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前后桌的第二天,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转过身去问周林俊:“对了,你说你家是青岩镇的,那咱俩应该是初中同学呀。可我上初中的时候,为什么从来没在学校见过你?”

    周林俊面露尴尬,问:“你初中在哪里读的?青岩镇实验中学?”

    我说:“对呀。青岩镇不就只有一所重点初中,青岩镇实验中学吗?”

    周林俊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初中是在青岩镇职业中学读的。”

    我一听“职业中学”这几个字,顿时倒胃口了。

    青岩镇实验中学和青岩镇职业中学,这两所学校的地理位置离得很近,只隔了五六百米。虽然都是青岩镇的初中,但是这两所学校的社会声誉,却天差地别。

    实验中学是广大人民群众眼中的好学校,而职业中学是人民群众眼中的烂学校。

    造成这种差别的根本原因,一方面是两所学校在升学率方面的差距,另一方面是校风校纪方面的差距。

    在群众眼中,实验中学的孩子都是学习优秀,人品端正的乖孩子,而职业中学的孩子都是不爱学习,人品堪忧的坏孩子。

    也不怪人们拿有色眼镜看人,从职业中学隔三差五爆出的新闻来看,也的确是够劲爆,够毁三观的。

    在我们实验中学,流传着很多关于职业中学学生们的故事。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又有新故事发生。这些故事不断推陈出新,犹如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接一浪,绵延不断,没有尽头。

    比如,听说,有职业中学的女学生和男老师发生不正当关系,怀上了男老师的孩子。老师的妻子找到学校,两个女人为了争夺一个男人,不惜在学校大打出手,打到伤痕累累。

    对此,我们实验中学的学生们评论,哦豁,为爱痴狂?有这么痴狂吗?这个男老师到底有多帅,多有魅力,能够让两个女人为他拼命?要不就是这个女生脑子被驴踢了,蠢得要死,小小年纪被人家玩了还不知道。

    又比如,听说,职业中学的十几个男学生组成的犯罪团伙,到社会上敲诈勒索,涉案金额上千元,受害群众数十人。

    对此,我们实验中学的学生们评轮,哦豁,以为看了几部古惑仔的电影,就变成古惑仔了?搞得这么声势浩大,是想当□□老大,想疯了吧?结果钱没要到几个,把自己的人生搭进去了,接下来只能在看守所唱《铁窗泪》了。

    还比如,父母去广州打工,孩子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没人管教的孩子,渐渐变成了凶狠暴躁的留守少年。孩子上了职业中学,学坏了,总是问爷爷奶奶要钱,超出了爷爷奶奶的承受能力,爷爷奶奶不给,孩子就拿刀把爷爷奶奶捅了。

    对此,我们实验中学的学生们评论,哦豁,真厉害,六亲不认呀。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爷爷奶奶,只因为不给钱,直接就把老人给捅了?怎么下得去手?简直连禽兽,畜牲都不如。

    从这些故事中看来,虽然职业中学的学生们,和我们年纪相仿,但他们显然承受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和精彩。狗血感情剧,家庭伦理剧,社会法治剧,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们不敢演的,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听过这些故事的我们,对职业中学的学生们产生了一种刻板印象。我们觉得职业中学的学生们既蠢又坏,不爱学习,道德品质堪忧。

    当然了,我们对职业中学学生们的认知,除了来自于这些道听途说的故事,更来自于我们自身的亲身经历。

    初中三年,每天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总是围站着一些和我们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他们穿着前卫,头顶杀马特发型,嘴里叼着一支烟,眼神迷离。一见到漂亮女生就喊:“妹妹,要不要跟哥哥一起玩?”一见到落单的男生就围过去,问男孩子敲诈勒索,要烟钱。

    这些年纪轻轻的少年,既恶心又油腻,既低俗又没自尊心,我真是一看到他们就恶心想吐,厌恶至极。

    所以,当周林俊跟我说他是职业中学毕业的,一下子就唤醒了我内心深处对职业中学的厌恶情绪。

    本来我还觉得周林俊这个人挺真诚,挺聪明的。可当我得知他是职业中学毕业的,再看他的时候,我立刻就觉得倒胃口了。

    跟这种人做朋友?算了吧?谁知道他初中的时候有没有跟踪骚扰过女生,敲诈勒索过男生?

    我交朋友,可以不看长相,不看家境,不看学习成绩,但如果对方人品不好,我是绝对不会和他做朋友的。

    这么一想,我对周林俊的态度变得冷漠起来。

    周林俊很聪明,当他看到我突然变得冷漠的脸,猜到我对职业中学有成见,开始小心翼翼地解释:“我知道职业中学名声不好,不过,再好的学校也有差学生,再差的学校也有好学生,你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对不对?”

    我冷漠地翻了他一个白眼,说:“我只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才不相信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呢。”

    周林俊急切地解释:“我知道我们职业中学有一些品行不好的学生,导致我们整个学校在社会上的风评变得很差。不过,以我自己的观察和感受,我觉得我们学校大多数学生都是好学生,坏学生只是极少数,极个别。可就因为这极少数,极个别,就像几粒老鼠屎,坏了一整锅汤,破坏了我们整个学校的声誉。”

    我不以为然,态度高傲而又轻蔑,像一只白天鹅,说:“我不能相信你对自己的判断,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因为每个人对自己的判断,不一定准确。有句话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果相信一个人对自己的判断,那杀人犯还觉得自己是好人呢。”

    周林俊目瞪口呆,气得吐血,说:“什么,杀人犯?你拿我比杀人犯?”

    看他这么生气,我也觉得这个比喻好像不太恰当,便轻声解释:“只是一个比喻而已。”

    周林俊依旧气得直翻白眼。

    我想就此跟他划清界限,从此不要再谈跟我做朋友这件事了,但我同时也想让他死也死个明白,不要怨恨我,怪我不近人情。所以我决定给他一个心服口服的理由。我说:“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门口每天都围着一些小流氓,小混混,他们每天骚扰女同学,敲诈男同学,烦都烦死了。听说,他们都是你们职业中学的学生。”

    周林俊不服气地反问:“是我骚扰你的吗?你在你们学校门口,见过我吗?”

    我不以为然地说:“虽然我没见过你,但他们是你的同学或者校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现在很难相信你毕业于职业中学那种烂学校,还能洁身自好,独善其身。”

    周林俊满脸委屈,脸都涨红了,急切地努力解释:“我就是洁身自好,独善其身呀。我可以向你保证,初中三年,我一直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绝对没有跟那些坏学生同流合污,做过什么坏事。”

    我扑哧一声,轻蔑地笑了,用讥讽的语气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意思是,你学习成绩很好咯?”

    一说到学习成绩,周林俊立刻变得自信笃定起来,他自信满满地说:“别的不敢说,但我的学习成绩绝对没问题。中考的时候,我的考试成绩是职业中学的全校第一。”

    我又扑哧一声笑了,一边笑一边无奈地摇头,说:“全校第一?开什么国际玩笑?周林俊,吹牛不用上税,所以你就随便吹,对吧?”

    周林俊气得直翻白眼,说:“你要是不信,那你去班主任那里查查。班主任那里肯定有中考成绩排名表。”

    说完这句话,他就不理我了,自顾自写作业去了,一副爱信不信的态度。看他气呼呼的样子,似乎有点生气了,不想再继续被我羞辱,不要再被我践踏他的自尊心了。

    我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不相信林俊的中考成绩是职业中学的全校第一,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说得还挺认真,挺坚定的。

    我倒不是在乎他的中考成绩是不是全校第一,毕竟就算是,那也只是他过去的成绩。我只是想知道,周林俊是不是跟大多数男生一样,满嘴跑火车,成天瞎吹牛。我更想知道,他会不会骗我,值不值得信任。

    思来想去,我思考了两节课,还是也没得出什么结论。转念一想,如果我不主动去求证,那么这件事情就会成为我心里的疑点,永远的疑点。

    与其留一个疑点,不如主动去解开它。

    于是,等下了课,我鼓起勇气,去了班主任办公室。

    班主任一看我来了,惊讶地问:“吴子初,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巧笑嫣然,温柔地说:“老师,您还有我们入学时候的中考成绩排名表吗?我想借来看一下。”

    班主任诧异:“这都高二了,还借什么中考成绩排名表?吴子初,我跟你说啊,过去的成绩只能代表过去,现在的努力才能决定将来。”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但我却固执地站在他办公桌前,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班主任看我态度坚决,只得无奈地低下头,拉开抽屉,在抽屉里翻找。

    他翻找了半分钟的样子,找到了一张A4纸,一边递给我一边叮嘱:“看看可以,别弄丢了哦。看完了记得还给我,我也只有这么一张了。等你们考完试,我还要拿来做对比。”

    我连忙欢喜地朝班主任道谢,拿着这张纸跑回教室。

    回到教室,我低着头仔细在纸上搜寻周林俊的名字,终于被我找到了。一看,他的中考分数是638分。

    我知道我们实验中学的全校第一,中考分数是668分,那么他们职业中学的全校第一,分数是638分,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也就是说,周林俊没有骗我。

    我又看了看自己的中考分数,是608分。

    看了看周林俊的分数,再看看我自己的分数,我不由得羞愧起来。周林俊身处一所烂学校,却能取得优异的学习成绩。而我身处一所好学校,却比身处烂学校的他,还低了整整三十分。

    这还不是最令人羞愧的。最令人羞愧的,是他明明比我优秀,我居然还看不起他。这世上最丢脸,最令人羞愧的事之一,就是明明自己不行,竟然还敢看不起别人。

    我越想越丢脸,越想越羞愧。

    正当我满心羞愧,低头沉默的时候,好巧不巧,周林俊路过我课桌旁。

    当他看见我低着头,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什么,便伸长脖子看了一眼。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大吃一惊,他郁闷地嚷嚷起来:“吴子初,你这人也太过分了吧?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还真去找班主任借中考成绩表了?”

    被他这么一嚷嚷,本来就满心羞愧的我,更羞愧了。

    或许人遇到羞愧的事情,第一反应是否认,假装。否认自己没做过这件事,或者假装理直气壮,掩盖自己的心虚。

    纸就放在我桌上,我不能否认,所以我决定假装理直气壮。我一脸骄傲,理直气壮地说:“怎么啦?你说什么,我就必须得相信什么?不是你让我去找班主任借成绩表的吗?”

    周林俊一时间气得无言以对。

    我心想,幸好幸好,没被他发现我的心虚愧疚。

    周林俊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那你既然借到成绩表了,总该相信我没有骗你吧?”

    其实我这时候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老老实实承认,是我误解他了,是我错了。但我脑子一抽,偏偏不肯认错,故意强词夺理地说:“就算你的中考成绩是全校第一,又能证明什么呢?学习成绩又不代表人品,学习好又不能代表你过去没做过坏事。“

    说完我句话,我自己都想抽自己两个耳光。因为我是学生,所以我知道,考全校第一有多难。每天全心学习都不够,他哪有那个余力去想别的事情,做别的事情。

    能考全校第一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心思单纯的书呆子。因为他们但凡有一点点心思放在学习之外,都考不了全校第一。

    周林俊听了我这句话,一脸生无可恋,一副女孩子为什么这么不可理喻,胡搅蛮缠的表情。

    但他略一沉默,还是想挽回我的信任。于是他用满脸无奈,低声下气的语气问:“吴子初,你到底想让我怎样,才愿意相信我?”

    我看他这么傻,傻到可爱,决定故意逗他玩。我假装一本正经,故意气他:“周林俊,你初中的时候挺厉害的么,现在怎么不厉害了?其实我不相信你曾经是全校第一,也不能全怪我。你看看你现在,全班三十多名,谁能相信你曾经是全校第一。”

    周林俊气得直翻白眼,却又无言以对。

    我继续气他:“过去的成绩只能代表过去,现在的努力才能决定将来。你要真有本事,那你再考一个第一给我看看。你要是能再考一个第一,我就相信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学生。”

    周林俊这个傻子,他居然没有发现我是在故意气他,反而一脸认真地问我:“一中的全校第一吗?”

    我继续气他:“也不用一中的全校第一,你考个我们班的全班第一也行。”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偷笑,心想,不管是全校第一,还是全班第一,都是一样的,反正你考不到的。

    为什么我这么想呢?因为我们班有七十名学生。一中是全县人民追捧的县重点,每个班都是严重超员。周林俊此时在班里的排名是三十多名,算是中等。能从三十多名进步到全班第一的人,在我的求学生涯里还没有见过。

    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幼稚的想法,好像我这么气周林俊,打击周林俊,就可以不用面对我不如他,还瞧不起他的羞愧了。

    没想到周林俊不仅没有计较我那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也没有拆穿我明明不如别人,还敢瞧不起别人的虚假骄傲,他反而傻乎乎地进了套,一脸认真地问:“真的只要我考全班第一,你就相信我吗?”

    我一本正经地点头,说:“对呀,你考一个全班第一,我就相信你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周林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你要是让我一中的全校第一,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过,你要让我考全班第一,那还是没问题的。”

    我笑死了,心想,男生果然都是天生的吹牛大王。连周林俊这种看起来真诚的人,也这么爱吹牛。难道爱吹牛是刻在男生骨子的基因吗?

    周林俊想了想,有点不放心,问:“吴子初,等我考了全班第一,你能不能满足我一个愿望?”

    他的眼神里透着清澈的愚蠢,好像他已经考到了全班第一似的。我心里真是好笑死了,笑他的狂妄,也笑他的愚蠢。

    一中人才济济,能在这里的,都是全县最会读书的学生。就连我们班,那也是人才济济,高手如云。可被周林俊这么一说,好像全班同学都是稻草人似的,可以任由他随意超越。

    我心想,周林俊呀周林俊,你到底是年轻天真,所以才会这么狂妄自大,自不量力。

    我根本不相信排名三十多名的他,能考全班第一,所以轻蔑地笑了笑,说:“好啊,在我能力范围内,别说满足你一个愿望了,十个也可以呀。”

    周林俊高兴地笑,像个单纯的孩子,得到了他一直想要的玩具,满脸的幸福满足,好像他已经得了全班第一似的。

    当然了,他能不能考全班第一,并不是我关注的重点。我这番胡搅蛮缠的骚操作,只是为了转移他的视线,不让他发现我不如他,还敢看不起他的狂妄无知。

    要不然只要他轻轻说一句,你自己明明不怎么样,还敢瞧不起别人?那我真是无地自容。

    不管怎么说,事实证明,周林俊没有说谎骗我,所以,我也没有理由不接受他,跟他做朋友。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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