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你曾为我讲过一个故事——贫乏之神趁着丰盈之神醉酒,与之共眠,诞下了爱神。1那时你告诉我,爱是贫乏向往丰盈。”

    谢瑾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灵魂曾在今晚毫无抗拒地向着郗归臣服。

    “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让我开始愿意思考不一样的可能。阿回,这是嘉宾没有带给过我的。”

    他郑重地看向郗归:“从前我觉得你与嘉宾相似,觉得你们都是与我不同的人。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我与嘉宾,甚至还有桓阳,不过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不过此间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士人,有着不同却相似的抱负,在一方天地里挣扎来挣扎去。可你却不同,阿回,你与我们都不同。”

    谢瑾由衷地庆幸,庆幸在这七年之中,他从未真正放手。

    所有的坚持都有了结果,他所喜的,不仅仅是与郗归结为夫妇。

    与真正的爱情相比,无论是世俗的名分,还是□□的欢愉,都显得那样地微不足道。

    他真正庆幸的,是他终于比从前更为清晰地触到了郗归的可贵灵魂。

    和情欲的爱潮相比,灵魂的交锋更加令他感到心颤。

    对他而言,今夜的郗归,是星空之上的另一片星空,是真理之后的又一面真理。

    他不确定那是否正确,甚至并不认同,但那已足够令他心折。

    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触动折腰,除非那个人对自己真正的灵魂毫无知觉。

    他的额头紧贴着郗归的额头,他的皮肤呼吸着郗归的皮肤,可他还是觉得能够且应该更近一步,他们的心应该离得更近。

    谢瑾迫不及待地盼望明天的到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动命运的齿轮,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最终的结局。

    他觉得自己正和郗归站在沙盘的两侧,他们即将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推演。

    他不必等到一切开始,便可以想到那会有多么地酣畅淋漓。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在前往京口的渡船上,他还并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地喜欢和如今的郗归在一起。

    朝堂之上,他游刃有余。

    可与七年后的郗归在一起时,他们却总是在争论。

    然而他却沉溺于这种相处的状态。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论辩中,他竟比在朝堂之上轻松得多。

    与郗归辩论的,是那个全不设防的真正的他。

    更可贵的是,她也从不在这争论中遮掩真正的自己。

    他们的灵魂相对而立,纵使立场不同,但却都是坦诚而开放的。

    郗归说得没错,他们纵使政见不同,却从来不是私敌。

    于是他们仍旧可以像荆州的玉郎和阿回、郗岑和谢瑾那样彼此信任。

    甚至比那时更好。

    因为郗归的灵魂,比那时更为耀眼,也更为深刻地吸引着谢瑾。

    谢瑾真正明白了自己爱的是什么。

    “爱从不浅薄。”谢瑾无比坚信地说道,“如果有人觉得爱情庸俗而浅薄,那他不是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情,便是对爱心怀偏见。”

    郗归扭过头去:“我无意与你就爱情展开辩论。”

    她不是十几岁的女孩,不会永远沉溺在“浪漫爱”的神话之中。

    在那个未来的世界,爱情之所以曾经神圣无比,是因为它曾与自由,与理想,与无数珍贵的东西联结在一起。

    所有人都在爱情中寻觅价值,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那种神圣的纯洁的高贵的爱情,其内涵是由恋爱双方共同赋予的。

    而“爱”本身,仅仅只是一件普通的容器。

    郗归的拒绝令谢瑾发出一声释然的轻笑,他认为她在刻意回避——一种可爱但别扭的刻意回避。

    “阿回,关于朝堂之事,你字字珠玑,可一谈到爱情,你却说无意辩论。”谢瑾带着满腔情意,直视郗归的眼眸,“究竟是爱情不值一提,还是你刻意贬低?”

    “我并不同意你的看法。”谢瑾笑着说道,声音温和极了,也幸福极了,“阿回,我认为爱是很好的东西。能够爱,是一种难得的品质,我不会羞于提及。”

    谢瑾还想说,你从前明明很敢爱。

    可他旋即便意识到,那个活泼的、灵动的、灿烂的敢爱敢恨的郗归,也许正是消逝在了他和郗岑的争斗中,消逝在了她所说的腐朽的江左。

    而作为帮凶之一,他不能也不应苛求郗归,他不配指责她不够爱。

    是她教会他爱。

    他曾经为了家族、为了江左活了许多年,直到遇到她之后,才拥有了一种全然不同的生命体验。

    他是一个窃贼,从她那里学到爱人的能力,如何能反过来指责她看低爱?

    他只是为她感到难过。

    在荆州时,她曾经那样义正言辞地指责他,指斥陈郡谢氏不顾惜家中女儿的心意。

    可如今,在她眼里,甚至就连她自己的心意也变得无足轻重。

    谢瑾伤怀地看向郗归,可郗归却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说:“从前我爱你,爱阿兄,可现在,我爱百姓,爱天下。”

    这滔滔的江水,滚滚的红尘,市井巷陌间每一个努力生活的普通人,哪一个不值得她去爱?不值得她奋不顾身地爱?

    命运让她穿越迢迢的时空,趟过神秘的虚空,最终来到这里,也许正是为了这片土地,而绝非为了让她去爱某一个人。

    谢瑾并没有反驳,他沉静地说道:“可我爱你。我爱江左,爱建康,爱谢氏,但这些通通不妨碍我爱你。阿回,我爱你。”

    即使是在七年前的荆州,即使是在最情浓的时刻,谢瑾也从来没有讲过这样直白热烈的情话。

    谢家玉郎是一泓深沉的潭水,是一枚温凉的玉璧,是含蓄再含蓄,温润再温润。

    可现在他说:“我爱你。”

    时光荏苒,他们的改变绝不仅限于立场,还有性格,还有灵魂。

    他们曾那样紧密地灵魂相贴,在彼此身上留下了自己独有的印记。

    物换星移,那印记婉转地蔓延开来,铺满了爱人的心室,也改变了那个原本的灵魂。

    他们仍旧互相吸引,却与从前不同。

    郗归有些怅然。

    她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了谢瑾真挚的爱情。

    她来自遥远的未来。

    在那里,她没有如今这般的权力与富贵,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对那个尚在青春期的普通女孩而言,她和周围的朋友们,有谁不曾渴盼过轰轰烈烈的美好爱情?

    可那样的爱只属于飘摇乱世和太平盛世。

    但此时此刻的阿回和玉郎,却处在一个没那么好、却也绝不算最坏的时代。

    爱情的传奇,不会发生在这样平庸而腐朽的时代。

    因为没那么好,所以要被世俗牵绊,不能为爱情奋不顾身。

    因为绝不算最坏,所以还有一线希望,还总想要勉力一试,还不能放纵自己为爱情沉醉。

    郗归说:“玉郎,我们都是想要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条路要走。人生太长,长路漫漫,能够一直相伴的,只有志同道合的同路之人。”

    “难道我们就绝非同路之人吗?”谢瑾直白地问道。

    “那你要问自己,而不应该问我。”郗归坐在妆镜之前,径自拆卸钗环,“江左无药可救,我要守护一方百姓,而绝非一个腐朽王朝。你要做司马氏的捍卫者,而我,恐怕要做司马氏皇权的掘墓人。”

    乳白的玉钗搁到妆奁里,发出清脆的响声,谢瑾的心房也随之一颤。

    他拿起犀角梳,轻轻为郗归理着头发:“我不知道往后会如何,但至少眼下,我们能够携手同行。阿回,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但愿如此。”郗归看向镜中的自己,“未来如何,取决于我们怎么做。玉郎,你想好了吗?你是要做司马氏一家的忠臣,还是要做江左的社稷之臣?”

    这是郗归第二次问起这个问题。

    谢瑾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的内心出现了一丝小小的动摇。

    他从小便敬佩郗司空,敬佩他外拒胡族,内安江左,敬佩他一心为国,谦冲挹盈。

    他一直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郗司空那般的臣子。

    他渴望江左迎来真正的太平盛世。

    所以他一力反对桓阳与郗岑的图谋,拒绝他们将江左拉入动荡的漩涡。

    他处心积虑还政于君,想要挫杀世家的烈焰,让司马氏成为江左真正的天子。

    可司马氏的君主,真的担负得起这样的责任吗?

    他迟迟没有真正完全还政于君,是不是也是因为自己心中仍有疑虑?

    谢瑾不知道。

    他身处浩浩荡荡的浪潮之中,不知道历史的大潮正在朝着哪个方向涌动。

    挣扎之中,谢瑾听到郗归说道:“家国天下,本非一物。一姓之国,与万民之天下,孰轻孰重,这难道很难选择吗?”

    谢瑾轻轻搁下了手中的梳子,同样看向镜中的郗归:“可是阿回,你怎么知道,你选择的、就一定正确呢?”

    “你动摇了。”郗归薄唇微启,吐出的是宛如咒语一般的可怕预言,“玉郎,你动摇了,你自己也不确定,你所坚持的是否正确,所以转而问我。”

    “我坚信我的选择,不过,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郗归转过身去,靠在妆台的边缘,看向谢瑾的眼睛,“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理智的栅栏一旦松懈,只会越来越脆弱。心间的裂缝永远只会越来越大,玉郎,动摇绝不可能只有一次。”

    她站起身来,手掌覆上谢瑾的心口,“你听,他变了。无论你是否承认,你都不再是从前那个坚定的你自己了。”

章节目录

被休,但成为女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杲杲出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杲杲出日并收藏被休,但成为女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