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后院,三间正房高大轩丽。堂屋雕花门大敞,沈越端坐在太师椅上,正低头饮茶,身后是一幅松鹤延年图并两幅条幅。

    沈月枝不便起身,便坐在素舆内唤了一句“父亲”。

    沈越将茶杯搁在手上,淡淡掀起眼皮:“伤着了?好些了么?”沈月枝“嗯”了一声,他也就没再多问。

    自从她生母姜氏去世,父女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冷淡,倒像是两个陌生人。

    “方才宋家遣人送了些赔礼来,你待会儿让人带回去。”

    “再则,你弟弟的生辰宴马上就要到了,这几天你给我好好待在房里养伤,不许再出去生出事端来。”

    这个弟弟是她继母柳氏所出,四月初六就是他的八岁生辰。

    沈月枝心中一片冷意。

    林氏差点让她殒命刀下,竟几件赔礼就揭过了。而在她的生父眼里,她这个女儿的性命远没有她所谓“弟弟”的生辰宴来得重要。

    罢了,罢了,有些东西命里没有何必强求。

    她咽下口中的苦涩,道:“父亲,女儿想求您一件事,请父亲出面将婚约退了。”

    闻言,沈越脸色一沉,将茶盏重重磕在八仙桌上,“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沈月枝神色坚定,“女儿知道。”

    下人们见势头不好,忙悄悄退出去将门合上。

    沈越冷着脸“豁”的一声站起来,“婚姻大事岂容你胡说!这门亲事是你祖父定下的,如何能说退就退!”

    沈月枝也不肯相让:

    “宋家这些年早已对这门亲事心生不满,与其等他们开口打沈家的脸,宁可我们自己提出来。”

    沈越额上的青筋暴起,脸色一寸寸阴了下来,“我说不能退就不能退!你出去看看,有哪户好人家会肯要一个退过婚的女子!”

    在一室的窒息氛围中,沈月枝反倒轻轻笑出声,一张玉面熠熠生辉,声音清宛如珠落盘,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势。

    “这世道待女子本就苛刻,我若不自强,早该在山上被抛下时就自我了结。可偏偏没有,我既捡了条性命,就不想再被这些规矩所束缚。”

    “或是老死一生,或是青灯古佛,我就不信这世间除了嫁人,女子就无其他路可走。”

    门外侍立的花描方听见一阵瓷盏碎裂的声响,接着屋内就传来一句暴喝:

    “滚出去!”

    花描忙不迭推门而入,只见满地碎片中老爷抚着胸口大喘气,姑娘却是神色淡淡。

    好容易回了院子,花描满脸不赞同道:“姑娘何必同老爷置气。若把老爷气出个好歹,姑娘还要担一个不孝的名头。”

    方才那通争吵耗尽了沈月枝大半的精气,此刻她神情恹恹,声音低弱。

    “我只是不想再做以前那个沈家女了。”

    事事乖顺,事事不如意。

    花描闻言,眼圈一红,她家姑娘这些年实在是太委屈了。她忍了忍泪,扯出一个笑来:“不提这些了。绿芜的松子百合酥该做好了,姑娘快去尝尝吧。”

    沈月枝嗜甜,每每服药后都爱吃点甜的,渐渐就养成了习惯,所以这回绿芜早早就去做了她爱的点心。

    暮色渐浓,院中各处点起纱灯,光芒盈盈投下,将室内映得一片亮堂温馨。

    沈月枝用过晚膳后,倚靠在软榻上,换了一件豆绿色妆花褙子,乌云堆髻,香腮度雪,正吃着那碟子松子百合酥,一人掀帘进来。

    秋香色绣五彩菊花比甲,满头银丝利落地挽成髻,打扮素净,眉眼温和,正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朱嬷嬷。

    “哎哟!我的姐儿!几天不见,怎么伤成这样?”朱嬷嬷前不久回家了一趟,如今瞧着榻上的人,真是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沈月枝一见到朱嬷嬷,也是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滚出来。

    “嬷嬷……”

    朱嬷嬷一听,心里软得不行,忙上前将人搂在怀里,轻轻地摸着她的额发。

    “嬷嬷都知道了,我们姐儿受罪了。那林氏是个黑心肝儿的,竟丢下你独自跑了,想你以后嫁过去不知要受多少罪……”

    “嬷嬷。”

    沈月枝从她怀里撑起身,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不嫁了。我已经跟父亲说把婚事退了。”

    朱嬷嬷吃了一惊,半响才回过神道:“那宋家郎……你……”她实在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沈月枝抿出一抹浅笑,眸色动人,却仿佛春日的冰花即将消散,“他非我良配。”

    她仍记得,宋青砚初次登门,她跑到园中假意嗅花,偷瞄人时却被逮个正着,顿时羞红了脸。

    宋青砚眉眼如画,笑道:“是我唐突了这满园春色。”

    朱嬷嬷看出她强颜欢笑,一时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姐儿长大了。”一时又想起另一件事,问:“老爷可点头了?”

    沈月枝垂下头,睨着榻上精致繁复的绣花,声音淡淡:“迟早。”

    朱嬷嬷遂不再提。

    “嬷嬷,母亲留给我的体己钱还有多少?”

    朱嬷嬷思索一阵,掏出钥匙从厢笼里抱出一个小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碎银,几张银票并一张铺子的地契。

    地契暂且不提,其他林林总总地加起来近两千两,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其实姜氏的嫁妆远不止这些,只是其他都在沈越那里,如今一时半会拿不过来。

    “姑娘问这个做什么呢?”朱嬷嬷不解。

    沈月枝摇摇头。

    她如今不准备倚仗他人过活,那就必须早做打算。她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却还只是雏形。

    朱嬷嬷不再过问。花描进来服侍她收拾妥当后,在罗汉床上躺下。

    一夜无话。

    翌日,晨光微熹,院中繁花娇艳半开,露珠圆滚欲滴,绿枝柔软,似被水洗过一样。雕花窗支起,空气里满是潮湿的花香。

    沈月枝坐在妆奁前。明镜中,一张螓首蛾眉的脸顾盼生辉,绿芜为她插上最后一支珠钗。

    “只可惜那支垂珠却月钗不见了,姑娘喜欢得紧呢。”

    正因为是沈月枝的心爱之物,她才会想着戴给宋青砚瞧。

    可如今再提到那支盛满少女情思的钗子,她却只能想到那差点要了她命的长刀,一时脸色发白,生不出半点可惜。

    “丢了也就丢了。”

    绿芜遂不再提。

    用过早膳后,沈月枝被扶进偏房。

    一架落地绢素屏风后,搁着一张酸枝绣案,上面是一幅未完工的绣图。

    姜氏出生在江南的大户人家,家中请了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导女红,一手苏绣了得,沈月枝跟在她身边学了个七八分。

    这一幅芙蓉临风图就是用苏绣所刺。上面的芙蓉花每一缕花瓣极尽舒展,灵动分明,在日光下光晕流转,似乎凑近能闻到淡淡花香,真是美轮美奂。

    沈月枝伸手抚上去,神色复杂。

    林氏的生辰就在五月份,为了讨她欢心,沈月枝昼夜不停绣了两个月,如今只剩下两片花瓣未绣完。

    苏绣针法繁多,且从染色、绷架、勾稿、劈丝,再到最后的刺绣,每一步都耗心耗力。因此苏绣美则美矣,却十分难得。

    如今这幅绣品自然不会再送给林氏,但她另有用途。

    沈月枝在锦杌上坐下,拿起绣针接着花瓣绣了起来。

    淡淡的日光映下,她纤长浓密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肤白胜雪,唇色是浅浅的粉,神情专注,如同一幅含蓄的仕女图。

    花描进来,将一旁青釉莲花形香炉中的香点燃,又悄悄退出去。

    香炉中升起一缕细而白的烟,缭缭绕绕,沈月枝浑然不知。

    四月初六,沈家下人早早就将府中洒扫除洗,地砖都擦得干干净净,正门大开,宾客往来。

    沈月枝以腿不便为由,没有露面,只让人给幼弟沈连溪送去一个长命锁并一套文房四宝。正院没有回话,想来是沈越不想理她。

    沈月枝并未放在心上,她这么做不过是为了面子上能过得去。

    再过几日,正院那边传来话,说婚事退了。

    彼时沈月枝正在给那幅芙蓉临风图收尾,闻言神色有片刻恍忽,突然指腹一疼。她怔怔低头,盈白如玉的食指上慢慢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她将食指放进口中,难咽的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沈月枝似乎被这唤醒,神色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她要活得自立。

    她再也不想委曲求全。

    五月。天朗气清,院子里的草木绿茵茵的一片,格外喜人。墙角的那株垂丝海棠也开了,花艳而浓,招蜂引蝶的。

    沈月枝的脚伤彻底养好了。

    天气渐渐炎热,下人们的衣服轻薄了不少。沈月枝一身水蓝织锦襦裙,发髻间只戴了几朵简单的珠花,整个人腰身纤细,清丽婉约。

    今日,她要去瞧瞧那间铺子。

    沈月枝带着花描绿芜穿过垂花门,从角门乘车往西街去。

    西街是集市,人潮熙攘,吆喝声、嬉笑声、交谈声混在一起,热闹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马车继续向前,人流渐渐减少,直至走到地方,已是西街尽头,只能瞧见零星几个人了。

    沈月枝掀帘下车。

    走到门口,沈月枝抬眼,匾额上写着“怡祥堂”三个大字,只是有几分褪色,隐隐可看出衰败之象。

    几人跨进去时,柜台后有一伙计正哈欠连天。听见声响,他掀了掀眼皮,见来人衣着华贵,勉强打起精神,拖着长长的语调问:

    “客官要点什么。我们店的白玉芝麻糕很不错,客官可要来点?”

    这间铺子,姜氏在时原先是卖些杂货,之后倒闭了,才改作现在的糕点铺,但生意依旧不景气。沈月枝问:“你们掌柜呢?”

    那伙计撇撇嘴道:“掌柜早吃酒耍乐去了,留我一个人看店。”

    沈月枝不再问话,目光扫了扫店内。

    怡祥堂还算宽敞,除开柜台并两排展柜,竟还显得有些空旷。但西街繁华,商铺林立,不会有人为了些普通吃食跑这么远,这就注定了铺子声生意不景气。

    沈月枝心里有了计量,转身向门口走去。

    身后,伙计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我原以为是富贵人家出来的,竟也这么穷酸!”

    绿芜气不过,刚要发作就被花描使了个眼色。她只能愤愤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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