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黄泉生花

    “公主趁我昏迷时在我身上翻找了一遍吧,可寻到你那枚丢失的令牌了么?”萧暮挑眉,“毕竟比起不慎把令牌落到井里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实,公主也许更愿意相信是有人趁你不注意偷走了它吧。”

    昨日下午还在姬素月身上的那枚镇压百姓的令牌,到了晚上却不知所踪,然而在今日下午,萧暮却在井底发现了它。

    同时发现的,还有面前这条深埋井底的隐秘地道。

    伴着从井□□下的阳光,萧暮看清楚了这枚令牌。

    玉石质地,切割讲究,边缘以金丝镂刻出花纹,正中间,以端正的隶书刻着“秦”字。

    令牌的样式和触感,萧暮再熟悉不过。

    这是云京各个世家大族的府牌。

    而手上这枚,属于秦家。

    萧暮当时心中陡然升起警惕,四下环顾,确定无人。

    秦家早已覆灭,有关秦家的一切几乎都已经埋入土地,罪臣遗物,谁胆敢私藏?而且还这么大喇喇地躺在这个不知名的地道口。

    萧暮低头再细看,令牌的玉泽依旧明亮,应是被保存得很细心,没有磕碰,没有擦痕。

    玉上寻不到线索,萧暮拨了下那坠落玉末的细碎璎珞。

    这璎珞编织技法倒是有几分奇特,五根细细的红线互相交织,一层叠着一层,看起来厚实精巧。

    萧暮对女红丝织并无研究,但因着云瓷轩做瓷器生意,装盒总有讲究,有的盒面上要覆丝织绸,若是达官显贵,还得绣上吉利的纹样,琼灯就这件事来问过他的意见。

    当时各大绣楼都送来了楼里各式各样的小样儿,满满当当有一整车,他本想撒手不管,哪想初年倒是来了兴趣,应是拉着他研究了半宿。

    那些纹样分门别类,有的普通有的精致,看得眼花缭乱。萧初年左手《考工记》,右手《绣说》,萧暮不忍拂了她的兴致,看绣样是看不下去,只好捧着那本《绣说》打发时间。

    没想到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但奇怪的是,萧暮脑海里将见过的编法都过了一遍,居然没找到手里这条穗子。

    盯着这玉牌,萧暮确信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编法。

    沉吟了几秒,他心中蓦地一跳。

    姬素月那支碧笛的末端坠着一绺红缨,就是这样的编法。

    这种以许多小结坠成的穗子,看起来有种野性肆意的美感,让他印象深刻。

    再联想井边挣扎的痕迹,难道是姬素月丢了令牌,四下寻找?

    除了这种可能性,萧暮想不出别的解释。

    想到这,萧暮突然忆起两人还在云京时,去须长县找过一个叫周凯的人。

    根据姬素月所说,此人是秦家的管家,被秦冷案派出去找自己的私生子秦离,这才逃过一劫留了一条命。

    周凯手里有秦审言的家书,姬素月说是有人秘密寄送给周凯的。

    但对姬素月的说法,萧暮并不相信。

    秦家和萧家的渊源之深,可以追溯到先帝刚登基不久之时,那时的萧怆和秦冷案便已经相识。两家一直算得上亲密无间,萧暮小时候经常去秦家串门疯玩儿,进秦府就和进自己家一样熟稔。

    秦府家大业大,光是管家便有十一个之多,周凯,确有此人。

    而且很不巧的,萧暮小时候顽皮好动在秦府闯了祸,都是周凯匆匆赶来收拾烂摊子,在萧暮的印象之中,周凯是个性情温和的中年男子,行事中庸,从不会得罪人。

    这样的人圆滑世故,但周凯忠于秦冷案也是事实,省吃俭用就为了拿自己的钱为老爷夫人的书房添一盆安神的百合花。

    周凯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左边小腿患有风湿,一到阴雨连绵的天气便会酸痛难耐。

    这还是萧暮夜半抓耗子时无意撞见的,当时周凯正缩在后花园的假山后捂着腿一脸痛苦,被假山上从天而降的萧暮吓了一大跳。

    周凯不愿意秦冷案和秦夫人知道这件事,贿赂了萧暮一口袋摔炮,才把这事儿瞒了下来。

    直到萧家夫人过世,萧怆卧床,萧暮便很少再去秦府了,每次去都会给周凯提上一坛他最爱的桂花酿,寒暄几句。

    萧暮问他的风湿如何了,周凯总道没事,但从他日渐沧桑的侧脸上,萧暮知道周凯的日子并不好过。

    秦家事发前两个月,是萧暮最后一次去秦府。

    那时的朝廷风声鹤唳,大臣们为储君之位争得不可开交,三个皇子的争斗宛若一坛深不见底的漩涡,所有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当时的他参军不过三年,还尚且稚嫩,谈不上建功立业。秦冷案将他单独叫到后院树下,一老一小端坐石桌前,碰了碰茶杯。

    秦冷案在朝中沉浮多年,鬓边已然花白了。

    那日晴好,茶香凛冽,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和。

    就着秋风,秦冷案将朝中局势说与他听,劝他在军中要尽力藏拙,切勿急功近利,待时机成熟,才能厚积薄发。

    萧暮听得很认真,在萧怆卧床后,秦冷案就是他的第二个父亲,从八岁到十八岁,这十年的光阴,他虽从未将感激之情说出口,心底却一直记得。

    待茶饮尽了,秦老爷子的面上隐隐带上了凄然之色。

    萧暮清晰地记得,那时昏暮之中,秦冷案挺直的脊梁似乎塌了下来,尽是疲惫。

    他好像瞬间便老了十岁,深深望着面前这个意气风发的萧家小子,眼里似有千言万语。

    然而秦冷案最终却并未说什么,只是负手看着满池枯荷,长袖在流空中翻滚。

    “风冷了,萧暮。”

    “明日该要落雨了吧。”年少的萧暮望向天边,那里有几缕自由的云幽幽游荡,“想是周伯的风湿又要犯了。”

    话音刚落,萧暮瞬间捂住唇,心知说漏了嘴。

    他还是辜负了周凯的那一口袋摔炮。

    谁想秦冷案只是淡淡一笑,拢袖回眸,“你周伯去年收了你的桂花酿,只喝了一口,风湿便好全了。你说是不是,周凯?”

    秦冷案的眼光绕过了他,朝他背后看去。

    萧暮疑惑回头,那里是一片落于阴影中的深廊,哪里有什么人影?

    但也许是天生敏感的耳力,萧暮收回眼神的一瞬间,似乎从风中听到了鞋底与砖石摩擦的声音。

    正是从那片廊后传来。

    那里有人。

    萧暮很确信。

    在秦冷案走后,他去廊后仔细察看了一番,果不其然,草地上倒伏着两小片脚印状的印子。

    那是只有长时间站立才会留下的痕迹。

    这次来,萧暮依然给周凯带了桂花酿,他遍寻府中,最后在账房见到了周凯。

    他看着和往年无异,只是不知是不是萧暮的错觉,总觉的周凯的脸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就像是套上了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皮,嬉笑怒骂。

    如秦冷案所说,周凯的风湿已经好全了。

    那坛桂花酿,萧暮想了想,最后并没有送出去。

    他在当年遇到周凯的假山后挖了个深坑,将酒坛子放了进去。

    他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只是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

    待他埋完一抬头,猛然发现前面的拱门后静悄悄站着一个人。

    “周伯?”

    萧暮试探地叫了两声,看着那张属于周凯的脸。

    他心虚下开口想解释自己的行为,然而没等他说话,周凯转了个身,自落叶中走远。

    话头哽在喉咙,萧暮张着嘴愣在原地。

    那个背影最终就这样消失在了漫天枯叶中,再也寻不到。

    那个时候的萧暮尚且年少,还未曾听说所谓易容之法。

    直到很久后的某一瞬间,他再回想起周凯的脸,才蓦然发觉,这位温和忠心的周管家,早已在秦家灭门的前一年,被悄然换掉了。

    秦冷案的话已经暗示了他,在他去年送过桂花酿后,周凯便消失不见。

    真正的周凯到底在哪,活着还是死了?

    是谁设计了这一切,能让秦冷案明知周凯换人的情况下仍然避而不发?

    一切真相都烧毁在那场的雨夜大火中,秦冷案没来得及告诉他只言片语。

    “喝着花酒,吹着香风,就算下一刻就要去死,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周凯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面上是爽朗的笑容。

    如今,萧暮望着井口阳光,轻轻勾唇。

    周凯再也不必忍受雨夜的痛苦,拎着酒,瘸着腿,敞亮地走向属于他的终点。

    如此归去,想必定是黄泉生花,一路桂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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