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男人的世界,男人的道德。

    在他们主导的世界中,女人总要受到更多的苛责。

    无论他们是不是有意为之,事实就是如此。

    郗归无意在这个问题上与郗声展开过多的论辩,事实胜于雄辩,她首先需要行动。

    “不说这个了,我们接着说缫丝作坊的事。您看,在这个故事里,那大归在家的女子,纵使终日辛劳,也只能指望着兄嫂的良心过活。这指望太过虚无缥缈了,以至于她走投无路,丧了性命。可如果她能有一份谋生的手段,有机会为自己和女儿赚取赖以生存的粮米,就不会是如今这般的结局了。”

    “譬如说我。”郗归拿自己举起了例子,“如果我大归之后,只是待在家中,靠着家中的供养度日。那么有朝一日,无论我愿不愿意,都会被二兄安排着嫁出去。到那个时候,嫁给什么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完全不由我自己做主了。可是阿兄留给了我人手、钱财和庄园,有了这些,我便能够到京口来,做出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事到如今,二兄再也没有办法任意掌控我了。您看,人,尤其是女人,总要有自己立身的倚仗才是。”

    郗声听到郗归代入了自己的例子,一时说不出话来,竟觉得她说的很有几分道理.

    郗归看出了郗声的动摇,接着说道:“就算不为了所谓的家庭地位,一个换取钱财的谋生手段,也能为像那个不得不遗弃女儿的母亲一般的可怜人,提供一个可能的出路。伯父,这些女子,也是您治下的子民啊。”

    “也罢,既然你执意要做,那就试试吧。”

    郗声终于松了口。

    他其实并不太在意那些女子的处境,但郗归拿自己打比方,难免让他觉得心有戚戚,便也对那些女子多了几分怜悯。

    再者说,他心中其实很明白,事到如今,掌握兵权、又与身在中枢的谢瑾交好的郗归,才是京口真正的主人。

    他了解郗归如今的性情,知道但凡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自己的反对,其实根本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她之所以肯这样耐着性子解释,不过是因为自己是她的伯父,她对自己尚有几分敬爱,而且也想跟人说说这些事情罢了。

    郗声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懦弱的人,不愿承担那样多、那样重的责任,所以宁愿听从郗归的吩咐行事。

    但他同时也喜欢郗归在每做出一个决定之后,如此这般细细地来劝说他的场景,所以才每每认真思考,提出自己的疑惑之处。

    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去了解那个属于郗归的世界,也借此窥探曾经的郗岑的想法。

    “不过,自古以来,农家便是男耕女织,男子耕种获取粮米,妇人缫丝贴补生计,若是官府组织妇人缫丝,然后再将纱线丝绸出售,是否会与下民争利?”郗声皱了皱眉,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我们雇佣妇人,自然会给他们发放酬劳。这些人如果自己养蚕缫丝,辛苦终年,还卖不出好价钱,反倒要自己承担养蚕的风险。如果官府统一组织,一则可以为农户避免养蚕的风险,二则可以把控纱线和丝绸的质量,三则可以寻找销路,卖出更好的价钱。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让真正缫丝的农女获利,把售卖纱线和丝绸的利益,真正送到劳动的女子手中,以免她们终年劳作,却还要在家受各种各样的委屈,甚至失了性命。”

    郗声抬眼看向郗归:“就算成立了缫丝作坊,那些男人也不会同意让所得的粮米资财都只属于农女一人的。夫为妻纲,这些收获并非嫁妆,家主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过去。”

    “无论如何,如此一来,缫丝女的处境都会好些。再说了,天长日久地,在外劳作的妇人必然不会甘心被家中男人夺去报酬,她们会争取到利益的,我也可以帮助她们。”

    郗声闭了闭眼:“阿回,我知道你同情那些女子,可农事乃是一乡、一州、一郡乃至一国的根本,那些做农活服徭役的底层男子,若是因此不满,进而生事,势必会造成极大的动荡。”

    “那就让他们没有工夫生事。州府可以下令,于各地设立三长,选取德高望重之人为邻长、里长、党长,让他们带领青壮,于农事之余修建水渠,如此一来,还可以避免那些胡搭乱建的陂堨被拆除后,影响农田灌溉。”郗归冷酷地说道,“再说了,人的不满其实都是可以明码标价的,只要价码出的够高,就不会存在难以消弭的不满。官府可以为兴修水利者提供一日两餐,至于那些参与集体缫丝的妇人,在口粮之外,可以另外发放一份食物。这两年收成不好,如此这般的三份粮米,对农家而言,已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若是这种情况下,还有人非要砸了别人送到跟前的饭碗,那就是他不识抬举了。纵是他想闹事,也要看看别的领粮人愿不愿意。”

    郗声听着这般口口声声明码标价的话,宛如一个因循守旧的士大夫,陡然遭遇来自商品世界的巨大冲击,只觉得头晕目眩,难免认为这一切都荒谬极了,无礼极了。

    “可是伯父,这本来就是事实呀。”郗归以手支颐,露出了一个天真又世故的笑容,“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最为畅通的通行证。它们一个叫作权势,一个叫作力量,骁勇善战的军队是力量,能够学以致用的知识是力量,可以换取衣食药物的金钱也是力量。我们利用金钱和粮谷来引导百姓,达成双赢的目的,总好过用权势和武力去逼迫他们吧。”

    郗归执起小壶,为郗声和自己各添了一盏茶:“再说了,在乡下设立三长,是于教化有益的事情,可以把州府的命令一层一层地传递下去,免得基层欺上瞒下,鱼肉乡里。至于缫丝之事,我们可以逐层递进。刚开始的时候,可以先把劳作的地点安排在村里,让那些女子在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做活。如此一来,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至于太过抗拒。等到他们习惯了这种劳作方式,家里也习惯了妇人们赚取的这一份粮米后,再将缫丝作坊统一安置到各县。这些女子去县里做工时,由里长指派乡勇护送,以保安全。在县里,由专人进行指导监督,严格把控质量,再统一送到京口,由我们的商户送去贩卖。出售所得,州府与商户分成,各县与州府分成,各县所得,取四成用作来年养蚕缫丝的成本,一成用于修缮作坊,两成交与县衙,其余三成,发放给劳作的女子。”

    “至于城市里。”郗归叹了口气,“江北战事已起,两军交战,北府军势必会有伤亡。我们虽已定了抚恤的章程,但那些丧夫、丧子的妇人,还有家中青壮在战场上致残的女子,若有愿意的,都可以去作坊中找份活干,就如同现今校场中那些洗衣、择菜之类的工作一样,只是报酬更高些。天长日久,等大家习惯了作坊的存在,若有寡居在家的妇人心动,那么只要能做好活计,哪怕与北府军无关,也都可以加入。等人人都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女子出来做事也就没有那么令人反对了。”

    郗归认真地说道:“伯父,我要成立缫丝作坊,并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可怜的女子。农家妇人自行养蚕缫丝,品质参差不齐,若能由官方来把控,对各级府衙而言,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郗声叹了口气,默认了郗归的提议,没有再纠结于这个议题,而是开口问道:“你方才说设立三长?”

    “是。江左本就有里、亭、乡等架构,各层也有官长。只是时日太久,日渐散漫,以至于失去了原有的作用。且里作为最小的治理单位,毕竟还是太大了,使得州府无法逐级控制到最基层。我们可以对乡间治理机构进行改组,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使之检查户口,征收租调,训练民兵。1”

    “如此一来,改动怕是有些大,会触碰到乡间原有的宗族利益、团伙利益。”郗声皱眉说道。

    徐州虽无那种极大的世家世族,可郡县以下,却难免有宗族势力和利益集团,他们扎根日久,恐怕很难撼动。

    “无碍。我并非要铲除基层的宗族势力,三长制可以在原有的基础上实行,原本的里长、亭长、乡长,若有优秀的、得民心的,依旧可以被推选为邻长、亭长、党长。只是就任之后,务必完成领受的任务罢了,否则便会被常态巡视的监察队伍在禀明州府后罢免。再者说,伯父,一力降十会,我们有军队在手,做事不必如此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郗声明白郗归说得有理,索性与她一道推演起实行三长制可能会遇到的阻碍:“此制一旦施行,涉及徐州诸多郡县,是否要等农闲时节再行?”

    “可以先在京口、晋陵一带的郊县试行,至于其他地方,只需在今年收取田租赋税之前完成即可。如此一来,田租赋税由新的官长经手,也能帮助他们建立权威。此外,我们还可以在全州范围内进行减租减税,助推基层改制更顺利地进行。”

    “减租减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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