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色深深,落了雨,陛下的风寒似乎又严重了些。

    “父王一贯身体强健,南巡这才行了一站,居然就病了。难不成是什么妖魔邪祟作乱。”

    乾王和楚王此时都站在外面,姬允迟负手摇头似是轻叹,“还望父王能快些病愈,否则误了路程,天气冷下来,怕是要在这里耽搁了。”

    姬允迟身着青白常服,腰上挂着一柄纸扇,长发高束,矜贵又内敛。

    一旁的姬尙墨的气质却全然不同,墨黑的长袍,赤红的内衬,眼神低恹,脸上有些细微的不耐。

    当朝皇帝总共四子,每个丢在人堆里都十分扎眼,放过气质不说,光是脸蛋就都是上乘,为此姬玄侑还私下与臣下打趣过,赢来一片赞同附和。

    但若真将四人都召集在一起,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老五姬尙墨。

    原因无他,不过因为比起他的哥哥们,除了必要时候,姬尙墨总是面无表情,给人疏离冰冷的感觉,朝中有关楚王的流言都逃不过“严厉”“不苟言笑”云云之词。

    都说相由心生,如此久了,纵使姬尙墨本身长着一张颇有些漂亮的脸蛋,也没人真敢在他面前说出夸赞之词。

    要知道,能用“漂亮”这种词形容的男子,总带着些隐隐祸水妖孽的味道,说多错多,以免被有心人抓住做文章,不如不夸。

    当众被盛赞“漂亮”的男子,云京倒是有一个,便是萧家大公子萧暮。但那是圣上金口玉言亲自夸的,谁都不敢挑刺儿。大家都知道萧公子是“漂亮美人”,但他杀人的时候,可一点都不美。

    萧美人那个子身段,往你面前一站,只要是张嘴都不敢吐出“漂亮”“美人”这种话。

    跟萧暮不同,姬尙墨并不精于武艺,反倒有流言称姬尙墨从小身体不好,不能习武。

    姬尙墨个子不算矮,但站在姬允迟旁边还是矮了半头,颇有些瘦削羸弱的味道,但只要一对上那双眼睛,也会被其中的冷厉震一下,不敢造次。

    “五弟怎么不说话,莫不是身子又不适了?”姬允迟担忧回眸,“要不回房歇会儿,寒风侵体便不好。”

    “乾王也跟太子学会虚情假意了,令人作呕。”姬尙墨不冷不热开口。

    姬允迟一愣,旋即无奈笑了,“修德,你从前说话可不会这么伤别人的心。”

    “本王不懂得什么是从前,只看得到现在。还有,不准叫我修德。”姬尙墨皱眉,别开脸沉声,“假惺惺,恶心。”

    周边还站着不少守卫,大家都眼观鼻鼻观心,即便听见也装作自己聋了。

    “......”姬允迟欲言又止,满腔的话都落入一声叹息。

    此时面前的门突然开了,打破这有些凝滞的氛围。

    姬行知扫了二人一眼,冷淡道,“乾王殿下回去吧,陛下只想见尙墨,让他一个人进去。”

    姬允迟面色一僵,随即敛眉自嘲笑笑,“那便请五弟帮哥哥带一句请安的问候吧。”

    “自己没长嘴?”

    姬尙墨懒得看他,一个人进去,“啪”将门甩上了。

    没了主子在场,一旁的侍从们总算松了口气。

    有个粉衣小宫女拱了拱身旁,低声问,“哎哎青古姐姐,这三位殿下的关系好像不太好?”

    青古是皇帝御前掌事姑姑,说是姑姑,实则脸庞颇为年轻。

    她瞧着这不值钱的小徒弟,本不想多说,然而还是被她不屈不挠的骚扰给弄烦了。

    “说说嘛,在这儿守夜好生无聊,我都要睡着了。”

    “...罢了,不过是些内宫旧事,也不是什么秘密。”青古低声,“乾王与楚王自小其实一直都很亲近,但自从七年前秦家那事儿后,就突然很紧张起来。”

    “啊?秦家不是太子和楚王的事,怎么还跟乾王扯上了关系...”

    “具体发生了什么不清楚,但楚王突然单方面与乾王交恶,三番四次不分场合对乾王冷言冷语,乾王总是无奈一笑了之,并未加以斥责。”青古摸着下巴,八卦之心也被勾了出来,“四皇子和楚王未曾听说有冲突,但也算不上交好。然而四皇子殿下与乾王之间,却是因为一桩旧事。”

    “啊?什么?”小宫女瞪着眼睛,她就觉得姬行知刚刚那话不太对味儿,跟他平时温润谦和的模样不太一样。

    青古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偷听才低声说,“这事儿也是我猜的,你可别乱说出去!”

    小宫女头摇成锅浪鼓,眼睛里散发着八卦之光。

    “当年陛下登基时肃清朝野,格杀逆党,四皇子殿下为这些罪人求情被陛下斥责,罚跪銮鹰殿外。陛下最喜欢四皇子殿下,本不欲重罚,但那一晚乾王殿下主动求见陛下,出来后便朝四皇子宣读了陛下的旨意,居然是要将四皇子贬谪遣离云京!”

    当年姬行知不过束发之年,此旨较之流放毫无区别,相当于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扔进无人深林,自生自灭。

    “姐姐的意思是...四皇子殿下离京是乾王所害...”

    “嘘!”青古急忙制止,“都说了是我猜的,你还敢多嘴!那夜是我当职,看错听错也有可能,你可不准胡说!”

    “哦哦!姐姐放心!”

    “好了好了,这御前的差事可不好当。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活儿!你啊你,平日少吃少言,多学多看,才能保住小命儿,懂了?”

    “嗯嗯!我都听师傅的!师傅饿了吧,这是我从御厨房偷来的糖糕,分你一块儿?”

    “算你有心...”

    ......

    皇子们的住处基本都在一处,两个身影一齐朝甲板上走。

    姬行知微垂眼皮,一贯浅笑的脸上此时泛着恹恹冷淡。

    明显不想跟身旁人说话。

    但姬允迟偏就要开口,他问姬玄侑的病情,姬行知只能随便敷衍几句。

    “好了,莫要多言,想知道父王的情况便自己去看。”姬行知眉头微皱,“阿月呢,怎么从昨天就没再看见她。你又将她困在哪儿了?”

    “你问六妹妹啊...”姬允迟勾着腰上的纸扇意味不明侧眸,“这船上,你还是第二个问起她的人。”

    “还有谁?”

    “父王。”姬允迟微微歪头,“是不是很稀奇。”

    姬行知蓦地拧眉,姬允迟看他的表情就笑了,“昨日下午,我把她送到了昆州去休息。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这一贯听话的妹妹,晚上居然没回来。”

    “父王回来便召我过去,破天荒问起了她晕船之事,还关心了几句她的身子,今早还特赦她呆在昆州养病,不需要随驾了。”姬允迟随意把玩着手中折扇,“唰”得撑开,玩味勾唇,“更稀奇的,萧大将军也没回来...你说,我的月亮是不是寂寞了,耍了手段要留在昆州,好跟萧暮走。”

    那雪色的扇面上绘有大片留白,唯一抹细细弦月挂在苍苍茫茫中,凄美又诡丽。

    后半段话好似只是姬允迟的喃喃自语,他紧盯那寂寥白月,眼神幽暗深沉。

    直到“啪嗒”一声,扇子被姬行知一把拍落。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手里的玩意儿。”

    姬允迟一顿,抬眸眯眼,“哦?”

    “将她囚于高阁,鸟雀一样豢养笼中,却还大言不惭说这是为了保她护她...”姬行知嫌恶拧眉,“简直荒谬。”

    “荒谬?”姬允迟一愣,随即轻快笑出声,“她的身份,你我都清楚,而陛下的性子,你比我更了解。你言之凿凿以她的兄长自居,却在她最需要庇护的时候甩袖离京,若不是我,她早就被乱葬岗上的乌鸦分食,哪还轮得到你现在马后炮的关心。”

    “她在我的羽翼下成长,不是我的东西,难不成是你的东西?姬行知,你现在摆出伪善的嘴脸质问我,何不问问自己,你也配。”

    “闭嘴!”姬行知一把揪住姬允迟的衣领,“你还敢提当年离京之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朝父王进言要把我遣离云京的那个人是谁!”

    姬允迟挑眉笑起来,懒懒耸肩道,“是你自己圣心泛滥,为那些本该被杀头的罪将求情遭贬。好弟弟,你总以父王最受宠的儿子自居,但那也只不过是沾了你母亲戚皇后的光,当年你被流放时,你母亲为你求情苦瞎了眼睛,然而有用么?你以为自己能庇护这个,庇护那个,可最终的后果是什么?”姬允迟低笑挑眉,“是贬谪离京,流放边陲,生死不问。”

    姬行知咬牙,眼睛蓦然红了一片,狠狠瞪着他似是要将眼前之人吞吃入腹。

    姬允迟拍开他的手,“如今戚皇后尸身都凉了多少年了,你才千难万险爬了回来。我建议你还是多去她的牌位前祭拜,别想着多管闲事。尤其是,别管华夕的事。”

    “行知啊,你可得记住了...当年我能寥寥几句把你遣走,如今你再敢不知死活,我也能把你的头按在铡刀下...‘咔嚓’一声,你就能滚下去见你最爱的阿母了。”姬允迟淡笑,看似亲昵地为姬行知拨开肩头落发,“好好当你的废物皇子吧,风花雪月不问政事,父王最喜欢你这样的乖孩子。”

    言罢,姬允迟弯腰捡起自己的扇子,心疼地将那摔出的褶皱捋平,负手缓缓走远了。

    姬行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半晌也拢袖离去,好似刚刚两人的冲突都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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