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人人都知道,如今的执政谢瑾,无论是相貌、人品还是才学、家世都无可挑剔,这么多年未曾娶亲,只怕是眼光高得吓人。

    谁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最后却要娶一个再嫁之人。

    纵然郗归生得神仙妃子一般,大家也难免觉得,再嫁之女,又与郗氏大有牵连,谢瑾若真是喜欢,便纳回家作个妾室,如何要平白牺牲一个正妻之位呢?

    这样的观点并非少数,也正因此,赐婚圣旨才让刘坚大为激动。

    他兴奋地在堂中踱步,紧紧握住双拳,心下欢喜若狂:“若早知道女郎与谢瑾是这样的关系,若早知道女郎在谢瑾心中有着如此重要的地位,我一定更加恭敬。”

    刘坚与宋和向来关系平平,可这一次,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想道:“女郎与谢瑾成婚后,我等的青云路可就有望了。”

    对于手下人的种种想法,郗归不用亲眼看到,也能猜个七八分。

    她不喜欢这样看低自己的舆论,可却不得不承认,对于此时的她而言,能够借势于谢瑾,其实是一件好事。

    毕竟,她接手这支军队时日尚浅,并不能够算是完完全全地掌控了他们。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1,若有简单易行的法子,她为何要因着一点自尊心,而强撑着不用呢?

    圣旨颁下后,为免打草惊蛇,影响北府后人改编入伍之事,郗归一直待在建康,没有前去京口。

    她让李虎带着自己的手书,去京口配合刘坚、宋和等人,好方便自己遥控局势。

    建康城中,她与谢瑾的婚事正在有序推进。

    结婚本是大事,世家更是有着走不完的繁文缛节以示高贵。

    但有王贻之和庆阳公主珠玉在前,建康城中上上下下,并不会对迅速成婚感到太过惊奇。

    于是,在谢、郗两家的共同推动下,六礼走得极为迅速,很快就定好了亲迎之日。

    四月廿六,晓月纤纤,星汉灿烂。

    《历书》云:此日宜嫁娶,宜订盟。

    郗归于烛火摇曳中沐浴更衣,端坐于等身铜镜之前,看着侍女为自己描眉梳妆。

    房中满是各类吉祥之物,郗归摩挲着手中精致的步摇,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上次出嫁的时候。

    那时郗岑正是得意之时,他请了江左最为有名的绣娘和工匠,为郗归制出了巧夺天工的喜服和首饰。

    “只可惜,那终究是一段虎头蛇尾的婚姻,辜负了阿兄的一腔苦心。”

    郗归这样想着,拿起手中的步摇,缓缓插在了鬓间。

    “去年生辰,阿兄亲自画图,让人为我制了这支步摇。今日就让它陪着我出嫁吧。”郗归如是说道。

    “何处春深好?春深娶妇家。宾拜登华席,亲迎障幰车。”2

    奠雁迎门,濡苹入俎。分杯帐里,却扇床前。燕尔乐会,肆极欢娱。

    这婚礼热闹得仿佛一场极盛大的梦境,郗归身在其中,却又好似飘然其外,于一片宣阗之中,无比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孤独。

    夜半时分,郗归悠悠转醒。

    她仰躺在枕上,望着绣着鸳鸯并头纹的罗帐,思绪渐渐荡了开来。

    两年多前,她与王贻之成婚。

    那是郗岑权力极盛的时刻,她带着不亚于公主的嫁妆,轰轰烈烈地进了乌衣巷的大门。

    那时她觉得,王贻之性情软弱,极好控制,琅琊王氏又是姑母的夫家,出嫁之后,她仍旧可以如闺中一般与阿兄来往,继续过着那种属于世家女郎的快乐生活。

    然而世间之事,非但不能尽如人意,甚至还会有令人惊骇异常的变故。

    在宦海的波涛沉浮之中,她失去了阿兄,失去了丈夫,失去了过去种种对生活的憧憬。

    郗归曾行走在一条早已计划周全的坦途之上,然而一夕之间,路被拦腰截断,而她如坠悬崖。

    总归人也好,事也罢,总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所谓“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3

    郗归累了。

    今日亲迎之时,她也曾恍惚出神,设想如果当日没有与谢瑾分手,他们是不是早已在建康举行过这样盛大的婚礼,阿兄是不是就能亲眼看到自己嫁给他认为值得托付的人?

    可即便如此,等到此后图穷匕见之时,阿兄与谢瑾,又要如何在自己面前相处呢?

    佛家说天地如微尘刹海,层层不可穷尽。

    郗归无比真切地希望,有那么一个平行世界,在那里,山河并非如今这般割裂破碎之象,阿兄与谢瑾也并非决然对立的敌人,他们三人可以永远像在荆州那样,为兄妹,为挚友,为知己,为爱人。

    只可惜,在她身处的这方现实世界里,并没有这样圆满的结局。

    她与郗岑之间,已然阴阳两隔。

    纵使与谢瑾结为夫妇,彼此心中也有着跨不过的沟壑重重,关于郗岑,关于北府,更关于高坐明堂的司马氏。

    远处遥遥传来了打更声,声音悠远而寥廓,郗归回想起郗岑出殡时的场景。

    纵使抛开北府旧部,抛开朝堂上的一切,她与谢瑾之间,也依旧隔着郗岑的一条性命。

    圣人说“不迁怒不贰过”,可天地悠悠,世间之大,又有几人能成为圣人?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至亲长眠于地下的普通人。

    而谢瑾虽然掌握权柄,却也依旧无力。

    无力地面对江左的乱局,不得不接受家族抱负与挚友爱人无法两全的局面,甚至都不能在江左局势与家族之间两全。

    红尘紫陌之中,最难为者,不过这取舍二字。

    谢瑾当日已然做出了选择,郗岑也早早地做出了选择。

    只有郗归,沉浸在郗岑为她编制的梦境里,一朝如遭棒喝。

    梦醒之后,孑影茕茕,彷徨无依。

    她不会再入梦了。

    她既然已经走出那间专门为闺秀织就的锦绣笼帐,就不会再回去。

    她会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进那个原本只属于男人的世界,成为自己命运的掌控者。

    下雨了。

    密雨斜织,打在锁窗之上,发出淋铃的响声。

    郗归转身面向帐外,细听落雨的声音。

    寝衣与锦被接触,发出窸窣的细碎声响。

    谢瑾于睡眼朦胧中,将郗归揽至怀中。

    肌肤相接的一瞬间,他骤然惊醒。

    “白头谙守岁,红烛最知春。”4

    谢瑾于红烛夜影之中,看到了郗归白皙的肌肤和清亮的眼神。

    昨夜种种浮上心头,他紧紧拥住了郗归。

    “阿回,我还以为,以为又是一场梦。”

    谢瑾喃喃说完,温热的嘴唇停在郗归耳边。

    郗归听着他庆幸又感慨的话,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耳畔有些痒,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短暂的沉默后,她垂眼说道:“诗侣酒徒销散尽,一场春梦越王城。5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焉知此时不是一场春梦呢?”

    “诗侣酒徒销散尽,一场春梦越王城。”谢瑾低声重复郗归所吟之诗,想到郗岑昔日的泼天富贵、无上权势,不由心中戚戚。

    “数百年后,便是金瓦琼楼、峥嵘帝乡,也不过任人千古凭高、谩嗟荣辱罢了。阿回,我只要当下。”谢瑾如是说道。

    “当下?”郗归推开谢瑾的怀抱,掀开床帐,独立窗前。

    烛影晃动,晃出了她的泪痕。

    郗归听着窗外的雨声,冷然说道:“可我阿兄永远没有当下了!”

    此后一夜无话。

    谢瑾躺在床上,听到郗归渐渐入睡。

    他侧过身,轻轻地为郗归掖了掖被角,看着她的睡颜,心中已是无比的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红烛发出了突然的爆裂声,烛火随之摇曳。

    郗归被这声音惊动,于睡梦中微微蹙起了眉头。

    谢瑾轻轻抬起右手,想为她抚平眉毛,又怕扰了郗归的睡意,最终强忍住轻抚的冲动,在空中缓缓描摹着郗归的睡颜。

    他早已知道,十事违人常七八,败意常多如意少。

    与郗归能有如今这般的夫妻缘分,纵使不似荆州的情深义重、如胶似漆,谢瑾也心满意足、感恩不已。

    他只希望,往后的日子里,郗归能展眉舒眼,稍稍快意一些,切勿因悲伤思虑而损伤身体。

    第二日晨起,谢瑾亲手拿着精致的金剪,分别取了他与郗归的两束头发,用红绳归为一束,放在一枚精致的鸳纹锦囊中。

    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6

    郗归看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觉得不过白费工夫:“苏武此诗虽好,奈何淹留匈奴十九载,终不过征夫怀远路、相见未有期。”

    她想嘲他,你欲行结发之事,却选了这样不吉利的典故。

    还想刺他,我与王贻之也曾结发为夫妇,不也是一别两宽、如同参商吗?

    但她终究没再说什么。

    谢瑾听到“相见未有期”后,微敛了些喜色,但还是将锦囊认真收好,然后伸手扶着郗归起身梳洗。

    郗归接过谢瑾递来的巾帕,无可无不可地在心中嗤了一声,不知自己逞这些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

    她没必要这样刺伤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她还需要与他合作。

    更何况,谢瑾永远不会还口,吵也没有什么意思。

    真要如此,倒不如去跟谢墨、跟郗途痛痛快快吵一架来得快意。

    三日回门,因为西府已无长辈的缘故,郗归、谢瑾并郗途夫妇都去了东府。

    因着郗岑之死的缘故,面对谢瑾,郗声仍旧不免有十分的意难平。

    可逝者究竟已矣,郗声纵使是郗岑的父亲,也不能不为郗归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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