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妾也需媒人为介,公冶岐以泓邑大夫为媒,束帛纳妟为妾。婚事进展的并不顺利,渝侯对此颇有微词,一则二人同姓,二则卫君之女来归不过两月有余,尚未庙见,公冶岐便要再娶其媵从。

    妟不清楚公冶岐是如何劝说渝侯同意这桩婚事,只见下大夫和家臣操持婚礼,有条不紊。更重要的是,她敏锐察觉,自己被半软禁在了院落中,仆从时时刻刻跟着她,寸步不离。

    公冶岐看出了她的不情愿,提前做出防范。

    妟出奇的冷静,公冶岐成名于战场,十八岁的少年将军,率五国联军击退素有虎狼之称的秦军,却敌寇于岭北关外。

    属于战场的公孙,不会久在国都中久待,只要等到他离开,她就有逃跑的机会。

    至于现在……

    妟看向铜镜,少女容貌稚嫩,十四岁的姑娘,还没有张开,在古代,这或许是成婚的年纪,可对羲和这个现代人而言,公冶岐非常刑。

    妟叹口气,为今之计,只有暂时隐忍,抓住时机,谋定而后动。贸然打草惊蛇,只会让公冶岐生出防备之心,加大出逃的难度。

    纳妾之礼与娶妻之礼不同,省去许多步骤,这在不大的泓邑而言,却是件轰动的大事。黄昏日落,姮为妟穿上玄纁,梳好头发,单独挑出一缕,以红缨绳束好,再归入发髻。

    姮陪同妟出门,公冶岐着玄衣纁裳,亲迎至户,见新妇出来,公冶岐与傧人先向妟趋,姮搀扶妟登车,公冶岐亲自为妟驾车,侍从手持火把,为二人照亮前行之路。

    帷车摇晃,透过车帷的缝隙,驾车的少年背影挺拔,橘黄火光跳动,妟眼眶不觉一酸,再次泪眼朦胧。她仿佛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一幕,那种强烈的熟悉感,漩涡般将她吞噬。

    越是努力去回想,记忆越模糊,像是一觉睡醒后的噩梦,感觉分明还清晰,梦中一切却都遥远。

    妟摇头,甩掉眼眶中的泪意。

    该死的剧情,别想控制她,可以一辈子不和喜欢的男人在一起,但觉不能接受和别人共事一夫。或许,她无法改变时代,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就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可是她也不愿意被时代改变,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切。

    爱,有时候是自私的。

    帷车停下,姮搀扶妟下车,随国君出行的侍臣与泓邑贵族在阶边站立,百姓聚在外,笑吟吟目送新人入内。公冶岐与妟同登厅,渝侯正坐上首,等着新人的拜见。

    殿内铺了大片麻筵,宫人取来席子,公冶岐与妟向渝侯行礼,渝侯很高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子岐能得此佳妇,寡人也为你高兴。”

    渝侯一声令下,伴随着阵阵乐声,宾客入席,宫人们捧上珍馐,渝侯笑着举起手中觥,臣子们举杯。

    外间的百姓也开始唱歌,祝福新人,“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一副融洽欢愉的氛围,公冶岐十分开心,英气逼人的脸庞上浮起红晕,不知是羞涩,还是因为宾客一杯杯的敬酒。所有人都为这场婚礼而高兴,唯有妟感到阵阵悲凉。

    她听出来,外间百姓唱的是《诗经.樛木》,一首祝贺新婚的民歌,葛藟缠绕樛木,比喻女子嫁给丈夫,然后祝福新郎,希望他能够拥有幸福的生活。

    公冶岐没有尊重过她的意见,漠视她的拒绝。

    如葛藟缠绕樛木?在念她身份证号吗?

    公冶岐注意到妟的落寞,侧首看向她,妟低下头,不想让公冶岐看到自己的表情,公冶岐弯腰,固执的一定要看清。

    妟侧了他一眼,压抑的不满丝缕溢出,公冶岐眼中厚积的欣喜缓慢消散,抿唇,清澈的眼底愧疚浮现,他抬起头,强作欢笑,将婚礼进行。

    新房泛着股花椒的气味,花椒涂抹墙壁,取其温暖多子,妟坐在桌案前,宫人拆出妟被缨绳缚住的那缕发丝,公冶岐解开缨绳。宫人为妟拆开头发,脱下厚重的玄纁。

    中衣单薄,宫人有序退了出去,新房中,只剩下公冶岐与妟两人,二人一前一后,坐的很近,妟听见公冶岐局促抬起手,衣料摩擦的微弱声响,心一时悬到胸口,在公冶岐手落到她肩膀时,重重砸回原地。

    肩膀上的手仿有千钧,妟的呼吸不自觉加重,麻木的跟着公冶岐的动作转过身子,面对公冶岐。她低下头,公冶岐打量她良久,倏而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妟,妟靠在他怀中,公冶岐的怀抱温暖,还带着股香草的气息,这气味令人心安,妟从惴惴终走出,逐渐平静。失去很久的东西,好像在这一瞬,重新回到身边,她靠在公冶岐怀中,闭上眼睛,坠入温情的沼泽中。

    公冶岐什么也没有对她做,二人和衣而眠,起初,妟还心有疑虑,公冶岐稍稍一动,她就谨慎的睁开了眼睛,可公冶岐只是检查了下她的被子,为她掖好背角,这才又睡去。

    身边多了个人,妟睡不着,到了后半夜,公冶岐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妟被他吓得浑身一颤,也跟着坐了起来。公冶岐将头埋入掌中,久久才回过神来,妟见他好像做了噩梦,欲出声安慰。

    下一瞬,怀中却挤进颗毛茸茸的头颅,公冶岐靠在妟怀中,双臂紧紧抱住她的腰,没等妟询问,公冶岐先开口,“我做了个噩梦。”

    妟小心翼翼摸了摸公冶岐的头,安慰道:“只是个梦罢了,公孙不要担忧。”

    “我梦见秦国的铁蹄踏平岭北关,五国联军人心不齐,彼此出卖,相互背刺。我梦见秦人的刀剑斫下将士的头颅,换取军功,泥沙没顶而来,将我淹没。”

    妟手一顿,小说是架空战国,正史中,公冶岐死在岭北关战败后的次年,伤重不治。但他现在才十八岁,还没有上过战场,未曾亲面过秦国将士,何来这些描述?

    她的手落下,发根汗意隐隐。

    秦军战力彪悍,素有虎狼之称,军功爵以首级计数,故而秦卒往往斩人首级。秦也有坑杀降卒的先例,长平之战,坑杀赵国几十万降卒。

    妟以为是公冶岐初次上战场,听别人描述秦军冲锋场景,心生恐惧,所以才会做噩梦,安慰道:“公孙不要害怕。”

    公冶岐从妟怀中抬起头,英气勃发的脸,眉眼间青涩涌动,一双清澈的眼目光却愈深,他出神的望着妟,摇摇头,“我不是害怕上战场,我只是....”

    后面的话,公冶岐没有说出口。

    溃败撤退前,最后回首,公冶岐看见,坍圮的城墙前,秦人砍下她的头颅。平原无垠,埋没五国公族,也埋没寻常庶民,秦人将所有降卒、尸首,一并埋在城南。

    她不该来的,公冶岐只有这一个念头,她已经离开了渝国,为何又要回来。公冶岐痛苦的跪倒在平原前,吐出一口鲜血,他什么也带不走,除了爱人埋骨处的一抔黄土。

    再睁开眼睛,公冶岐回到了十八岁,少年公孙,即将迎娶卫君之女。

    妟是卫君女公子的媵从。

    “祖父让我旬月内进军营,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了。武将为国捐躯,是他的宿命,我应该为了渝国,上战场。”公冶岐望着妟的眼睛,漆黑的眼睛里目光温柔,“答应我,好好留在这里,不要乱跑,好不好?”

    妟想了想,“好。”

    公冶岐垂眸,显然,他并不相信妟的话,“你要是不想回绛城,也可以留在泓邑,在这里,没有人会约束你。”

    妟不说话。

    公冶岐抿唇,良久道,“睡觉吧。”

    两人躺了回去,妟躺在床上,满脑子都在想刚才公冶岐那番话,旬月之内进军营,逃跑的机会很快就到来。公冶岐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妟,见她眼珠滴溜溜的转,无奈叹口气。

    前世,妟便拒绝了自己的爱意,她拒绝的理由,和她这个人一样令公冶岐感到意外,“我并非不爱慕君上,相反,我很爱慕君上,只是,我不愿意和别人共事一夫,无论是做夫人还是妾。我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还有别的妻子。君上已经迎娶了君夫人,故而,我不愿意。”

    那之后,妟便离开了渝国。

    她不会愿意和别人共事一夫,可遇见她的时候,公冶岐已经迎娶了卫君之女,妟是卫君之女的媵从,没有这桩婚事,他们不会相遇。

    次日天明,宫人入内,侍奉两人盥洗,渝侯今日还要游猎,公冶岐换上戎装,妟也换上了件简便的衣裳,公冶岐骑马,陪同在渝侯身边,妟乘车在后。

    帷车走得慢,并不颠簸,妟一夜未睡,有些疲累,靠在车壁上,想打个盹。这一闭眼,再睁眼,就是大半日过去,公冶岐掀开帷幔,妟方猛然惊醒。

    她揉了揉枕得有些发麻的手臂,目光茫然的望向公冶岐,公冶岐朝她伸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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