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此前读书,多是凭着兴致涉猎,并未接触过《楚汉春秋》。

    她第一次听闻这个故事,内心颇觉新奇,但却并不相信所谓的相术,认为不过是后人附会之言罢了。

    “所以呢?她也封侯了?”郗归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茶盏,随口问道。

    “是。”谢瑾颔首答道,“汉高祖封许负为鸣雌亭侯,世人因而叹云‘是知妇人亦有封邑’。”

    不过,亭侯之爵东汉始有,西汉并无亭侯,学者多以为许负封侯之说为后人附会。

    谢瑾讲这个故事,本就是为了哄郗归开心,没想到郗归并没有多少兴致,于是便隐去了后半段话,以免害得郗归更加扫兴。

    “是吗?”

    按照这个说法,唯一一个依靠自己封侯的女性,所凭借的,竟是虚无缥缈的相术。

    郗归并不太相信这个故事,毕竟,古往今来,想靠着附会之说攀附一个从龙之功的人太多,许负何以独独能藉此出人头地呢?

    不过,郗归纵使对封侯心动,却并不着急,也不会把希望系在那个空有野心的圣人身上。

    她的筹码在京口,那里满载着她的希望。

    来日方长,她不急在这一时。

    相比之下,此时此刻,令她觉得更有意思的是,谢瑾并未因圣人的反间而感到生气,或者说,他仿佛根本就不在意此事。

    “圣人让我留意谢氏僭越之举,显然是想对谢家出手,你竟然不生气?”郗归挑眉问道。

    “世事由来如此,主弱臣强,并非长久之计。江左历年朝局,何曾有过真正的君臣辑睦、内外同心?渡江以来,有哪位君主不猜忌权臣呢?”谢瑾语气平静地说道。

    郗归侧头看他,发现烛影之下,谢瑾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很难形容的寥落,就像明知天地即将翻覆,却知晓非人力可逆转,所以只好太息一声,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她想:“如果是我,如果是阿兄,就绝不会认命,非要斗个明明白白才好,不然死也不会甘心。”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开口嘲道:“江左历代君主,确实一直与权臣角力。可渡江以来,从来没有哪个帝王,是在臣子毫无谋逆之举的时候,便想着罗织罪名、一网打尽的。”

    当今圣人的手段,阴毒,直接,并且愚蠢。

    他被情绪左右得太多,不甘驱使着他,在隐忍的同时,急切地盼望着打败谢瑾。

    为此,他不怕朝局动荡,不怕世家寒心。

    郗归微启朱唇,残忍地说道:“你视圣人为君主,可圣人却视你如寇仇。”

    郗归清脆的嗓音在谢瑾耳畔响起,宛如一枚突如其来的箭矢,直直插进他的心房。

    “寇仇?”谢瑾这样问自己。

    即便他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圣人对他,早已不仅仅是忌惮。

    对圣人而言,他便如同一个酣睡卧榻的侵入者,他恨他甚至超过恨桓氏。

    可他明明,是帮着司马氏驱逐桓氏、保住皇位的人啊!

    即便他有自己的私心,即便他是为了江左为了家族,并非全然为了司马氏考虑,可是,他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侵害过司马氏的利益,他为江左殚精竭虑。

    如何就会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呢?

    谢瑾久违地想到了很多年前,谢怀教他读《左传》时的情形。

    那时郗照刚刚平定威逼建康的流民帅叛乱,受封司空,位列三公。

    可没多久,他就为了朝局的安定,心甘情愿地解了八郡都督之职。从此退居京口,再不预中枢重职。

    年幼的谢瑾,在感慨之余,暗暗下定决心,立志要做郗司空那般的国之重臣,一心为国,不计私利。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可圣人却不信他。

    就像渡江之初,元帝既要依靠流民军、又要忌惮流民帅一般,当今圣人,既离不开谢瑾,又深恨着他。

    谢瑾不是不知晓圣人的猜疑、世家的嫉恨,可为了江左,他还是愿意求一个君臣相得、朝野和睦,还是痴心妄想地盼着一切变好。

    可他的君主呢?

    他离间他的妻子,窥探他的动向,恨不得他连同整个陈郡谢氏,一起跌落尘泥,一败不起。

    谢瑾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并且不是第一天知道。

    可当这一切被郗归直白地说出口时,他还是会感到刺痛。

    但他没有愤恨。

    他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利益和追求,他没有办法苛责皇位之上的圣人,也不应该埋怨朝堂之上的同僚。

    他只是感到寂寞。

    这寂寞如同潮水,一浪一浪地打来,将他隔绝在人世喧嚣之外。

    人人都觉得,他已经到了今天这样的地位,不该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位极人臣又如何?

    他想做的事,旁人不懂;他的一腔苦心,无处剖白。

    天地之大,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就如同郗归从前吟过的一首古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1

    谢瑾在烛光中与郗归对视。

    七年前的荆州,他时常不能理解郗归的孤独。

    可在七年后的建康,他感同身受。

    但他仍是不知道,荆州的阿回是因何而叹。

    烛火在夜色中爆出灯花,打断了二人的对视。

    谢瑾看到郗归低垂螓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鸳鸯炉中的香灰。

    他知道郗归懂他的寂寞,可关于这个话题,他却不敢与她聊得太深。

    他怕郗归流露出太多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于是谢瑾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那阿回呢?你视我为何?”

    圣人视我如寇仇,那你呢?你将我视作什么?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时隔七年之后,物是人非的重逢,使谢瑾不敢确定,如今的他们,究竟在彼此心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灯花又爆了,郗归轻叹一声,拿起精致的蝴蝶金剪,剪掉多余的烛芯。

    她说:“你是谢瑾,就像我是郗归,我们都只是一个人。首先是一个普普通通、有着七情六欲的平常人,然后才是谁的臣子、谁的亲人,然后才有各自的责任,有不得不为之事。”

    她很清楚,即便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2”的人,也不会享受千夫所指这件事本身。

    人之所以为人,总有各自的情感需求、社会需求,很少有人不渴望被理解,尤其是像谢瑾这样,被很多人仰视、忌惮甚至惧怕的人。

    他也会感到孤寂。

    每个人都首先是自己,然后才能为他人打算。

    对身在江左的他们而言,“做自己”是一种遥远的奢望,可他们至少能够努力与自己和解,不在这四面受敌的世界中,将精力耗在与自我的周旋之上。

    “谢瑾,你好好想想。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司马氏的皇位,还是为了江左?生民百姓,难道比不上一个阴毒无能的独夫吗?”

    “他不是独夫。”谢瑾下意识地反驳道。

    “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拥有足够的权力。”郗归看向谢瑾,“对权力的欲望越是压抑,便越是炽热。他这样隐忍,不过是因为还没到时候。有朝一日,他若是手握权力,只会变本加厉,比独夫更像独夫。”

    谢瑾闭了闭眼:“阿回,你对皇室有偏见。”

    他并不想与郗归讨论这样的话题,对能够说出“司马氏才是渡江以来最大的逆臣”的郗归而言,他们永远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

    “那是他们本就不配!”郗归掷地有声地说道,“当初衣冠南渡,青衣行酒,新亭对泣,何其令人悲恸?当是时也,江左几乎人人皆有北攻之望。可元帝是如何做的?”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伺机登基,坐拥江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锦衣纨绔,华轂丹朱,毫无北归之念!”

    郗归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当年使者从长安而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涕下。太子问何以落泣,元帝问曰:长安何如日远?”

    郗归提起这个故事后,室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太子当日答道:“日远。但见人从长安来,不见人从日来。”

    第二日,元帝召集群臣饮宴,再次问太子:“长安何如日远?”

    太子答曰:“长安远。举头见日,不见长安。”3

    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这是一个江左历代文人无不耳熟能详的典故。

    而对诸如郗归、谢瑾这样的南渡士族后人而言,此事更是带着无法抹去的隐痛和耻辱。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4

    异族入侵,神州沦陷,在遍地狼烟之中,一国之君竟然只想着夸耀太子的早慧。

    为长安所落的那几滴浑浊的泪水,蒸发在元帝对着大臣炫耀时的洋洋自得之中。

    可怜江北多少臣民的孩子,死在胡虏的马蹄与长刀之下,再也没有机会长到和太子一般大的年纪。

    如此这般的皇室,如何能让人尊敬、让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呢?

    一片寂静之中,郗归开口问道。

    “亚圣有云:‘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荣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5玉郎,你是要做司马氏一人的侍奉之臣,还是要做江左万千百姓的安社稷之臣?”

    郗归的话犹如当头棒喝,掀开了谢瑾长久以来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地说道:“学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未闻有以悦君媚君为务者。”

    “可是阿回,这并不冲突。”谢瑾握住郗归的手臂,一字一顿地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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