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深秋十月下旬，南巡出发在即。
明日便是启程之日，皇船自拂林港口驶出，顺着云凉江南下。
云京中高耸的鸾影台上，萧初年正摊在栏杆上，一本厚厚的书册将她巴掌大的小脸尽数遮了，只余头顶一绺不听话的碎发迎风晃悠。
桌案对面坐着一脸淡然的邵先生，瞧着关门弟子一副挂腊肉般要死不活的模样，邵琛无声勾唇。
“读了这么久...可都记住了？”
“唔...”
书沿上方缓缓露出一双娇媚眼睛，对着邵琛眨了眨，又默默藏了回去。
“怎么不说话？”
“....还没记住呢。”萧初年闷闷出声，“哗啦”翻过一页纸，嘴里嘟囔，“比哥哥的兵书还要难读...这谁背的出来啊...”
“背不出来，这盘青提就别吃了。”
“你怎么这样？！”
“哪样。”
“你！...算了。”萧初年蔫巴巴瘪嘴。
这些天邵琛几乎是天天往萧府跑，逮着她就一顿教育，誓要把那些枯燥无味的东西塞到她脑瓜儿里。
萧暮放心无比，当着她的面对着邵琛大家赞赏，让邵夫子务必加大力度，对这个不学无术的小妹严厉管教。
然后便消失了踪影，再也没回来过。
趁着萧暮不在，萧初年各种办法都试过了，甚至不惜在邵琛的午膳里下了超大分量的泻药。
然而这位邵先生完全不上套儿，不仅如此，她每使坏一次，最后都阴差阳错报复在了自己身上。
这个邵琛完全不是国子监那些好惹的老头子，萧初年此时此刻完全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使了吃奶的劲儿都翻不过身来。
今天这个讨人厌的邵琛把她带来这鸾影台，她还以为终于能休息一日，脸上的笑容还没咧开，就僵在桌案上叠放的两本书册上。
又过了沉默的两炷香时间，邵琛懒懒支着下巴，拨了拨桌角插在瓶里的一小丛花枝，掀起眼皮道，“记住了么。”
“......”
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又从书沿上冒出来。
看那眼神，还是没记住。
“罢了。”
话音刚落，萧初年欢天喜地丢了书，伸手去捞果盘。
美滋滋朝嘴里扔了一颗青提。
“明日就要启程，你一个人在萧府？”邵琛随口问。
“嗯，不然呢。”萧初年鼓着两颊，含糊不清回答。
“萧将军可放心?毕竟你今年不过十七耳。”
萧初年咽下嘴里的水果，侧头望向天边夕阳，“放心啊，有什么不放心的。”
“以往战乱时，他都是一年半载都不回来，这一次不过来回一月余，已经很短了。”
邵琛颔首，“此次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也需得日日温书，回来我要抽查。”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萧初年眼神躲闪得明显，邵琛挑眉扬唇，“你最近是不是在找人合开酒楼。”
“？”萧初年警惕兮兮瞅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你身边那个叫春裳的小丫头，日日往外跑，四处寻访客栈酒庄。”邵琛回答，“我无意看见的。”
“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庄，掌柜是云京有名的阮娘子。”邵琛笑眯眯说，“若我布置的课业你都能按时完成，待南巡回来，我替你引见。”
“当真？”萧初年眼睛一亮。
这位阮娘子全名阮浮鸳，是云京商人中出名的铁娘子，经营着一家叫“浮萍馆”的酒庄。
浮萍馆里的酒品众多，以“浮浪”最为有名。
听闻浮浪酒初尝清苦，再品麻涩，后陡然浓烈，却清冽而不烧，味蕾久久激荡后，便是难得的一片甘甜，浮浪般荡漾舌尖。
民间传言浮浪酒曾被一位赶考的书生赞为，“苦酒入喉，寂寞若吾之一生，然苦尽甘来，吾终于浮浪中觅得幸福。”
听说这位书生喝了酒后便一醉之下不省人事，唇角带笑陷入梦乡，后在一片冷汗中恍然醒来，跌跌撞撞奔赴考场，脑中一片浆糊的情况下，竟然如愿高中。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才使得浮浪酒名声大噪，浮萍馆为人所知。
这位阮娘子无疑很有头脑，乘着这股舆论的浪尖，一举赚了大钱。
萧初年自是想过去找这位女掌柜合作，然而不知为何，阮浮鸳似乎很不待见萧家的人，只要递上的是萧府的名帖，都会被拒回。
阮浮鸳看起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女子，萧初年便暂且放下了与她接触的念头。
毕竟时间不等人，她必须尽快将酒楼建起来，才能夺得先机。
“前几年，我与她有过接触，也许我的名头，能助你一臂之力。”
“唔..我会好好背书的。你可要说话算话。”
“这是自然。”邵琛哼笑，“这样吧，为了督促你好好温书，我将我身边那个小跟班派给你，如何。”
“小跟班...谁啊？”
“韩衍。”邵琛不大不小叫了一声，台子角落的楼梯走上来一个黑衣男子，看样貌，娃娃脸，长相清俊，看着是个白面小生。
只是那个子跟邵琛一般高，站在萧初年身边，看着实在很有压迫感。
好在萧初年人生得娇小，又有萧暮这么个精悍高大的哥哥，早就习惯了。
“萧小姐，我叫韩衍。”白面小生挠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南巡这段时间，他就做你的伴读书童。”
“书童...”萧初年盯着面前这个看着就不靠谱的青年人，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些书，他都会背么....”
韩衍闻言立刻抻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大声背诵了长长一大段。
流利，自信，毫无磕巴。
萧初年眼睛都看直了，在韩衍还要继续下去时叫停他。
“好了好了！唔...头又开始痛了。”
“头痛？那要多吃核桃才行。”韩衍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小袋剥好的生核桃，递给萧初年，“吃这个，我今天在邵府一个个剥的，给小姐的见礼。”
“唔...多谢。”萧初年受宠若惊地接过纸袋，尝了一口，由衷夸赞，“好吃！”
“我也觉得很好吃，可惜主子不让多吃，说核桃吃多了人会变傻。”韩衍也吃了一块，随口说道。
话音刚落，他身子肉眼可见地一僵，直起身对邵琛干笑两声，“那个...我下去买两个包子...”
说完，这位娃娃脸青年人头都不回地跑了，身法之快让人怀疑他脚底抹了猪油。
“......”邵琛面无表情收回目光，“韩衍做事毛躁，此次南巡不带着他，我也怕他闯祸，还望你能多照顾他一二。”
萧初年抱着核桃意味深长点头。
原来不是要找个伴读管着她，是要把不靠谱的人托付给她管。
“没问题。”萧初年靠在栏杆上歪头，“先生放心，弟子使唤人很有一套。”
“那我就安心了。”邵琛禁不住勾唇，被萧初年脸上那狡黠的表情逗笑了。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暮色四合，落日熔金。
萧初年本以为邵琛会跟她一起在这儿用晚膳，不想邵琛在高山吞日的那一刻道了告辞。
他走得毫无征兆，走之前一直沉默地盯着天边孤雁，似是出了神。
“初年，你要乖乖等我回来。”临走前，邵琛垂眸对她轻轻勾唇。
那个笑跟他以往都不同，温和而浅淡。
垂落的眼睛不再平静无波，而似有一缕难言的霞光，隐秘而压抑。
萧初年回神时，桌案对面的白色身影已经不见了。
她撑着栏杆朝下张望，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离。
车帘掀了一下，她望见了邵琛骨骼分明的五指。
两人的视线短暂相撞。
萧初年一愣，本想朝他挥手，然而不等她抬起手臂，车帘已然放下了。
利风惊起，萧初年拨开面颊边的碎发，深呼了口气。
太阳彻底跌落天际，终是寒夜将至。
深秋十月下旬，南巡出发在即。
明日便是启程之日，皇船自拂林港口驶出，顺着云凉江南下。
云京中高耸的鸾影台上，萧初年正摊在栏杆上，一本厚厚的书册将她巴掌大的小脸尽数遮了，只余头顶一绺不听话的碎发迎风晃悠。
桌案对面坐着一脸淡然的邵先生，瞧着关门弟子一副挂腊肉般要死不活的模样，邵琛无声勾唇。
“读了这么久...可都记住了？”
“唔...”
书沿上方缓缓露出一双娇媚眼睛，对着邵琛眨了眨，又默默藏了回去。
“怎么不说话？”
“....还没记住呢。”萧初年闷闷出声，“哗啦”翻过一页纸，嘴里嘟囔，“比哥哥的兵书还要难读...这谁背的出来啊...”
“背不出来，这盘青提就别吃了。”
“你怎么这样？！”
“哪样。”
“你！...算了。”萧初年蔫巴巴瘪嘴。
这些天邵琛几乎是天天往萧府跑，逮着她就一顿教育，誓要把那些枯燥无味的东西塞到她脑瓜儿里。
萧暮放心无比，当着她的面对着邵琛大家赞赏，让邵夫子务必加大力度，对这个不学无术的小妹严厉管教。
然后便消失了踪影，再也没回来过。
趁着萧暮不在，萧初年各种办法都试过了，甚至不惜在邵琛的午膳里下了超大分量的泻药。
然而这位邵先生完全不上套儿，不仅如此，她每使坏一次，最后都阴差阳错报复在了自己身上。
这个邵琛完全不是国子监那些好惹的老头子，萧初年此时此刻完全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使了吃奶的劲儿都翻不过身来。
今天这个讨人厌的邵琛把她带来这鸾影台，她还以为终于能休息一日，脸上的笑容还没咧开，就僵在桌案上叠放的两本书册上。
又过了沉默的两炷香时间，邵琛懒懒支着下巴，拨了拨桌角插在瓶里的一小丛花枝，掀起眼皮道，“记住了么。”
“......”
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又从书沿上冒出来。
看那眼神，还是没记住。
“罢了。”
话音刚落，萧初年欢天喜地丢了书，伸手去捞果盘。
美滋滋朝嘴里扔了一颗青提。
“明日就要启程，你一个人在萧府？”邵琛随口问。
“嗯，不然呢。”萧初年鼓着两颊，含糊不清回答。
“萧将军可放心?毕竟你今年不过十七耳。”
萧初年咽下嘴里的水果，侧头望向天边夕阳，“放心啊，有什么不放心的。”
“以往战乱时，他都是一年半载都不回来，这一次不过来回一月余，已经很短了。”
邵琛颔首，“此次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也需得日日温书，回来我要抽查。”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萧初年眼神躲闪得明显，邵琛挑眉扬唇，“你最近是不是在找人合开酒楼。”
“？”萧初年警惕兮兮瞅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你身边那个叫春裳的小丫头，日日往外跑，四处寻访客栈酒庄。”邵琛回答，“我无意看见的。”
“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庄，掌柜是云京有名的阮娘子。”邵琛笑眯眯说，“若我布置的课业你都能按时完成，待南巡回来，我替你引见。”
“当真？”萧初年眼睛一亮。
这位阮娘子全名阮浮鸳，是云京商人中出名的铁娘子，经营着一家叫“浮萍馆”的酒庄。
浮萍馆里的酒品众多，以“浮浪”最为有名。
听闻浮浪酒初尝清苦，再品麻涩，后陡然浓烈，却清冽而不烧，味蕾久久激荡后，便是难得的一片甘甜，浮浪般荡漾舌尖。
民间传言浮浪酒曾被一位赶考的书生赞为，“苦酒入喉，寂寞若吾之一生，然苦尽甘来，吾终于浮浪中觅得幸福。”
听说这位书生喝了酒后便一醉之下不省人事，唇角带笑陷入梦乡，后在一片冷汗中恍然醒来，跌跌撞撞奔赴考场，脑中一片浆糊的情况下，竟然如愿高中。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才使得浮浪酒名声大噪，浮萍馆为人所知。
这位阮娘子无疑很有头脑，乘着这股舆论的浪尖，一举赚了大钱。
萧初年自是想过去找这位女掌柜合作，然而不知为何，阮浮鸳似乎很不待见萧家的人，只要递上的是萧府的名帖，都会被拒回。
阮浮鸳看起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女子，萧初年便暂且放下了与她接触的念头。
毕竟时间不等人，她必须尽快将酒楼建起来，才能夺得先机。
“前几年，我与她有过接触，也许我的名头，能助你一臂之力。”
“唔..我会好好背书的。你可要说话算话。”
“这是自然。”邵琛哼笑，“这样吧，为了督促你好好温书，我将我身边那个小跟班派给你，如何。”
“小跟班...谁啊？”
“韩衍。”邵琛不大不小叫了一声，台子角落的楼梯走上来一个黑衣男子，看样貌，娃娃脸，长相清俊，看着是个白面小生。
只是那个子跟邵琛一般高，站在萧初年身边，看着实在很有压迫感。
好在萧初年人生得娇小，又有萧暮这么个精悍高大的哥哥，早就习惯了。
“萧小姐，我叫韩衍。”白面小生挠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南巡这段时间，他就做你的伴读书童。”
“书童...”萧初年盯着面前这个看着就不靠谱的青年人，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些书，他都会背么....”
韩衍闻言立刻抻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大声背诵了长长一大段。
流利，自信，毫无磕巴。
萧初年眼睛都看直了，在韩衍还要继续下去时叫停他。
“好了好了！唔...头又开始痛了。”
“头痛？那要多吃核桃才行。”韩衍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小袋剥好的生核桃，递给萧初年，“吃这个，我今天在邵府一个个剥的，给小姐的见礼。”
“唔...多谢。”萧初年受宠若惊地接过纸袋，尝了一口，由衷夸赞，“好吃！”
“我也觉得很好吃，可惜主子不让多吃，说核桃吃多了人会变傻。”韩衍也吃了一块，随口说道。
话音刚落，他身子肉眼可见地一僵，直起身对邵琛干笑两声，“那个...我下去买两个包子...”
说完，这位娃娃脸青年人头都不回地跑了，身法之快让人怀疑他脚底抹了猪油。
“......”邵琛面无表情收回目光，“韩衍做事毛躁，此次南巡不带着他，我也怕他闯祸，还望你能多照顾他一二。”
萧初年抱着核桃意味深长点头。
原来不是要找个伴读管着她，是要把不靠谱的人托付给她管。
“没问题。”萧初年靠在栏杆上歪头，“先生放心，弟子使唤人很有一套。”
“那我就安心了。”邵琛禁不住勾唇，被萧初年脸上那狡黠的表情逗笑了。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暮色四合，落日熔金。
萧初年本以为邵琛会跟她一起在这儿用晚膳，不想邵琛在高山吞日的那一刻道了告辞。
他走得毫无征兆，走之前一直沉默地盯着天边孤雁，似是出了神。
“初年，你要乖乖等我回来。”临走前，邵琛垂眸对她轻轻勾唇。
那个笑跟他以往都不同，温和而浅淡。
垂落的眼睛不再平静无波，而似有一缕难言的霞光，隐秘而压抑。
萧初年回神时，桌案对面的白色身影已经不见了。
她撑着栏杆朝下张望，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离。
车帘掀了一下，她望见了邵琛骨骼分明的五指。
两人的视线短暂相撞。
萧初年一愣，本想朝他挥手，然而不等她抬起手臂，车帘已然放下了。
利风惊起，萧初年拨开面颊边的碎发，深呼了口气。
太阳彻底跌落天际，终是寒夜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