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喘着气猛然睁开眼睛,黑暗中海浪仍不时会拍打到她,海水刺得浑身的伤口灼烧一般,心脏被挤压着。头部刺痛难忍,分不清是因为她和木朝华两人记忆的融合,还是落水时被船沿打到了头部。片刻后,木槿意识到原主木朝华在翻船时呼喊过同伴的名字,便立刻起身,沿着沙滩与礁石寻找。

    现在还是初春,虽然身处琼州岛,但在深夜穿着湿透的单衣吹着海风,木槿不由得打起寒颤。当时船上另外两人木槿并不熟悉。

    一个是茂州的残军,和驰安一起在火中找到那艘勉强能出海的趸船,木槿记得他只是个身量不足的少年,哽咽着说自己是琼州人,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去,在船上时,说他姓陈。

    另一个是潭州突围后与右军会合的邵柏千,他本是驰安的旧友,右军在突围后只剩下不足百人,众人稍作商议后,便在六天的时间从潭州奔袭千里赶到茂州,途中所有人几乎一言不发,连行止都依靠惯性,邵柏千本就有重伤,艰难撑到海边看到漫天大火就昏厥过去,是驰安将他拖到船上。

    木槿想到驰安在火光中的脸庞,心脏的挤压感更重了,连呼吸都伴随着绞痛,融合后好像不仅仅是得到木朝华记忆,心里的伤痛伴随着身体的伤痛都继承了下来。

    木槿努力摇了摇头,一切都已结束,在她所处的重组时代,已经没有了民族的概念,木槿虽然因为机缘,对古代历史文化知道个皮毛,但严格来说,她已经不再是汉人。就在几天前,崖山战役结束,宋被元所灭,属于南宋木朝华的一切都已消亡,爱恨也好,不甘也罢,都只能成为过往。

    “回忆当然没有意义。要是有,人就不自由了。”这是重组时代教给木槿的信条。

    木槿不愿再去理会木朝华的痛楚,加快脚步在海边寻找。

    翻船时,已经依稀看到黑色的海岸,那陈姓少年刚高兴起来,海上便刮来一阵狂风,她和邵柏千在船头,琼州陈姓少年在船尾。木朝华被翻落的船沿打到头部,在海浪中来不及挣扎便失去意识,木槿猜测邵柏千应该就在附近,果然听到远处似有人呕吐的声音,便快步赶去,离近了反而除了海浪声什么都没有。

    就在木槿困惑时,见到一人坐在海边一块礁石上,的确是曾经神武军的副将邵柏千,已经没有了传言中英武的模样,黑色单衣湿透了贴在身上,佩刀在海中遗失,只剩下空空的刀鞘,发冠散乱,长期风吹日晒的脸色却异常惨白。

    木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犹豫片刻,上前叫了一声“邵兄”。邵柏千并不应答,只是茫然地看着海边,他在船上已经醒了,只是看到夜空中几颗疏星,在无边的海面上漂浮,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生死,海水淹没时,甚至都没有挣扎。

    木槿看到他背上有大片血污,便一边上前拉他起身,一边说道:

    “船上那小子是琼州人,水性应该不差,只是不清楚在哪个方向,不如我们到山岗上生起火来,他会来找我们的。”

    邵柏千比她高大很多,这些天大家食不果腹,有些消瘦,扶起来仍是吃力,邵柏千仍旧不答话,随着木槿远离岸边,向着不远处的漆黑的山岗走去。

    临近了才发现山岗不过是些高耸的大块岩石,无法攀爬,岩石一侧是高大的树木,隐隐有昆虫鸣叫的声音。木槿不敢贸然进入热带的森林,便扶着邵柏千侧躺在一块岩石上,开始清点随身有什么物品。

    多日行军,大家都将物品尽可能多地贴身存放,摸索半天,找出一个皮质水壶、一副火镰、十几两碎银、一小盒快要见底的药粉,两把匕首,一把只有两寸,略厚,尖端是折线,另一把稍微长一些,刀身很细,异常锋利,木槿赶紧用衣角擦拭,怕被海水腐蚀。

    脖子上还戴着一个玉佩,木槿知道这块玉的来历,看到邵柏千面色有些发青,木槿不再多想,戴回玉佩,转身去捡路上看到的枯木。将木头堆在邵柏千身旁,木槿又堆了些枯草,拿出火镰打火,不两下,冒出的火星便点燃了枯草。

    这一刻木槿有些恍惚,重组时代的她并没有任何野外生存实践经验。在核战之后,所有人都聚集的几十个大型聚集地中,见过田园牧歌的人也都不再愿意提起过去,连虚妄的生存节目都不再涉及野外,因为那里荒芜到空无一物的地步,森林、流水、白云这些不复存在,木槿二十岁时,曾经去过一次海边,那是一个中午,连海上的浮沫都是静止的黑色,像一堵无边的墙。

    但木槿却没有一个多余动作地点着了火,父亲和她讲过,木槿花朝开暮落,因而有个梦幻的别称——“朝华”。她们也有同样的长相,真实的记忆让木槿甚至有一种她就是南宋木朝华的错觉。

    枯草又引燃了木头,火焰有了噼啪声,木槿随着温暖的火焰心情也愉悦起来,岩石随着温度散去,有冰凉干燥的味道,咸咸的海风在森林中发出树叶摩擦的声音。

    木槿贪婪地呼吸着山海间的清风,心中生出立于天地间的辽阔自由感,这王朝覆灭、荒岛求生的开头,不能称好,但不用困于虚虚实实的围墙中,也算得畅快。

    至少,她现在是健康鲜活的,心里的痛苦随着时间也会消散的嘛,经历过核战的人们嘴上都是这么说的,比起那场人类浩劫,如果木朝华活着,也能从亡国之痛中走出来,而她木槿自然能够开启新的生活。

    看着火焰,木槿在心里理了一下自己知道的这段历史,却遗憾发现自己只知道元朝有不到一百年历史。按民族分为三六九等,自己这南方汉人无疑是最差的。第一个皇帝叫忽必烈,木槿心里苦笑道,皇帝叫忽必烈,这不是现在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么。

    木槿的胡思乱想被邵柏千的咳声打断,邵柏千可不会有这么好的心态,他已经发起烧来。木槿赶紧上前,脱去邵柏千的上衣,露出后背的伤口,伤口有约莫三寸长,最深的地方可以看到骨头上的筋膜,已经开始化脓。

    原来衣服后背的深色污渍,并不是血迹,而是脓水。

    木槿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要不是木朝华女扮男装在军中厮杀,怕是要当场呕出来。木槿慌乱后,拿起那个短匕首在火上烤热,深吸一口气,便用匕首刮去化脓的皮肉,再次烧热匕首,去烫背上的伤口,邵柏千似乎完全昏厥过去,甚至没有声音发出。

    木槿撕下邵柏千单衣的下摆,洗净后烤干,药粉全部撒上后包好。做完这些木槿拉开自己的衣袖,好在自身的伤口并不严重,清理后将水壶中的水喂给邵柏千后,便在火堆另一侧躺下。

    木槿借着火光仔细端详自己的双手,有很厚的老茧与纵横的细小伤口,被海水泡过,有微微刺痛。这张脸木槿很熟悉,原是明媚端庄的,但木朝华已经很久都没有照过镜子了,以至于木槿都不太清楚自己狼狈到什么程度。

    三年多的军旅生涯让木朝华早就没有了闺中女儿温柔娇美的模样,行为举止都像个瘦弱精干的军汉,连眼神都变得疏离,想必自己都不用刻意去掩饰女性的身份,没人会往那联想。蓦地又警觉是不是应该值夜,这里有没有什么野兽一类的,但她太疲惫了,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

    邵柏千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他环顾四周,看到木槿正在火堆边烤着什么。白天木槿已经将周边探查了个大概,他们现在在一处海岛伸出的半岛之上,木槿爬上高处只看到密林,并无人烟,海边也没有船只的痕迹,应沿着海岸一直往西走,才能到达琼州府,奇怪的是全然没有陈姓少年的踪迹。一里外的地方找到了一处淡水,清洗了两人衣物,药早就用完,也找了一些蒲公英捣烂后敷在两人伤口处。

    邵柏千看着木槿不慌不忙地翻烤着食物,夕阳的余辉映着她有些红的脸,知道自己没有死去,而是逃到了不知是什么地方,他仍旧不愿意开口说话,再次闭上眼睛。

    木槿将海蛎子架在木棒上便拿着水壶靠近他,邵柏千不得不睁开眼睛,木槿这才看出来他早就醒来,便扶起他靠在岩石上,将水壶给他便回到火堆边继续烤,烤完后用树枝取出肉来,递给邵柏千,并摸了下他的额头,仍是发烫。

    “这周边都没有人烟,转到西边有一处泉水,椰子树下还有可以庇荫的沙滩,我扶你到那里去吧。”

    木槿说罢便去拉他起身,并不等他回应,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起身后邵柏千避开她。

    “我自己来。”

    木槿抬头看他脸色已正常一些,不禁感慨古人生命力的顽强,将火堆边的物品放到身边收好,拿起烤过的鱼小心地吃着,走在邵柏千斜后方。夕阳下,两人慢慢地走在海边,木槿吹着海风,看到这么美的风景,吃着新鲜的食物,觉得同伴不会死去,高兴起来。

    “驰安呢?”

    木槿刚刚舒缓的心情,顿时灰暗下来。白天木槿让自己忙碌,找食物,打水,一边绞尽脑汁回忆起所有和生存相关的记忆,不去想木朝华过去发生了什么。木槿甚至想到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灭南宋后,元耗光了自己所有的运气,再没有打赢任何一个国家,无论有多小”。

    可进入昨天睡着后,木槿无法控制自己的所思所想,海边连片的船只淹没在熊熊烈火中,而驰安站在岸边,眼神里绝望哀伤,向木槿说:

    “走吧,我看着你走。”

    这样的场景让木槿越来越不安,拉着她下坠,往岩浆地狱里下坠,在触碰到岩浆那一刻惊恐地醒来,之后便感受到心脏和内脏都绞在一起的疼痛,要持续很久,直到看到晨光,疼痛感才慢慢退去。

    木槿也想过怎么解释吴驰安去了哪里,讲他的无奈,讲他的顾虑,讲他的打算,又觉得这些邵柏千都再明白不过,木槿想起早晨的疼痛感,突然烦躁起来,片刻后下定决心。

    “他带着右军去投张宏范了。”

    出乎木槿意料,原以为这场战役中元军以蒙古人为主,有了木朝华的记忆才知道,元军中主力多是原金国汉人,元军主将张宏范便是河北定兴人。

    邵柏千顿了一下,却并没有停下来,木槿抬头看他,他的面色甚至都没有变化。木槿便继续吃着那条烤鱼,仿佛刚才只简单提到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邵柏千侧脸看了木槿一下,木槿心虚起来,也别开脸,但并没有放开那条鱼。

    两人顺着临边林边向西,突然一艘大船出现在他们面前,木槿像看到救星一样,想快步向船边走去,邵柏千突然捂住她的嘴,避在一棵大树后面。木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天真愚蠢,便示意邵柏千自己不会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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