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去了教室，林俊故作洒脱地问：“子初，你们昨天晚上聊什么了？”
我低头沉默，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林俊满脸狐疑，问：“于东明向你表白了？”
我点点头。
林俊气得咬牙切齿，怒火中烧，骂：“于东明这个卑鄙小人，真是阴险至极。我不追的时候，他也不追。我一追，他就跳出来跟我抢，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
我看林俊发火了，只得低头沉默。
林俊略一沉默，忐忑不安地问：“该不会他一表白，你就信了吧？”
我又低头沉默。
林俊顿时被我气笑了，一脸冷笑，似乎在笑他自己自作多情，像个傻子。
我对林俊心生愧疚，不敢吭声。
林俊想了想，试图劝说我：“子初，我拜托你长点脑子。你回头想想，昨天你不是说，高一的时候，你经常去找他，但他一直不出来吗？他要是喜欢你，当时为什么不出来见你？”
我低着头，弱弱地轻声替于东明说话：“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俊冷笑，说：“就算再怎么有难言之隐，也不会晾着喜欢的女生，让她的自尊心掉在地上。这得是多狠心的男生，才能干得出来这种事情。”
我低头沉默。
林俊又说：“反正我和我身边的男生都是这样的，舍不得让自己喜欢的女生伤心。除非不喜欢她，否则不会这么干的。”
我继续沉默，心里有些矛盾。
其实我觉得林俊说得也有点道理，但是我回头一想，又觉得于东明前一天晚上的表白也还挺真挚的。我一时间真不知道该相信谁。
比起不知道该相信谁，更重要的原因是，人的本性都是自恋的。所以人总是很难相信，自己真心喜欢过的人，对方竟然没有喜欢过自己。
我之前也是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慢慢说服自己艰难地接受，于东明可能不喜欢我这个事实。
所以，当于东明再次跳出来，向我热情表白，我骨子里的自恋又蠢蠢欲动了。
倒不是说我对于东明的感情有多深刻。我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真心喜欢过的人，他竟然没有喜欢过我。这会破坏我的自恋。
那么，于东明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他到底有没有所谓的难言之隐呢？我在默默等待，等他写给我的信。我相信只要看了信，就能揭开谜底。
这天晚上回到宿舍，我问宁宁，于东明有没有托她带一封信给我？宁宁说没有。
我顿时失望了。冷笑着心想，人家随口说说的话，你竟然当真了，真是愚蠢至极。
没想到，到了第二天晚上，放了晚自习，宁宁拿着一个洁白的信封，笑容满面地走进宿舍，步伐轻盈地朝我走来。
我喜出望外地问：“于东明给我的？”
宁宁笑嘻嘻地故意逗我：“不是，是别人写给我的。”
我一看她挤眉弄眼的表情，就知道她在跟我开玩笑。
宁宁知道我暗恋了于东明很久，她也知道我很在意这封信。我越是急着把信拿到手，她越是故意不肯给我。
她和路路甚至合起伙来故意逗我。我去追宁宁，宁宁就把信丢给路路。我去追路路，路路又把信扔给宁宁。这戏弄我的游戏，她俩开心地玩了十几分钟，仍然乐此不疲，兴致勃勃。
我追得没劲了，坐在床上直喘粗气，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要了，你俩留着慢慢看吧。”她俩这才笑嘻嘻地把信给我。
我脱了鞋子坐到床上，拉上蚊帐，打开夹在床头上的台灯，就差没沐浴焚香了，开始郑重其事地阅读于东明写给我的信。
信是这样写的。
“子初：
昨晚的见面，我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心情激动。虽然我们初二就认识了，真没想到，直到高三，直到昨晚，才再次见面聊天。
想想时间真如白驹过隙，过得太快了。掐指一算，这四五年的时间，如流水一般，从懵懂少年，流到了花季雨季。
虽然我的日子千篇一律，每天都在埋头学习，学习，再学习。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但我很庆幸，这些年来，学习之余，心里还深藏着一个你。
你可能会问，既然心里有你，为什么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却不出去见你？答案是，家庭原因。
原本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过着脸朝黄土北朝天，一滴汗水摔八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生活。
可就在80年代初，我还很小的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我们那个小地方。村里很多年轻人嫌种地辛苦，又赚不到什么钱，纷纷出去打工。
我爸看到别人在外面打工挣的钱，是在农村种地挣钱的好几倍。他的心思活动了，也出去打工了。
他在市里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干一些粗活。
干了两年，挣了一点钱，但他并不满足于此。
那时候整个国家经济落后，百废待兴，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搞建设，对农村建筑工人的需求量很大。
我爸看到了这个机会。不同于一般农民的畏首畏尾，我爸这个人有思想，有魄力。他看准了这个机会，就找了一帮从小到大的兄弟，组建了属于他的包工队。
去了市里，他靠着以前认识的人，包了两个小工程。谁知因为工程质量过硬，收费合理，竟然一传十，十传百，迅速打开了局面。
这中间也就只过了两三年吧，我们家一下子就发达了，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我爸盖了村里第一个小二楼，还买了好多在当时的农村，人们见都没见过的稀罕家电。村里的第一台彩色电视机，第一台洗衣机，第一个冰箱，全都是我们家买的。
那时候村民都喜欢聚在我家，看电视，洗衣服，吃冰棍。他们欢欢喜喜地跑来看西洋镜，激动而新奇地使用这些家电。我们家成天热闹非凡，门庭若市。
为了占便宜，沾光，乡亲们对我们家的人自然是笑脸相迎，各种巴结奉承。一时间，我们家春风得意，风光无限。
我和我哥那时候简直是我们村的贾宝玉。成天被周围的亲戚们，邻居们关注宠爱，简直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爸一年到头在外工作，过年回家几天，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客户们找他包工程，乡亲们求他介绍工作。借钱的，办事的，络绎不绝，就差在家门口排队了。
那种辉煌盛景，那么热闹兴旺，谁能想到，没过几年，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最先开始出问题的，是我姑父。我姑父是最早跟着我爸出去打工的兄弟之一，按现在的说法，也算创业元老。
他读过高中，又当过兵，在我爸那些虾兵蟹将里面，算既有文化，又有见识的。因为我爸他们那一辈的农民，很多都只读了个小学。高中生就算文化人了。
既是自家兄弟，又有文化，有见识，我爸自然是倚仗他，信任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当时因为我爸的包工队生意实在太火爆了，找他做工程的人实在太多了。我爸就把一些他认为不重要的小工程，全权交给了最信任的兄弟管理。
其中有一个小工程，是给我和我哥读书的小学建校舍。我爸把这个小工程交给了我姑父。我爸觉得这个工程并不复杂，由我姑父负责，应该是完全没问题的。
万万没想到，在金钱面前，人心难测。我姑父看到我爸挣钱挣得多，而他作为部下，挣的钱远远不如我爸，他的心理早已经不平衡了，红眼病犯了。
我姑父接下了建校舍的小工程之后，仗着山高皇帝远，仗着我爸信任他，开始胡作非为。他先是找了一些小混混，和小混混里应外合，把工地上的机械和建筑材料偷偷卖了。然后骗我爸，就说被偷了。
可怜我爸，太信任自家兄弟，想都没想，就从账上拨钱把亏空填上了。
如果我姑父就此罢手，该有多好。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后期的工程建设过程中，我姑父依旧不停地偷工减料，最后把那个校舍建成了豆腐渣工程。
偷工减料到什么程度呢？两年以后的一场春雨，校舍自己坍塌了。没有狂风，没有地震，也没有泥石流，只是一场平凡的春雨，那个校舍就自己塌了。
你说我姑父一个搞建筑的，他能不知道偷工减料到一定程度，房子会塌吗？不，他知道，他就是猪油蒙了心，被钱遮住了眼睛。
不幸中的万幸，房子是夜里倒塌的。要不然，整个学校的老师，全村的孩子，都得埋进去。其中也包括我和我哥。
这件事一出，大家都震惊了。从村民，到村干部，到县里的领导，教育局的领导，层层被惊动。大家都骂我爸是黑了良心的奸商。
那段时间，我爸恨不得抓住村里的每一个人，去跟别人解释，他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在这所学校读书，他怎么可能拿自己亲儿子的命去换钱？可是，群情激愤之下，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解释。
后来，村里起诉我爸，我爸把我姑父列为连带被告。因为他觉得，就算舆论上已经输了，最起码要在法律层面上，讨回一点公道。
说到打官司，我爸纯粹是个门外汉，一窍不通。他虽然当上了包工头，可骨子里还是农民的思想。
在他一个农民的朴素观念里，他觉得现代的法官，就是电视里的包青天，狄仁杰。他以为就算他什么都不做，法官也会替他伸张正义。
谁知，我姑父当过兵，有很多战友在公检法战线工作。我姑父一看可能会承担法律责任，慌了，到处去行贿，给他一些战友送了钱。
反正到最后，法院判决我爸的包工队，负责所有损失，一共十几万元。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到了第二年，我爸的包工队需要买两台拖拉机。
那时候买拖拉机需要批条，还需要排队等。于是我爸找了一个朋友，帮他处理买拖拉机的事宜。
不久，他朋友在湖南衡阳的拖拉机厂，买到了两台拖拉机。买到之后，他朋友又在衡阳当地，雇了两名司机，把拖拉机送到湖北来。
心痛的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是他朋友对那两名司机的驾驶经验审查不够严格，又或者是疲劳驾驶的原因。总之，其中一台拖拉机走到一段盘山公路的时候，翻下了万丈山崖。
拖拉机摔成废铁就不说了，最不幸的是，那个司机当场就死了。
这么一来，又要打官司。死亡赔偿金，丧葬费，七七八八，又是十几万。
经过这两件事，我们家已经是遭受重创，风雨飘摇了。可那几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天爷好像专门跟我家过不去似的。
压倒我们全家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妈犯罪。
有一年春节，我妈去我奶奶家，在门口不巧碰到了我姑姑。我妈气不过，就骂了我姑姑几句。我妈骂他们一家人狼心狗肺，我爸好心带我姑父出去挣钱，他却这么害我爸。
我姑姑但凡是个有点良心的人，就应该让我妈骂几句，出出气算了。毕竟当初的确是我姑父偷工减料，辜负了我爸的信任，害我爸赔了十几万。
我爸赔的十几万是真金白银，他们只是挨了几句骂，按照一般人的想法，骂几句就骂几句，不痛不痒的，有什么关系呢？
再退一万步说，要是她实在不想挨骂，那她可以走呀。我妈又没有堵到他家门口去骂。
可我姑姑就不是一般人。她跟我姑父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人渣，般配到不行。
我妈骂我姑姑一句，我姑姑骂我妈十句。我姑姑得意洋洋地说，打不赢官司，都怪我爸没关系，没本事，不怨他们家。有本事让我爸也找关系去。
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可怜我妈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情绪管理什么的，她是不懂的。
我妈当时一时气急攻心，失去了理智，冲到我奶奶家的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朝我姑姑的脑袋砍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我姑姑当时拿手挡了一下，菜刀没有砍到脑袋，只砍断了我姑姑的两根手指。
那一天，我和我哥正在家门口，无忧无虑地玩耍。陆续有村民，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们，说我妈杀人了。
我当时也就六七岁吧，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我懵懵懂懂地跟着我哥，跑到奶奶家，正好看到我妈拷上手铐，被警察带上警车。
当时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那天夜里，我爸带着我和我哥去了医院。他让我俩跪在姑姑的病房门口，他站在旁边。
我爸一个大男人，哭得泪流满面，恳求姑姑不要起诉。我爸说，不管她想要多少钱，我爸都会给她。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只求她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别让孩子们失去妈妈。
当时的农村，法治建设还不健全。就算发生了人身伤害事件，尤其家人之间的人身伤害事件，只要能够在家庭内部达成和解，是可以不起诉的。
但是，都是徒劳无功。我和我哥在姑姑的病房门口跪了整整一夜，我姑姑一家始终没有打开那扇门。
后来，那一夜时常出现在我梦里。我记得自己又冷，又饿，又累，又困。冻得瑟瑟发抖，怕得浑身打颤，一直跪在漆黑一片的夜里。
那个黑夜好像没有尽头似的，那种恐惧好像深入骨髓似的。而我在梦里，一直在喊妈妈。
最后，他们依然选择了起诉。十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一想起我姑姑姑父一家人，还是气得血往上涌，咬牙切齿，浑身发抖。如果杀人不犯法，我真想杀了他们。
因为他们侵害别人利益的时候，就找关系，走后门。而当他们自己的利益被侵害的时候，又懂得拿起法律武器，来保护自己了。天底下为什么要有这种人渣？
我妈被关在看守所，数次自杀未遂。因为她砍我姑姑，只是一时气到失去理智。平时的她，连鸡都不敢杀。等她恢复了理智，据我猜想，她很难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无法面对，就想自杀。当时我和我哥提心吊胆，惶惶如丧家之犬，害怕失去妈妈。我爸也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
幸好后来，我爸听取了好心人的建议，带着我和我哥去了一趟看守所。我和我哥按照我爸教的，哭着对我妈说，她不能死，我们不能没有妈妈。
其实我和我哥，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哪个孩子不怕失去妈妈？我们一家四口，在看守所抱头痛哭，场面何其凄凉。
估计也是舍不得孩子，我妈后来总算没再闹自杀了。
再后来，审理我妈案子的法官，听说了我们家的故事，对我们家的遭遇产生了极大同情。在对我妈的审判中，他采用了最轻的量刑，两年有期徒刑，而且还是监外执行。
虽然没坐牢，但是农村的舆论环境是残酷的。就算人没有坐牢，心也已经坐牢了。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我们家。
从此，我们一家从风光无限，人人追捧的万元户一家，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杀人犯一家。
权衡利弊之下，我爸没再去做包工头，也没再去市里打工。因为他知道，我们母子三人，需要他的保护。
只要他一走，我妈被人欺负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想不开。要是我妈想不开，我和我哥也没人照顾了。我爸只好留在家里，照顾我们一家人。
之前处理那几件事情，欠了一堆外债。每到逢年过节，别人家里欢声笑语，鞭炮齐鸣，我们家坐着一堆横眉冷对，怨气冲天的债主。
要知道农民一年辛苦到头，就挣那么两三千块钱。这点钱要应付一年的各种支出，人际往来，还要供我和我哥读书，哪还有钱还给债主？
不给别人还钱，别人非常生气。我爸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端茶递水，满脸赔笑，就差给别人跪下了，苦苦哀求别人再给我们一些时间。
每次看到我爸满脸赔笑，低声下气的样子，每次看到我妈不敢见人，活得像个罪人，我感觉我的心都快被撕碎了。
再来说说我哥，你可能觉得我的学习成绩优秀，可是我哥的学习成绩比我更优秀。因为我初中的时候，只能考到全校前十，但我哥初中的时候，能考到全校前三。
可是就因为家里穷，没办法负担两个学生，中考的时候，我哥瞒着全家人，报考了个警校中专。我知道他是想早点出来工作，替家里还债。他也想把读书的机会让给我。
现在他中专毕业了，在一个乡镇派出所做临时工。将来熬一辈子，最多能熬个转正。他为了我，过上了一辈子能看到头的平凡生活。
我爸想让我和我哥好好读书，走读书成才的道路。因为他觉得他这一辈子的悲惨遭遇，都是因为没读书。
如果多读书，说不定对社会，对人性有更深刻的认识。说不定更懂得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那样的话，也许就不会撞得头破血流了。
子初，看到这里，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明白我的心情。我身上承担的重量，是全家人的希望，改变命运的希望。
其实我知道你喜欢我，初二的时候就知道。因为眼神不会骗人，你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炙热真诚，含情脉脉。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能够得到你的青睐。但既然有你这么活泼可爱的女孩喜欢我，我又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我不是铁石心肠，你的喜欢，我是能够感觉得到的。可就算感觉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我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都要投入到无穷无尽的学习中去。因为我不能辜负家人的期待。
子初，我今天给你写这封信，其实我不能为你做什么。既没办法给你任何承诺，也不能许你未来。
因为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有可能今天还在学校学习，明天已经到了广州的流水线上，开始打工还债。
但我还是想跟你说，你对我的感情，我一直都知道。在我苦行僧一般的求学生涯里，你是温暖我的一束光。每当你用炙热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温暖和感动。
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所以我不能许你未来。但我还是想说一句，子初，我喜欢你。
是你让年纪轻轻，就经历这么多糟糕的事情，已经变得有些铁石心肠的我，不怎么相信这个世界的我，知道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的心还会变得柔软和欢喜。
子初，我的梦想是当法官。因为我始终无法忘记，当初我们全家陷入黑暗，走投无路的时候，是那个法官，安慰我们，指引我们，帮助我们走出了绝境。
尽管我眼中的世界，和你眼中的世界不一样。但活泼可爱的你，是温暖我整个少年时代的那束光。希望我们的感情，能够有将来。
一直被你照亮的于东明”
我低头沉默，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林俊满脸狐疑，问：“于东明向你表白了？”
我点点头。
林俊气得咬牙切齿，怒火中烧，骂：“于东明这个卑鄙小人，真是阴险至极。我不追的时候，他也不追。我一追，他就跳出来跟我抢，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
我看林俊发火了，只得低头沉默。
林俊略一沉默，忐忑不安地问：“该不会他一表白，你就信了吧？”
我又低头沉默。
林俊顿时被我气笑了，一脸冷笑，似乎在笑他自己自作多情，像个傻子。
我对林俊心生愧疚，不敢吭声。
林俊想了想，试图劝说我：“子初，我拜托你长点脑子。你回头想想，昨天你不是说，高一的时候，你经常去找他，但他一直不出来吗？他要是喜欢你，当时为什么不出来见你？”
我低着头，弱弱地轻声替于东明说话：“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俊冷笑，说：“就算再怎么有难言之隐，也不会晾着喜欢的女生，让她的自尊心掉在地上。这得是多狠心的男生，才能干得出来这种事情。”
我低头沉默。
林俊又说：“反正我和我身边的男生都是这样的，舍不得让自己喜欢的女生伤心。除非不喜欢她，否则不会这么干的。”
我继续沉默，心里有些矛盾。
其实我觉得林俊说得也有点道理，但是我回头一想，又觉得于东明前一天晚上的表白也还挺真挚的。我一时间真不知道该相信谁。
比起不知道该相信谁，更重要的原因是，人的本性都是自恋的。所以人总是很难相信，自己真心喜欢过的人，对方竟然没有喜欢过自己。
我之前也是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慢慢说服自己艰难地接受，于东明可能不喜欢我这个事实。
所以，当于东明再次跳出来，向我热情表白，我骨子里的自恋又蠢蠢欲动了。
倒不是说我对于东明的感情有多深刻。我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真心喜欢过的人，他竟然没有喜欢过我。这会破坏我的自恋。
那么，于东明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他到底有没有所谓的难言之隐呢？我在默默等待，等他写给我的信。我相信只要看了信，就能揭开谜底。
这天晚上回到宿舍，我问宁宁，于东明有没有托她带一封信给我？宁宁说没有。
我顿时失望了。冷笑着心想，人家随口说说的话，你竟然当真了，真是愚蠢至极。
没想到，到了第二天晚上，放了晚自习，宁宁拿着一个洁白的信封，笑容满面地走进宿舍，步伐轻盈地朝我走来。
我喜出望外地问：“于东明给我的？”
宁宁笑嘻嘻地故意逗我：“不是，是别人写给我的。”
我一看她挤眉弄眼的表情，就知道她在跟我开玩笑。
宁宁知道我暗恋了于东明很久，她也知道我很在意这封信。我越是急着把信拿到手，她越是故意不肯给我。
她和路路甚至合起伙来故意逗我。我去追宁宁，宁宁就把信丢给路路。我去追路路，路路又把信扔给宁宁。这戏弄我的游戏，她俩开心地玩了十几分钟，仍然乐此不疲，兴致勃勃。
我追得没劲了，坐在床上直喘粗气，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要了，你俩留着慢慢看吧。”她俩这才笑嘻嘻地把信给我。
我脱了鞋子坐到床上，拉上蚊帐，打开夹在床头上的台灯，就差没沐浴焚香了，开始郑重其事地阅读于东明写给我的信。
信是这样写的。
“子初：
昨晚的见面，我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心情激动。虽然我们初二就认识了，真没想到，直到高三，直到昨晚，才再次见面聊天。
想想时间真如白驹过隙，过得太快了。掐指一算，这四五年的时间，如流水一般，从懵懂少年，流到了花季雨季。
虽然我的日子千篇一律，每天都在埋头学习，学习，再学习。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但我很庆幸，这些年来，学习之余，心里还深藏着一个你。
你可能会问，既然心里有你，为什么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却不出去见你？答案是，家庭原因。
原本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过着脸朝黄土北朝天，一滴汗水摔八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生活。
可就在80年代初，我还很小的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我们那个小地方。村里很多年轻人嫌种地辛苦，又赚不到什么钱，纷纷出去打工。
我爸看到别人在外面打工挣的钱，是在农村种地挣钱的好几倍。他的心思活动了，也出去打工了。
他在市里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干一些粗活。
干了两年，挣了一点钱，但他并不满足于此。
那时候整个国家经济落后，百废待兴，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搞建设，对农村建筑工人的需求量很大。
我爸看到了这个机会。不同于一般农民的畏首畏尾，我爸这个人有思想，有魄力。他看准了这个机会，就找了一帮从小到大的兄弟，组建了属于他的包工队。
去了市里，他靠着以前认识的人，包了两个小工程。谁知因为工程质量过硬，收费合理，竟然一传十，十传百，迅速打开了局面。
这中间也就只过了两三年吧，我们家一下子就发达了，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我爸盖了村里第一个小二楼，还买了好多在当时的农村，人们见都没见过的稀罕家电。村里的第一台彩色电视机，第一台洗衣机，第一个冰箱，全都是我们家买的。
那时候村民都喜欢聚在我家，看电视，洗衣服，吃冰棍。他们欢欢喜喜地跑来看西洋镜，激动而新奇地使用这些家电。我们家成天热闹非凡，门庭若市。
为了占便宜，沾光，乡亲们对我们家的人自然是笑脸相迎，各种巴结奉承。一时间，我们家春风得意，风光无限。
我和我哥那时候简直是我们村的贾宝玉。成天被周围的亲戚们，邻居们关注宠爱，简直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爸一年到头在外工作，过年回家几天，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客户们找他包工程，乡亲们求他介绍工作。借钱的，办事的，络绎不绝，就差在家门口排队了。
那种辉煌盛景，那么热闹兴旺，谁能想到，没过几年，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最先开始出问题的，是我姑父。我姑父是最早跟着我爸出去打工的兄弟之一，按现在的说法，也算创业元老。
他读过高中，又当过兵，在我爸那些虾兵蟹将里面，算既有文化，又有见识的。因为我爸他们那一辈的农民，很多都只读了个小学。高中生就算文化人了。
既是自家兄弟，又有文化，有见识，我爸自然是倚仗他，信任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当时因为我爸的包工队生意实在太火爆了，找他做工程的人实在太多了。我爸就把一些他认为不重要的小工程，全权交给了最信任的兄弟管理。
其中有一个小工程，是给我和我哥读书的小学建校舍。我爸把这个小工程交给了我姑父。我爸觉得这个工程并不复杂，由我姑父负责，应该是完全没问题的。
万万没想到，在金钱面前，人心难测。我姑父看到我爸挣钱挣得多，而他作为部下，挣的钱远远不如我爸，他的心理早已经不平衡了，红眼病犯了。
我姑父接下了建校舍的小工程之后，仗着山高皇帝远，仗着我爸信任他，开始胡作非为。他先是找了一些小混混，和小混混里应外合，把工地上的机械和建筑材料偷偷卖了。然后骗我爸，就说被偷了。
可怜我爸，太信任自家兄弟，想都没想，就从账上拨钱把亏空填上了。
如果我姑父就此罢手，该有多好。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后期的工程建设过程中，我姑父依旧不停地偷工减料，最后把那个校舍建成了豆腐渣工程。
偷工减料到什么程度呢？两年以后的一场春雨，校舍自己坍塌了。没有狂风，没有地震，也没有泥石流，只是一场平凡的春雨，那个校舍就自己塌了。
你说我姑父一个搞建筑的，他能不知道偷工减料到一定程度，房子会塌吗？不，他知道，他就是猪油蒙了心，被钱遮住了眼睛。
不幸中的万幸，房子是夜里倒塌的。要不然，整个学校的老师，全村的孩子，都得埋进去。其中也包括我和我哥。
这件事一出，大家都震惊了。从村民，到村干部，到县里的领导，教育局的领导，层层被惊动。大家都骂我爸是黑了良心的奸商。
那段时间，我爸恨不得抓住村里的每一个人，去跟别人解释，他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在这所学校读书，他怎么可能拿自己亲儿子的命去换钱？可是，群情激愤之下，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解释。
后来，村里起诉我爸，我爸把我姑父列为连带被告。因为他觉得，就算舆论上已经输了，最起码要在法律层面上，讨回一点公道。
说到打官司，我爸纯粹是个门外汉，一窍不通。他虽然当上了包工头，可骨子里还是农民的思想。
在他一个农民的朴素观念里，他觉得现代的法官，就是电视里的包青天，狄仁杰。他以为就算他什么都不做，法官也会替他伸张正义。
谁知，我姑父当过兵，有很多战友在公检法战线工作。我姑父一看可能会承担法律责任，慌了，到处去行贿，给他一些战友送了钱。
反正到最后，法院判决我爸的包工队，负责所有损失，一共十几万元。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到了第二年，我爸的包工队需要买两台拖拉机。
那时候买拖拉机需要批条，还需要排队等。于是我爸找了一个朋友，帮他处理买拖拉机的事宜。
不久，他朋友在湖南衡阳的拖拉机厂，买到了两台拖拉机。买到之后，他朋友又在衡阳当地，雇了两名司机，把拖拉机送到湖北来。
心痛的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是他朋友对那两名司机的驾驶经验审查不够严格，又或者是疲劳驾驶的原因。总之，其中一台拖拉机走到一段盘山公路的时候，翻下了万丈山崖。
拖拉机摔成废铁就不说了，最不幸的是，那个司机当场就死了。
这么一来，又要打官司。死亡赔偿金，丧葬费，七七八八，又是十几万。
经过这两件事，我们家已经是遭受重创，风雨飘摇了。可那几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天爷好像专门跟我家过不去似的。
压倒我们全家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妈犯罪。
有一年春节，我妈去我奶奶家，在门口不巧碰到了我姑姑。我妈气不过，就骂了我姑姑几句。我妈骂他们一家人狼心狗肺，我爸好心带我姑父出去挣钱，他却这么害我爸。
我姑姑但凡是个有点良心的人，就应该让我妈骂几句，出出气算了。毕竟当初的确是我姑父偷工减料，辜负了我爸的信任，害我爸赔了十几万。
我爸赔的十几万是真金白银，他们只是挨了几句骂，按照一般人的想法，骂几句就骂几句，不痛不痒的，有什么关系呢？
再退一万步说，要是她实在不想挨骂，那她可以走呀。我妈又没有堵到他家门口去骂。
可我姑姑就不是一般人。她跟我姑父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人渣，般配到不行。
我妈骂我姑姑一句，我姑姑骂我妈十句。我姑姑得意洋洋地说，打不赢官司，都怪我爸没关系，没本事，不怨他们家。有本事让我爸也找关系去。
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可怜我妈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情绪管理什么的，她是不懂的。
我妈当时一时气急攻心，失去了理智，冲到我奶奶家的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朝我姑姑的脑袋砍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我姑姑当时拿手挡了一下，菜刀没有砍到脑袋，只砍断了我姑姑的两根手指。
那一天，我和我哥正在家门口，无忧无虑地玩耍。陆续有村民，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们，说我妈杀人了。
我当时也就六七岁吧，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我懵懵懂懂地跟着我哥，跑到奶奶家，正好看到我妈拷上手铐，被警察带上警车。
当时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那天夜里，我爸带着我和我哥去了医院。他让我俩跪在姑姑的病房门口，他站在旁边。
我爸一个大男人，哭得泪流满面，恳求姑姑不要起诉。我爸说，不管她想要多少钱，我爸都会给她。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只求她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别让孩子们失去妈妈。
当时的农村，法治建设还不健全。就算发生了人身伤害事件，尤其家人之间的人身伤害事件，只要能够在家庭内部达成和解，是可以不起诉的。
但是，都是徒劳无功。我和我哥在姑姑的病房门口跪了整整一夜，我姑姑一家始终没有打开那扇门。
后来，那一夜时常出现在我梦里。我记得自己又冷，又饿，又累，又困。冻得瑟瑟发抖，怕得浑身打颤，一直跪在漆黑一片的夜里。
那个黑夜好像没有尽头似的，那种恐惧好像深入骨髓似的。而我在梦里，一直在喊妈妈。
最后，他们依然选择了起诉。十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一想起我姑姑姑父一家人，还是气得血往上涌，咬牙切齿，浑身发抖。如果杀人不犯法，我真想杀了他们。
因为他们侵害别人利益的时候，就找关系，走后门。而当他们自己的利益被侵害的时候，又懂得拿起法律武器，来保护自己了。天底下为什么要有这种人渣？
我妈被关在看守所，数次自杀未遂。因为她砍我姑姑，只是一时气到失去理智。平时的她，连鸡都不敢杀。等她恢复了理智，据我猜想，她很难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无法面对，就想自杀。当时我和我哥提心吊胆，惶惶如丧家之犬，害怕失去妈妈。我爸也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
幸好后来，我爸听取了好心人的建议，带着我和我哥去了一趟看守所。我和我哥按照我爸教的，哭着对我妈说，她不能死，我们不能没有妈妈。
其实我和我哥，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哪个孩子不怕失去妈妈？我们一家四口，在看守所抱头痛哭，场面何其凄凉。
估计也是舍不得孩子，我妈后来总算没再闹自杀了。
再后来，审理我妈案子的法官，听说了我们家的故事，对我们家的遭遇产生了极大同情。在对我妈的审判中，他采用了最轻的量刑，两年有期徒刑，而且还是监外执行。
虽然没坐牢，但是农村的舆论环境是残酷的。就算人没有坐牢，心也已经坐牢了。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我们家。
从此，我们一家从风光无限，人人追捧的万元户一家，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杀人犯一家。
权衡利弊之下，我爸没再去做包工头，也没再去市里打工。因为他知道，我们母子三人，需要他的保护。
只要他一走，我妈被人欺负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想不开。要是我妈想不开，我和我哥也没人照顾了。我爸只好留在家里，照顾我们一家人。
之前处理那几件事情，欠了一堆外债。每到逢年过节，别人家里欢声笑语，鞭炮齐鸣，我们家坐着一堆横眉冷对，怨气冲天的债主。
要知道农民一年辛苦到头，就挣那么两三千块钱。这点钱要应付一年的各种支出，人际往来，还要供我和我哥读书，哪还有钱还给债主？
不给别人还钱，别人非常生气。我爸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端茶递水，满脸赔笑，就差给别人跪下了，苦苦哀求别人再给我们一些时间。
每次看到我爸满脸赔笑，低声下气的样子，每次看到我妈不敢见人，活得像个罪人，我感觉我的心都快被撕碎了。
再来说说我哥，你可能觉得我的学习成绩优秀，可是我哥的学习成绩比我更优秀。因为我初中的时候，只能考到全校前十，但我哥初中的时候，能考到全校前三。
可是就因为家里穷，没办法负担两个学生，中考的时候，我哥瞒着全家人，报考了个警校中专。我知道他是想早点出来工作，替家里还债。他也想把读书的机会让给我。
现在他中专毕业了，在一个乡镇派出所做临时工。将来熬一辈子，最多能熬个转正。他为了我，过上了一辈子能看到头的平凡生活。
我爸想让我和我哥好好读书，走读书成才的道路。因为他觉得他这一辈子的悲惨遭遇，都是因为没读书。
如果多读书，说不定对社会，对人性有更深刻的认识。说不定更懂得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那样的话，也许就不会撞得头破血流了。
子初，看到这里，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明白我的心情。我身上承担的重量，是全家人的希望，改变命运的希望。
其实我知道你喜欢我，初二的时候就知道。因为眼神不会骗人，你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炙热真诚，含情脉脉。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能够得到你的青睐。但既然有你这么活泼可爱的女孩喜欢我，我又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我不是铁石心肠，你的喜欢，我是能够感觉得到的。可就算感觉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我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都要投入到无穷无尽的学习中去。因为我不能辜负家人的期待。
子初，我今天给你写这封信，其实我不能为你做什么。既没办法给你任何承诺，也不能许你未来。
因为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有可能今天还在学校学习，明天已经到了广州的流水线上，开始打工还债。
但我还是想跟你说，你对我的感情，我一直都知道。在我苦行僧一般的求学生涯里，你是温暖我的一束光。每当你用炙热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温暖和感动。
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所以我不能许你未来。但我还是想说一句，子初，我喜欢你。
是你让年纪轻轻，就经历这么多糟糕的事情，已经变得有些铁石心肠的我，不怎么相信这个世界的我，知道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的心还会变得柔软和欢喜。
子初，我的梦想是当法官。因为我始终无法忘记，当初我们全家陷入黑暗，走投无路的时候，是那个法官，安慰我们，指引我们，帮助我们走出了绝境。
尽管我眼中的世界，和你眼中的世界不一样。但活泼可爱的你，是温暖我整个少年时代的那束光。希望我们的感情，能够有将来。
一直被你照亮的于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