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萧暮收拢尸骸时,在佛座下的一个小缝隙里找到一枚小小的青碧环玉。

    不是什么绝好的成色,但放在民间,也算得上好玉石。

    上面好似刻着字,萧暮辨认一番,正是“李道”二字。

    “这是平安扣,也称罗汉眼,是父母在孩子出生时挂上的玉坠,可驱邪免灾,意味着出入平安。”姬素月抿唇,“此种玉坠属于贴身之物,李道无妻无儿,应从未示人。看来这具尸体...是他无疑。”

    萧暮无言将平安扣也放入尸骸之中,用布仔细包裹。

    “你要将他带去哪?”

    “入土为安。”

    萧暮带着她绕过小庙,又朝林子深处走去,不多久,出现一大片密密麻麻鼓起的土包。

    尽是禀天村民的坟冢。

    “你怎么知道...”

    “昨夜无意看见的。”

    坟堆太多,并未个个都立了墓碑,找了一圈,找到了李家的坟冢。

    碑前的泥土中混杂着类似酒杯酒壶之类的瓷片,李道应是生前经常来此祭奠,虽自己不能饮酒,却也能以酒慰藉地下父母。

    萧暮在旁边寻了一块地,将布包埋了进去,末了轻拍那已经被他圧实的泥土,深吸了一口气。

    姬素月站在旁边轻声,“李道虽亡,现下也算归还家乡。萧将军...莫要太伤感。”

    “公主一句话倒是轻巧。”萧暮缓缓起身走到墓碑前,垂眸望着上面的刻字,侧颜冷而沉,“公主生而尊贵,可知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这样默默死去的人,有多少?”

    姬素月微愣,萧暮轻抚上那早已破败的石碑,似透过这片坟墓,望见了未可知的地方。

    “将军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有失偏颇?”萧暮尾音微扬,似是听到什么笑话,回看的眸色幽深冰冷,“公主的意思是,我冤枉了你们?”

    “本将十五岁入军,迄今为止,已从军十年。这十年中,我见过无数人死在我面前,他们有些是我的敌人,有些是我的战友,有些是无辜百姓。沙场残酷,战火更是无情,君主皇家一声令下,我们便要抛却性命为国厮杀。多少好男儿甚至都未留下姓名,就这么死在了陌生的土地上。”

    萧暮望向天边,那里墨云压顶,染黑了天地。

    “那些无名的将士们黄沙埋骨,天地为墓,再难归家。可却很少有人抱怨,他们都很年轻,只知道自己该行军令,尊皇命,却从未想过皇命正确与否,值不值得他们拼上性命。”

    “到底是为了家国而死,还是为了权势野心而死,抑或者,最悲哀的,只是为了某些上位者的贪欲而死。”萧暮看向姬素月,扯出一个冰冷笑意,“公主殿下,李道是朝廷命官,可朗朗乾坤下,他的下场竟是曝骨荒庙,尸骸散落。公主殿下作为深宫中豢养的一只精致鸟雀,身边环伺着大周最为尊贵的一群权势者,又有何资格替李道说出‘已归故里’这种话。”

    狂风大作,林中枯叶“噼啪”乱响,似是暴雨来临前的低吼。

    姬素月站得笔直,面色冷峻看着萧暮,“萧将军这是在将怨气,全部朝本宫发泄么。”

    萧暮侧身站着,斜晲着她,“是。”

    “公主来去奔波,为了你皇兄们的争斗殚精竭虑,甚至不惜以美色为邀取悦别人,不都是为了寻得一处长久的靠山,好依附着苟活?大家生来皆是天地间的棋子,有的棋子们虽小,却也为国为民作出了贡献,而你,华夕公主,作为被权势掌握玩弄的美色之子,又做了什么?李道是权势的牺牲者,你是权势的爪牙,站在他的墓前,却让我节哀,何其可笑。”

    “既不知民生疾苦,也不懂悯恤亡者,只是为了一己私心便能随意处置他人性命,公主的血亲们是这样的人,公主自己,更是这样的人。”萧暮轻笑一声,“公主现下,还觉得自己何其无辜吗?”

    姬素月眼神渐冷,最终落入一片沉沉幽静中。

    “本宫不无辜,然而将军将自己置于道德高点,以为自己便是清白之身?”

    “本将杀伐无数,却自问均非出自私心。比起公主殿下,本将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

    “...好一个问心无愧。”姬素月垂眸笑了一声,隐在袖中的拳无声攥紧,“慈不掌兵,将军倒是个特例了。既如此,本宫便希望萧将军能一直如此,心怀天下。”

    言罢,姬素月转身,消失在层层密林中。

    萧暮无言,朝着这一片坟冢独自站了很久。

    长风漫卷,裹挟着亡者最后的遗愿,徜徉苍天而去。

    回到昆阙客栈已是午时一刻,一问之下,姬素月回来过一次,取了包袱便又走了。

    “她脸色怎么样?”

    “啊?很好啊,跟我们打了招呼,还给空副将买了伤药呢。”一个将士挠着后脑勺傻乐,“公主回来时我们正在吃饭,她还掏钱给我们又加了一大盘羊肉,将军你要吃吗?我们给你留了!”

    萧暮朝后看了一眼,现在正是午饭时候,后面二十多个人都眼巴巴瞧着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我不饿。”萧暮挥手示意他们继续,自己上楼去了。

    空安此时已经醒了,正白着脸坐在桌边喝粥,桌上放着一小碟花生。

    萧暮皱眉,这两天他怎么总是见到这种难吃的东西。

    “将军,你回来了!”空安说着要站起来,又被萧暮摁回去,“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这不,都能下床了。”

    萧暮拨了下碟子,“你不是对花生过敏么,怎么要了一盘这个?”

    “这是公主殿下端来的,她说去厨房要羊肉的时候跟大娘聊了两句,知道我爱吃。”空安古怪低声,“可我没去过厨房也不吃花生啊...奇了怪了。”

    萧暮垂眸捻起一颗,不知想了什么,半晌又丢回碟子里,“她人呢。”

    空安摇头,“公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让我好好养伤,然后就出了客栈,属下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萧暮垂眸沉吟半晌,“罢了。”

    “对了将军,还有一件事。”空安顿了顿,“来昆州的水路上,我们遇到一个女子...”

    众人正在分食羊肉,瞧见刚上去不久的萧暮又面无表情下来,直奔着厨房而去。

    里头还是那个忙来忙去的大娘,见到萧暮就笑了,“羊肉不够?”

    萧暮摇头,“刚刚是不是有个女子进来过?”

    “你说素月姑娘?”大娘盯着萧暮暧昧挑眉,“她不止来过,还问了你呢。”

    “哦?问起我?”萧暮和善一笑,“不知她问了什么?”

    “能有什么啊,她本是来让我做些药膳给楼上那位受伤的小哥,药膳味道苦,我就提议放一碟花生好甜甜嘴,那小哥不是挺爱吃的吗?”大娘揶揄望着萧暮,“素月姑娘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只得将昨晚的事说了,没想到素月姑娘一听到你也在场,追着我就问东问西的...我看那位姑娘似乎很喜欢你啊.....”

    中年妇女八卦的天性总是难以自抑,尤其是打探男女之间的情感纠纷。

    大娘见他没说话,凑过来揪着他的胳膊低声鼓励,“你是不是也对素月姑娘有意思?大娘我看好你俩,郎才女貌,简直是一对璧人...”

    萧暮静了一瞬,半晌低头微微一笑,“借大娘吉言。”

    出来时,大家看见萧暮的脸色似乎有些泛冷。

    直到萧暮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街头,众人吃着嘴里的肉都不香了。

    “将军怎么了?跟大娘吵架了?”

    “不会吧...”

    在城里找了一大圈,没看见姬素月的踪影。

    ...弄丢大周公主殿下,萧暮嘴上说着罢了,实则觉得自己可能脑袋不保。

    那女人有这么玻璃心?说两句就跑了?

    连萧初年都不会这么幼稚。

    现在时辰已经晚了,他来不及吃过饭再出发。昆州到康州一路快马过去都需要至少两天,时间不等人,他必须立刻动身。

    就在他寻思着找一个什么天衣无缝的借口,把公主失踪的帽子甩飞时,前面的马市门口,正站着一个高挑的女子身影。

    他一路低头沉思没注意到她,擦肩而过时,差点被这女人故意伸出的脚绊个狗吃屎。

    “将军属蜗牛的?这么长时间爬都该爬过来了。”

    冷冷淡淡的清哑声线,不是姬素月又是谁。

    她已经买了两匹快马,把缰绳往他手里一塞,“将军最好快一点,否则天黑前赶不到最近的曲武镇,你我就要露宿野外了。”

    姬素月抬头看了眼天空,黑云密布,马上就要落雨。

    看来不得不冒雨赶路。

    如此想着,姬素月将背后的斗笠“啪叽”盖在脑门儿上,翻身利落上马。

    萧暮抬头,这女人虽然右臂受了伤,但从外面一点虚弱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一脸疏离冷淡。

    ......果然,昨晚那副样子都是装的,全都是为了糊弄他。

    不知为何,萧暮徒然有种憋得慌的感觉。

    “愣着做什么,还不走?”

    萧暮转身,刚抓着马鞍要上去,谁知肚子突然“咕”了一声,动作猛地一僵。

    旁边传来两声不冷不热的嗤笑。

    饶是萧暮脸皮厚如城墙,此刻也不受控制有些脸热。

    这死女人居然还有脸笑他?

    若不是为了找她,他至于没来得及吃饭?

    正在心里拼命把掐死她灭口的念头往下摁,胳膊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转头,姬素月递来一身崭新的蓑衣,倒放的斗笠里放着两个包好的白面馒头。

    “.......”

    不知为何,萧暮觉得更憋了。

    面无表情接过东西,三两口解决完,她甚至又递来一个水壶。

    .......

    好好好。

    大丈夫,能伸能缩。

    怀着一肚子莫名冲天的怨气,萧暮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肚,飓风一样“呼”得就窜了出去,甩了姬素月一脸尘灰。

    “......”

    姬素月挥开面前飞扬的土气,盯着那快窜没影儿的马屁股深深皱眉。

    所谓农夫与蛇,大抵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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