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月伺候苏云溪穿衣服,段铮离开卧房。

    晃过院子,来到新房门口,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铜锁。

    马管家在一旁解释:“那天早晨,夫人亲手把钥匙给扔了,明令禁止,谁都不许动这里,下人们都不敢过来。”

    配钥匙的人跑来,马管家接过钥匙开锁,门“吱呀”打开,最先冲出来的是一股子年深日久的霉味。霉味散去,段铮走进屋,眼前是蒙了灰的新房,铺着鲜红锦被的床铺,桌上两支龙凤烛烧掉一半,窗上的“喜”还在,只是都颜色黯淡,爬满硕大蛛网。

    段铮手抚上梳妆台的铜镜,神情凝重:“这两年是不是过得很难?”

    马管家抹汗。

    其实还好,夫人上有皇上皇后宠着,下有娘家护着,买首饰买瓷器买各种衣服,每日十分开心。

    他说:“是,夫人她很不容易,老爷您可得多心疼夫人啊!”

    段铮若有所思。

    从新房出来,段铮背对房门立在廊下,背影颀长挺拔,侧对面就是苏云溪的屋子,掩映在纷繁海棠花下。

    马管家把门虚掩:“老爷,这屋子是收拾还是重新锁起来?”

    “收拾好。”他说,“做新房。”

    不远处苏云溪提着裙角跑来,天青色裙子跑起来如风中涌动的竹林。她化了新的妆面,额间一枚花钿,容貌本就清秀,更添风致。

    段铮凝神时分,她已跑到跟前脆生道:“夫君。”

    他心生歉疚。

    走了两年,两年间让她独自一人,昨日进宫本没打算提,姐姐却先对他说了一堆,又指责是他有错在先才放他离开,段铮思虑后回了老宅。毕竟从今往后有他日夜陪伴,姑且让她也做做思想准备。

    昨日她等他那么久,早上过来见她独自安睡,屋内整齐模样乖巧,段铮气也就消了,不想上来就是一个耳光,许是她做了噩梦,他没打算跟她计较。

    至于有个东西,被猫叼了,他从没见过。既没见过,便做不得数。

    段铮“嗯”了一声。

    一前一后走到院里,下人们正洗洗涮涮,重置新房里的一应摆设器具。

    苏云溪搓着手臂,偷看了段铮一眼。

    身长八尺有余,形貌昳丽。想来那“京城美男榜”不是瞎排,此人姐姐是当今皇后,一家美人,皮相上也确实周正,光是一双含情目就足够迷惑人心,排第三也正常。

    如今两年时间过去,他高了不少,又多了丝难得的沉稳,只可惜她清楚这副皮囊下是什么德行,苏云溪心里冷哼了一声。

    混蛋罢了。

    段铮混蛋这件事,满云京人尽皆知,别的世家子弟十五六岁骑射马术无一不精,要么文字造诣卓越,要么跟父兄开始上沙场历练,段铮在养狗。他的狗还扑了人,不偏不倚就是那天随丫鬟出门的苏云溪。

    苏云溪清晰记得那天的天空蓝的像是一副画,记得大白狗撅着屁股咧着大嘴撒开蹄子朝她冲过来那种六神无主的恐惧,也记得狗主人不要脸的笑声。

    少年眉目张扬,是好看的,说出的话却是极为恶劣。

    “小丫头,它喜欢你!”

    “可千万别动,它会咬人!”

    她被吓得不敢动也不敢叫,而他就那么抱着手臂立在一边,笑眯眯地任由狗呼哧呼哧踩脏她绣了白荷的裙子,狂舔她一脸口水,被人围观。

    所以后来被突然赐婚给段铮,苏云溪起初是坚决拒绝的,甚至投了湖,宁愿一死也不要嫁过去,爹娘好劝歹劝才救回来,她喝了一肚子湖水,病了多半个月。

    皇后多次派人慰问,苏云溪实在无法只得妥协,但提出一个条件,要段家把狗送走,本以为会踢到铁板,谁都没见料到段铮居然同意了。

    苏云溪当时想这或许是个好的转机,毕竟往后日子还长,没想到又碰上新婚之夜的冷遇,怀抱的一点希望彻底粉碎,她才明白段铮此人到底有多记仇。

    为了娶她而弄走了他的狗,他一直心里怨她。

    之后段铮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杳无音信,或者说只是在她这里没有消息。

    每逢节日,苏云溪作为朝臣命妇都会进宫,皇后会聊起段铮的动向,说他又进了什么功,苏云溪表面乐呵,背地里骂他,不回来就别回来,最好这辈子都别回来。

    耳边似有风动,苏云溪回神,段铮往前走去,看起来要出门,她快步上前喊住他:“夫君。”

    段铮侧头。

    撒气而已,打的并不重,不仔细倒像是一片抹厚了的胭脂。

    苏云溪指指他的脸:“夫君今天能不能别出门?妾身给你冷敷一下,消消肿。”

    从大堂出来,穿过挂满紫藤的垂花游廊,苏云溪把段铮领进书房,但是她忘记了一件事,书房早已不复从前。架子上是各种搜罗来的物品,从花瓶到匕首,从西域到东海,塞的满满当当。

    段铮静静看了半晌,吐出一句话:“这不是我的书房。”

    这处宅子是段铮满十六岁时皇上特地送的礼物,他一直住,书房里所有的布置都是按主人的爱好来,犹记得很是雅致,如今在她手里,成了个满身金银满脸油彩的俗艳妇人。

    苏云溪察觉杀气,连忙道:“夫君不常在家,妾身怕有闪失,命人把东西找了个屋好好收藏起来了,藏的好好的,夫君莫急。”

    收藏?段铮眼前出现一幅画面,苏云溪磕着瓜子,对下人发号命令:找个破屋子,给本夫人全都扔进去。

    温顺娇俏的小女子一脸笑意,唇边獠牙隐现,爪子藏在身后。

    段铮眼神里多了一丝玩味。

    “夫君请坐。”

    苏云溪拿起饮月送来的冰块,包进细纱中,按在段铮脸上,段铮被激地“嘶”了一声,直接偏头躲开,眉间多了丝愠色。

    “妾身实在是手笨,还是让下人们来吧!”苏云溪放下手中冰块,唤小丫鬟来。

    “你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动手打了你丈夫?”段铮打断她的话,声调拔高,明显不悦了,“落个‘悍妇’之名?”

    悍……苏云溪差点喊出来,想把一碗冰塞进这张嘴里。

    你才悍,你全家都悍!她抿紧嘴巴,浑身不服气。

    小丫鬟刚踏进门就被屋里的气氛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立在门口,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怯怯喊了一句:“夫人。”

    苏云溪平静下来:“是妾身考虑不周,夫君见谅。”转身对小丫鬟柔声,“先出去吧。”

    小丫鬟出去后,苏云溪伸手去拿包好的冰块,却被段铮先一步拿了起来,慢悠悠置于掌心,向她示意。

    这次她学乖了,把动作放轻,敷了有半刻钟后,冰开始渐渐融化,水珠划过段铮脸颊,没入唇角,他抬眼望向她,两人离得近,气氛陡然暧昧。

    苏云溪察觉这个是绝好的机会,刚想说话,段铮忽然开口:“云溪。”

    听见自己的名字,苏云溪一愣。

    “既然我已经回来,我原本书房里的东西不如就搬出来吧!”他说,“下人们笨手笨脚,难免会磕碰,一会儿有劳夫人了!”

    苏云溪以为听错:“你让我搬?”

    段铮气度不改,又道:“夫人温柔又细心,一定能做好。”

    “……”

    苏云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见自家夫人挽着袖子打开后院大榕树下的仓库,从阴影里往外搬书,府里下人都惊了,忙过来搭手。

    苏云溪刚想放手,头上罩了一把青伞遮住日头,段铮持伞淡淡一笑:“夫人可是累了?”

    她淡定收回已递出去的书,拢在怀里,笑得极美:“不累,多谢夫君。”一股子纸张陈旧气息扑面,苏云溪指甲暗掐住手中书籍底页。

    段铮扫了她一眼,拿起一本书看了看又轻手放回,道:“都是孤迹珍品,夫人可小心些,别摔了。”悠闲打着伞去往前院,把她露在春日光下,看着她干活。

    下人们在一旁目瞪口呆,夫人一直仪态万方优雅不可方物,怎么老爷一回来,就这么地亲力亲为?不觉眼中羡慕此番恩爱。

    只有苏云溪知道,段铮这个又纨绔又混蛋的男人,她有多想让他重新滚回忻州去。

    一屋瓷器书画,苏云溪一趟又一趟整整搬了一上午才把仓库里的东西都搬出来,在院里堆成了山。

    原本的书房给占了,要么腾出来要么再另找一个,苏云溪也顾不得满头汗手臂一伸挡在门前,那可都是她费尽心思花费巨资搜罗来的宝贝,敢动就跟他拼命。

    段铮距离她几步,定定地看着。

    “夫君。”苏云溪眼睛晶亮,嗓音里掺杂些许乞求,“妾身再给你找一个书房可好?一定收拾的妥妥帖帖,比这个更好看。”

    “哪里?”

    她环顾了一圈,却都觉得不合适。

    “不如就那里吧。”段铮指着一个地方,正是苏云溪的卧室。

    她吃了一惊:“那……”察觉不妥低声嘟囔,“我睡哪儿去?”

    段铮丢给她一个眼神,不再搭理她,慢悠悠安排自己的新书房去了,留苏云溪立在原地,一张脸红了白,白了又红。

    下人们动作快,黄昏之前就将几个房间重新布置好,书房外是盛开的海棠,比之上一间更有意趣,新房也被重新布置起来,焕然一新。

    眼前的环境熟悉又陌生,到处都是段铮的气息,苏云溪干脆去了后花园,蹲在芍药从里,气的抠土。

    云霞渐隐,天色暗沉,耳边有脚步声,苏云溪抬起头,是饮月。

    主仆搀扶着走出花丛,迎面正对上段铮。

    他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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