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似乎所有的女子出门都很慢,破晓慢腾腾地跺了两下马蹄,摇头晃脑,颠得萧暮一晃一晃的。

    “安分点儿。”萧暮伸手在破晓脖子上便是一巴掌,打得它不敢动了,委屈地垂头。

    空安乐得笑了两声,“破晓是战马中的精锐,现下边境祥和,把它圈在云京也是委屈了。”

    空安是个长得白净清俊的青年,自小便一直跟在萧暮身边,身为萧暮的副将,其才能自不必多说,但第一眼看见他的人都不会认为他是个武人,反倒有种此人很好说话很好骗的样子。

    也许就是看起来太无辜清纯,空安凭借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就算整日跟着萧暮,也幸运地没有被萧暮的风流名声荼毒。

    大家都认为他定是个正直的好青年。

    实际上,他确实是个好人,也很好说话,笑起来尤其灿烂阳光。

    又等了一会儿,萧暮的眉头也开始皱。

    “啧。”

    萧暮扫了空安一眼,空安立马得令,这位灿烂阳光的好青年蹭蹭下马,又蹭蹭冲进萧府,把磨蹭的萧小姐揪了出来。

    一行人马终于开始慢吞吞动起来,破晓打了个响鼻,一马当先就想闷头往前冲,脖子上又挨了一巴掌。

    邵琛和萧初年坐在同一辆马车里,看似其乐融融。

    马车隆隆,萧初年无精打采地垂眸靠在车角,看起来恹恹的。

    “昨晚没睡好?怎么眼下青黑。”邵琛随意搭着车窗,盯着少女的侧脸。

    她不出所料一身红裙,发间随意戴着一朵簪饰,素面朝天,却丝毫不觉寡淡,反而芙蓉出水般娇嫩漂亮,眼角泪痣星点柔美,灵动而炽烈。

    虽然这抹炽烈现在有些熄火,似乎对跟他共处一车很是抵触。

    她本是半敛着眼睛,见他问话,那蝉翼般的眼睫一颤,整个眼皮都闭上了。

    .......

    明显懒得理他。

    这车厢很大,邵琛翘起腿,姿态慵懒地望着少女,眼底幽暗。

    萧家只有两个孩子,哥哥萧暮,妹妹萧初年。

    萧家大公子自不必说,是云京的名人,这位妹妹却名不见经传,对外总是称病,甚少出来走动。

    不知哪来的消息,盛传这位萧家小姐跟她兄长一样,桀骜跋扈,骄纵无比。

    但邵琛却不信,这消息来的莫名,更像是有人刻意放出抹黑,据他猜测,是莫御史家的大小姐莫述怀故意散布的。

    周朝御史大人莫惟生,现如今膝下一女一子,大小姐莫述怀,二公子莫叹隐。其中这位莫大小姐似乎很看不惯萧初年,萧初年还在国子监时,两人便时时总有摩擦,闹得不太愉快。后来萧初年便退了学,说是要将养身子,至于是不是真的便不得而知了。

    反正这两日接触下来,这位萧小姐不像是身负旧疾的样子。

    但骄纵任性,顽劣不服管教倒是真的?

    思至此,邵琛勾唇挑起半边眉,孜孜不倦地再次开口,“萧小姐,日后我就唤你初年可好。”

    “........”

    “看来是默认了。”邵琛满意颔首,“可是困了?昨夜难道偷东西去了,现在这么疲倦。”

    “.......”

    眼见这位小姑娘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装睡,邵琛搭在车窗上的手指随意一撩,将那轻飘的车帘掀开了些,车外刺眼的阳光正正好就直射在萧初年的脸上。

    “你干什么!”萧初年“唰”得睁开眼,堪称怒目而视。

    那双澄澈的漆黑眼珠瞪着他,白皙的小脸蛋上带着些粉红,估计是气的。

    邵琛不为所动,“老师问你话,你为何不答。”

    “你!”萧初年狠狠吸了口气,对这人自称“老师”表示极度愤怒。

    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不管你的事!”憋了半天,她很想骂人,却生生吐不出一个脏字儿来,倔强地挪着屁股蹭到了座椅的另一角。

    “......为何对我这么大的恶意。”邵琛颇为不解,“听萧将军说,你很抵触为你找教书先生这件事,为什么?”

    “教书先生都是迂腐无能的书呆子,整日埋头读圣贤书,实则不知变通,看不见真相。”萧初年抱臂靠在车厢,眉头微皱,似乎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

    邵琛眯了下眼,淡淡出声,“半年前,你出手打了董员外的女儿,故而被司南涧大学士怒斥,这事可是真的?”

    “嘁....”萧初年低声嗤笑,冷淡扫了邵琛一眼,“怎么,要说教我?”

    “那件事,你没做错。”

    萧初年一愣,半晌笑了一声,侧过脸不言。

    当初莫述怀三番四次栽赃陷害于她,她尚且忍了,但后来莫述怀便在国子监中四处散布“萧初年一出生就克死了萧夫人,后来又克病了萧老爷”,又领着几个富家子女将她故意围住,对她大肆指责嘲笑,将“她克死母亲,克病父亲”这个事实不断塞进她的脑子里,她一怒之下,动手打了人。

    董员外当即便在朝里大闹了一场,牵连着朝中掀起了对萧暮的口诛笔伐,指责他管不好自己的妹妹。御史莫惟生更是参了萧暮一本,弹劾他无能无德。

    司南涧作为当朝宰辅,又是国子监的祭酒,并未深查此事的来龙去脉,便草草将她定罪,逼得她自己退了学。

    “司阁老说你是身体抱恙,不得不退学,这是真是假?”

    “退学是真,抱恙也是真。我一提到课业便浑身难受。”萧初年冷冷开口,“病才刚好些,你就来折磨我了,你说为何我对你这么大的恶意?”

    “可据我所知,你在国子监时课业学得很好,是最聪慧的弟子之一。以后有望入翰林院修习几年然后入朝为官。”邵琛浅浅勾唇,眸子在阳光的照射下若琉璃般,“而且听闻你对山水造景,府邸建制颇有研究,医术更是算得上精湛.....萧小姐,昨日我说你聪慧异常,不是信口开河的。”

    “........”

    萧初年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些,梗着脖子轻哼一声,突然觉得这个邵琛也没那么讨厌。

    “就是诗词歌赋一窍不通,想必以后是做不了言官了。”邵琛状似无奈轻叹一声,就见少女那悄悄勾起的唇角又撇了下去。

    他心里直乐,眉眼皆染上笑意,“我夸你这么多,你可能告诉我,昨夜干什么去了?”

    萧初年幽幽看他一眼,又默默把头别开。

    只有上天知道,以她的个子,把那么一个水盆放到门沿上费了多大劲儿。她吭哧吭哧搬着凳子,摔了好几个盆儿,又兜头浇了自己好几次水,坚持不懈地弄了大半夜后,才成功将陷阱做好了。

    结果谁想被自家亲哥一脚踹飞。

    还差点儿就被揍了。

    她的心情实在很难美妙。

    邵琛善解人意地没再说话,让她睡了一路。

    萧初年是被春裳叫醒的,萧暮和邵琛都不见了,只剩她一个缩在车里。

    “小姐,快醒醒....”

    萧初年有很大的起床气,从车里下来时,脸都是黑的。

    春裳为她整理着和衣裙和头饰,“公子和邵大人已经去了圣驾前,咋们已经迟了,得快些走。”

    浑浑噩噩被拉到一处环绕的廊上坐下,春裳才松了口气,总算把这位祖宗好好送到了地方。

    今年秋猎选的是京南的热河猎场,此处以林深禽密著称,到了秋天,地上更是厚厚的一层落叶,难以察觉细小的猎物。

    午膳后才开始狩猎,此刻快到午膳时辰,所有人都暂居场中休息。

    热河猎场中建有热河宫,占地很大,墨瓦飞檐,气派无比,此刻萧初年坐的地方,正是热河宫外面延伸出的河廊之上,所有年轻的公子小姐都只能在殿外休息用膳,而伴驾的皇子重臣,皆在前面不远大敞的殿中用膳。

    河廊边坠着层层帷幔,轻纱舞动,河廊一边是潺潺的溪流假山,一边是广阔深远的热河岭,秋风掠过,让人心旷神怡。

    但萧初年丝毫不觉得心旷神怡。

    她无语地扫了一眼身旁的莫述怀,心道真是倒霉透顶,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莫述怀也看了她一眼,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懒得跟她搭话。

    萧初年拧眉,把目光收回来,默默扫视一圈。

    很好,一个都不熟。

    不知道是谁安排的座位,她左侧是莫述怀,右侧的位置到现在还空着,但桌上却摆了果盘,不像是没人的样子。

    无聊地往嘴里塞了一枚青提,萧初年恹恹垂着脑袋,玩着腰间玉佩下的一溜须须。

    热河宫内,邵琛余光望着河廊上那抹红色倩影,看着这小女孩儿翻来覆去地将那流苏扯来揪去,无聊得头顶似乎都生出了小草苗。

    反观其他公子小姐,一个个都兴奋异常,互相谈笑着,好不热闹。

    啧,小可怜。

    邵琛默默想着,望向上座对面的萧暮。

    这位将军垂着眸子,出神地摩挲着那雕着花纹的酒杯,却一滴未动。

    殿内也是一派热闹,不少人互相攀谈等待圣驾。

    “圣上驾到——”

    门外响起太监尖细的声音,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近宫内,大臣们纷纷起身行礼。

    “众爱卿平身!前些日子京南道四岭三州秋收丰硕,乃我大周一大幸事!今日朕邀各位爱卿前来热河举行秋猎,为庆贺上苍佑我大周,仓廪殷实,百姓和乐!望诸位尽兴,与朕同庆!”

    当朝陛下乃先帝第二子,姬玄侑,于太德20年登基,改年号为扶苍,如今已掌权17年。

    众臣皆贺,相与着敬酒,唯独萧暮一口不喝,只是举杯示意了下。

    大家都知,萧暮不会喝酒,似乎是一杯就倒的体质。

    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陛下并不在意,也没人说什么。

    “京南道一直在楚王殿下治下,此次秋收,看来是楚王治民有方了。有此良才,是大周之幸啊。老臣要敬楚王一杯。”莫惟生起身对楚王示意。

    大周的楚王殿下在姬姓皇族中排行第五,名尙墨,为人冷淡,不苟言笑,但其手腕一直较为强硬,雷厉风行,京南道在他的治下一直安定和谐,没出过大乱子,是皇子中风头最盛的一个,甚至压过了太子姬氿秉。

    “儿臣不敢居功,更不敢受莫老这杯酒,本王干了,莫老还请随意。”姬尙墨起身一口饮尽杯中清酒,谦虚审慎的态度赢得一片赞叹。

    一旁坐着的太子姬氿秉相较下便不那么出彩,但他并未露出不悦或窘迫,在莫惟生后相继起身,要敬楚王。

    “楚王为国为民,是我等学习的榜样,此次京南大丰收,尙墨厥功甚伟。我这个做皇兄的要自惭形秽了。今日这杯,皇兄敬尙墨!”姬氿秉面上均是赞赏之色,没等姬尙墨反应便一口饮尽,笑着拍了拍姬尙墨的肩膀。

    姬尙墨也回敬一杯,二人推杯换盏,一派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皇子们坐着的地方就在圣椅之下,继太子姬氿秉和楚王姬尙墨后,还端坐着一位女子,便是姬姓皇室排行第六的华夕公主,姬素月。

    这位公主甚少露面,常年呆在深宫之中,甚至有的大臣只闻其名不见其面,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华夕公主。

    萧暮懒懒撑着桌子,他位高权重,座位就在这位公主的对面,看得最清楚。

    这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位公主殿下,只见她垂着眼,静静端坐着,好似一个美丽的人偶。

    萧暮眯了眯眼,这位公主面容乍看下生得清冷,此时面无表情地垂头坐着,好似一尊出尘的神祗。

    但凭他万年花丛过的眼力,这位公主骨相和周人有着细微不同,眉骨深邃,鼻骨直挺,平添了许多英气,但那双眼睛的形状,却较常人柔美,显出丝丝娇媚来。

    好像有三分漠北人的模样。

    但他又不确定,因着当今皇帝娶过的众多女人里,没有漠北人。

    萧暮正盯着人家猛瞧,突然那垂下的薄薄眼皮撩了下,他径直对上了她的眸子。

    那是一双清冷如雪的眼睛,表面清透无比,内里却幽深好似冰窟,望不见底。

    萧暮一愣,若他感觉得不错,刚刚好似有极细微的不悦从她的眼底掠过,揉着浓重的狠戾。

    那种感觉快得几乎捕捉不到,只是一瞬又消失了,他再看,这位公主唇角勾出一个温柔的笑,对他轻点了点头。

    那样一个浅笑,若冰雪消融,瀚海生花,看得萧暮又愣了一下。

    待他回过神,她已经起身出去了,并未过多逗留。

    “萧将军看什么呢?”对面的姬氿秉笑着开口,望向门口,调笑道,“可是看公主殿下?”

    萧暮自我哂笑了一声,“臣第一次见公主,倒是有些好奇,便多瞧了几眼。”

    “公主一贯深入浅出,不多见人,就和乾王走得近,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比我们都要亲密些。”姬氿秉状似无意笑道,“本来秋猎她惯常都不来,这不,三弟身体欠安,这才好说歹说将她请来了。”

    姬氿秉作为太子,在皇子中排行第二,第三则是乾王姬允迟。至于大皇子,早早便在陛下还未登基时夭折了。

    萧暮了然点头,“公主殿下作为唯一的小妹,自是多受些宠爱。臣那小妹也如公主这般文静就好了,也省的臣头疼。”

    “哈哈哈,听闻邵大人被将军请去萧府做私人先生了?邵大人在国子监中一片好评,可是很受学子欢迎的,这下将军也能稍稍安心了。”姬氿秉侧头朝外看,邵琛此次作为大理寺卿参席,坐得距离这边就比较远了,抬手朝这边遥遥一示意,点了点头。

    “但愿如此,能磨一磨小妹的性子。”萧暮淡笑,无声望向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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