手养兵呢?

    他本来还在犹豫,在脑中计算着那个万一的可能性。

    可谢瑾却开口求婚,那他如何还能再跟谢瑾抢人呢?

    皇后倚在圣人胸前,没有言语。

    她方才没有说出的另一句话是,与世间女子相似,凡为帝王者,又有谁会真正愿意,与臣子共享原本独属于自己一人的权力?

    登高跌重,烈火烹油,这是从兄王平之的打算。

    他没有办法撼动眼下的谢瑾,只能想方设法博一个未来。

    而她虽是江左的皇后,却生来便是太原王氏的女郎。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帝王之爱缥缈不定,唯有权力,才是最为坚实可靠的。

    她只是个资质平平的女子,不懂得那许多大道理,只知道太原王氏越是昌盛,她在宫中的地位便越是稳固。

    她会尽力帮助母家。

    这既是她作为世家女儿的使命,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谋算。

    天亮之后,圣人召见了郗声。

    这是江左名臣郗照唯一还留在世上的儿子。

    他性情简默,不擅机变,不慕名利。

    甫一出仕,便拒了九卿之任,主动请求外放。

    可就是这样一个忠厚之人,却生出了郗岑那样无法无天的逆臣。

    圣人厌恶郗岑,恨不得一辈子不与郗家人相见。

    可时势使然,他不得不与郗声把酒言欢,共商国是。

    好在郗声是个忠君之人,虽然对谢瑾多有不满,却没有对圣人无礼。

    圣人看着郗声告辞的身影,优哉游哉地饮了杯酒。

    有郗岑的一条性命梗在中间,无论是郗声还是郗归,都不会对谢瑾毫无怨怼。

    这对他而言正是好事,他希望北府后人永远不要与谢家太过亲近。

    对于他们之间的嫌隙,他乐见其成。

    郗声之后,圣人召见了谢瑾。

    他看着谢瑾的面容,迟迟没有说话。

    有时候他也会不甘,这样的人物,为什么偏偏是个臣子?

    而如他这样心思狭隘、资质寻常的人,又为何会是个皇帝?

    如果他只是个世家子弟,那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当个富贵闲人,可造化弄人,他偏偏成为了江左的皇帝?

    上天既然让他做了皇帝,为什么又吝啬到不肯多给他一点权力呢?

    人人都说帝王要大度宽容,要善待臣子,可从容原本就是属于上位者的品德。

    而在与这些世家的较量中,他虽是皇帝,却屈居人下。

    既然如此,他们凭什么要求他大度宽容?

    谢瑾等了很久,终于听到圣人开口说道:“谢卿为朕起草诏书吧,朕这便为你和郗氏女赐婚,以示不牵连北府诸人。此旨名为赐婚,实为赦令。早日颁下诏书,也好教北府后人放心。还有郗声任徐州刺史的诏书,也一并写了吧。”

    “是。”

    两卷墨迹未干的诏书写好后,呈到了圣人案前。

    圣人凝视多时,看向谢瑾:“谢卿,你说,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呢?”

    谢瑾怔愣一瞬,想到了郗归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臣曾闻古圣人言,大丈夫生于世间,当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谢卿志向高远。”圣人皮笑肉不笑地赞了一句。

    “臣愧不敢当,不过尽些为人臣子的本分罢了。”

    “那么,依谢卿所见,何为君臣相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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