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京口贫民的困顿,是因为去年接连发生的天灾,那么三吴贫民,则是几十年如一日地,过着一代比一代更加艰难、更加没有希望的日子。

    连年的劳作,甚至不能做到温饱,一旦有人生病,便要卖妻鬻女、典当田产。

    就这样,失地贫民越来越多。

    他们要么成为世族的佃客,负担高额的田租;要么卖身为奴,从此荣辱不由己,生死不由己。

    可是,人人皆有求生之心,兔子逼急了尚会咬人,那些贫民的生活如此艰辛,倘若真到了如陈涉吴广般“亡亦死、举大义亦死”的地步,焉知不会无所顾忌地揭竿而起呢?

    毕竟,纵使是锄耰棘矝之徒,也是有反叛和破坏的能力的。

    江东百姓向来悍勇,若是出了什么事,恐怕很难收场。

    因此,无论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吴地乃至江左的安定,郗归都不希望王定之成为会稽内史。

    但木已成舟,她无法挽回。

    与其将心思花在这样无用的事情上,还不如好好想想京口未来的打算。

    北秦军队在江北劫掠,使得江淮之间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惶惶不可终日。

    郗归想趁着这个机会,让朝廷下旨,迁徙一群淮北流民到京口。

    如此一来,流民们可以过上更加安稳的生活,京口也可以补充些了解江北形势的有生力量。

    谢瑾之前讲过,谢墨曾试图招募淮北流民从军,但那些人桀骜不驯,很难管教,怕是会祸乱军纪。

    但郗归并不这么认为。

    桀骜是一种原始的力量,只要发挥得当,便可成为如那些胡族一般的野性的生命力和战斗力。

    再者说,谢墨虽是军旅之人,却也是世家子弟。

    就算他不会像谢万那样明目张胆地歧视贫民兵将,也很难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们。

    那些人的桀骜不逊,未必和谢墨及其部下的态度没有关系。

    毕竟,谁会喜欢既想利用自己、又看不起自己的人呢?

    就这样,郗归和谢蕴各怀心思地坐着,很快就无话可聊。

    南烛估摸着时间,换下冷掉的茶水。

    谢蕴郑重地向郗归告辞,准备去探望其余的长辈和兄嫂、侄儿。

    她走到院中,叮嘱郗如去向郗归告别。

    但郗如却腼腆地笑了笑,说自己想要再与姑母说一会话。

    谢蕴轻轻颔首,离开了院子,南星则牵着郗如重新进屋。

    南烛收拾桌案,为郗如上了一盏乳酪。

    郗如又一次地、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郗归含笑看着她,并未出声打断。

    良久,郗如才转头看向郗归:“姑母这里真漂亮!”

    “是吗?阿如喜欢什么?让南星姐姐拿给你。”

    郗如摇了摇头。

    她喜欢的是这一整间屋子,而非某个特别的物件。

    很小很小的时候,郗如就听说过自己的这位姑母。

    据说这位姑母的屋子里有着比公主更多的奇珍异宝,她的饮食比皇帝更加精致,她的衣料比皇后还要华美。

    郗如看向郗归的眼睛,他们还说,她的这位姑母,是江左独一无二的美人。

    那时郗如还好奇地询问表哥表姐,姑母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可那些表哥表姐们却支支吾吾,始终回答不上来。

    原来,他们并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郗氏女,只是凭借着那闻名建康的十里红妆凭空揣测。

    好在没过多久,郗如就在郗声的寿宴上,见到了从乌衣巷回来的郗归。

    令她失望的是,郗归纵然美貌,可却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拥有那种她说不出来的超然于世外的美丽。

    可是,此时此刻,郗如却觉得郗归带着一种清冷卓绝、宛如神仙妃子般的独特气质——她比从前更美了。

    如果说从前的郗归,只是人间佳丽之中的佼佼者,那么如今的她,更似世外仙姝。

    郗如想,姑母就是凭借这般的美貌,才能让叔祖父心甘情愿地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娶她为妻吗?

    她忍不住期待,人人都说我与姑母长得像,我长大后也会这样美丽吗?

    郗归被郗如凝视了半晌,终于出声打断:“阿如要不要用些乳酪?”

    郗如赧然地笑了笑:“姑母太美了,令阿如看得失神。”

    郗归被她逗笑:“我还以为,阿如在谢氏的美人堆中长大,再难觉得谁漂亮呢。”

    陈郡谢氏子弟是出了名的风姿出众,当日沁芳阁初见,郗归便觉得诧异——这世上竟然有人,无论是姿容还是气度,都可与郗岑比肩而立却毫不逊色?

    谢瑾是出了名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其余人虽不及他,却也各有风采,很是俊秀。

    然而,郗如听到郗归这句玩笑后,却想都不想便径直回道:“他们都不如姑母美,更不如姑母厉害!”

    “哦?此话怎讲?”郗归饶有兴味地问道。

    郗如眨了眨眼,快速揣摩了一番郗归的语气,踌躇着开口说道:“琅琊王氏不长眼,竟然逼迫姑母和离。可姑母和离之后,非但没有郁郁寡欢,反倒嫁给了比王家七郎好一百倍的叔祖父,这难道还不厉害吗?”

    郗归无奈地摇了摇头:“狐假虎威,算什么厉害?”

    她认真地看向郗如:“阿如,你要记住,只有自己有本事,才能算是真正的厉害。倚仗他人,终究是不牢靠的。”

    “可是——”郗如犹豫着说道,“像姑母现在这样,不就很好吗?我们只是女子,又不能出将入相,要有什么本事呢?”

    郗如到底是小孩子,不知道她所谓的夸赞,实际上是对郗归的一种贬低——不是人人都以成为菟丝花为傲的。

    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迟疑地问道:“像姨母那样的才女,算是自己有本事吗?”

    “当然。”郗归郑重地点了点头,循循善诱地说道,“人人都尊敬姨母,难道不正是因为她有才学吗?”

    “可是才学并没有什么用啊!”郗如认真地注视着郗归的双眼,“我原本也想成为像姨母一样的人,可后来却发现,虽然人人都称赞姨母,但她却并不快乐。”

    郗如眨了眨眼,接着说道:“可是姑母,你却一直都过得很好,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郗如到底还是太小,她并不知道,这样的话对郗归而言是一种冒犯。

    正如她不知道,那个与郗岑有关的“过去”,是郗归久久未愈的、不愿被人轻易提起的伤疤。

    几个月以来,郗归虽然为郗岑之死而伤怀不已、频频落泪,却也常常会忘记他已然离世的事实。

    她好像还不太习惯、也不太相信郗岑的死讯,常常以为阿兄只是在某个地方忙碌,所以才久久没有见面。

    直到在某些时刻——譬如说现在——冷不丁地想起,阿兄似乎已经去世了。

    她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但却清醒地知道,这就是事实。

    郗归叹了口气,落下几滴清泪:“好不好的,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姑母,你也不快乐吗?”郗如轻声问道。

    “不。”郗归微扬头颅,让泪水不再留下,“我很快乐,二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啊?”郗如疑惑地出声。

    她看着郗归,觉得这般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开心。

    郗归转过身去,看向壁间悬挂的舆图:“过去的二十三年中,我沉浸在一个专门为世家贵女编造的锦衣玉食的华美金笼中,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真正地世界,只是一味待在阿兄为我营造的舒适圈内。”

    “直到如今,我才真正触碰到了这个现实的世界。”

    “您恨大伯吗?”郗如迟疑着发问。

    人人都说郗氏女与郗岑关系密切,连郗途都对此痛心疾首。

    可此时的郗如却觉得,郗归对郗岑的态度,似乎与她从前听说的不太一样。

    “谈不上恨。”郗归缓缓摇了摇头,“他是一个好兄长,想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统统送给我,而我则心甘情愿地在这华贵的温柔茧房中陷落。”

    “直到永远地失去他后,我才意识到,他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从来不是他心中的第一位。”

    “我爱他胜过爱江左的一切,可他却为了北伐,将我一人抛在这冷冰冰的世间。”

    “可我并没有资格恨他。因为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也从来没有毫无顾忌地去帮助他实现梦想,更没有试图去寻觅自己这一生真正的价值所在。”

    “我应该恨自己。”

    郗如揉了揉眼睛,她并不能完全理解郗归话中的含义,只觉得此时的姑母十分独特——悲伤但并不自怜,柔软却富有力量。

    郗归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副舆图,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看到千家万户男耕女织。

    她转过身来,重新在郗如对面跪坐下来。

    “阿如,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弄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然后为之努力,为之奋斗,自己成就自己无悔的一生。我们活着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成为谁的女儿、谁的妻子,抑或是谁的母亲,也不是为了获得任何人的怜惜与偏爱,我们应当并且完全可以成为我们自己。”

    郗如有些不安,她不确定郗归是不是在指责自己。

    “姑母觉得我做错了吗?”

    “不,你没有错。”郗归倾身向前,握住郗如柔软的小手,“阿如,小孩子都想获得大人更多的关注,甚至很多大人也不能例外。人人都有自利的天性,想获得别人的偏爱。”

    她温柔但坚定地看着郗如:“可是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我们有理智的约束,有比这种本能的竞争更有意义的追求。我们会慢慢长大,克服这种与人竞争‘宠爱’的冲动,去寻觅真正有价值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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