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浓重夜色,冷寂清辉铺满空无的街口。

    沈月枝静静地立着,后背上蜿蜒的青丝微微荡漾,湖色绣缠枝纹襦裙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眸中似斟了浅浅的月色清幽浮动。

    半响,她蹲下身,伸手将花灯轻轻拾起,花瓣上沾染的尘垢染上她素白的指尖。沈月枝毫不在意,只取出帕子轻柔地裹住灯盏抱在怀里。

    花描惊道:“姑娘这是做什么?这花灯再漂亮也坏了,更不知是送给谁的,姑娘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沈月枝站起身转过来,唇角弯弯道:“你如何知道这就不是送给我的了?”

    花描愣住。

    沈府后院,纱灯洒下澄澈的光芒将内室映得一片敞亮。窗棂上投出树的剪影,青花莲花纹炉里焚出袅袅烟雾。

    在一片苏合香中,沈月枝坐于案几后,面前摊着一本《考工记》。

    盈润光晕下,她皎面上似有光华流转,神色专注,正试着修补那盏宫灯。

    只是花瓣破损了不说,灯身也已跌折了。沈月枝只好照着图文,先将花瓣一一拆下来修整灯身,再将花瓣重新补上去。

    绿芜在一旁瞧了半天,见她修出个“四不像”来,“噗呲”一声笑出来:“姑娘,你这拎出去,谁能认出这是盏荷花宫灯呐?”

    沈月枝闻言嗔了她一眼,清眸中水光潋滟,羞恼道:“瞧不出来的人,都是些眼神不好的!”

    绿芜拿帕子捂着嘴遮笑,忙拿洒蓝马蹄杯倒了杯茶放到手边,道:“是!姑娘喝杯茶略坐会儿再修罢。”

    沈月枝没碰茶盏,瞧着案上的“宫灯”。

    灯身要圆不圆,要方不方的,花瓣也稀稀疏疏地粘在上面。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花瓣竟还落下两片。

    “嗤——”

    沈月枝的耳尖倏地爬上一层薄红,不敢再看绿芜,只将那本《考工记》扔开,气道:

    “什么大人物写的!都是些骗人的东西,再也不信了!”

    绿芜将书搁进格架上,转身忍笑问:“那这盏荷花宫灯姑娘还要么?”

    一阵静谧后,一道细弱的声音响起:

    “……要。收到最下面的厢笼里去,也不许对外说这是盏花灯。”

    次日,晨光微熹。轻风将院中的花枝吹得舒朗,檐下秋香色的穗子也随之晃动。

    花描掀帘进来,臂间挂着一只花篮,里面装着些青嫩的草叶,道:

    “不过一夜,昨夜闻大人断案的事就已传遍了。方才采买回来的婆子嘴里也念着,倒像是亲眼瞧见了一般。”

    “如此一来,闻大人身上岂不是又要添一个名头。”绿芜接过花篮,手里捏着一把草笑道:

    “就叫‘青天神探’。”

    “你呀,真真是个狭促鬼!”花描捂着腰笑道。

    绿芜不管,只将草喂给雪团。雪团也长大了些,浑身雪白,越发惹人怜爱。如今它的小窝搭在外间,铺着厚厚的软绸。

    沈月枝坐在八仙桌前,正用着一碗莲子百合粥,面前还摆着一碟水晶蒸饺并几碟其他的,闻言唇边也溢出一抹笑。

    青天神探么?

    不过,想起昨夜男人气定神闲的样子和那双如墨的眸子,倒也不算说错了。

    早膳后,沈月枝坐于雕花窗前闲情雅致地插花。慢条斯理地将花枝修剪好后,再一枝一枝插进青釉弦纹瓶中。

    花描往花上洒了些清水,花枝更加娇艳欲滴,这才端去搁在案几上。

    绿芜掀帘进来道:“门房的人方递了封信进来,说是付姑娘送来的。”语罢,便将信交给沈月枝。

    原是付岫烟昨夜得了消息,知晓了独暄阁一事,一早便写了信托人送来,问事情是否妥善了。字里行间都是掩不住的忧心。

    沈月枝心间一暖,知晓她惦记着,忙提笔回了一封。

    付岫烟已时方收到信,展开一瞧,蹩起的眉间慢慢舒展开。正想将信纸搁下,门外传来轻叩声,有侍女道:

    “姑娘请您过去一趟。”

    付岫烟目光一顿,随即将信收回,方打开房门淡声道:“走罢。”

    沿着抄手游廊,穿过依红傍绿的花苑,又走过一段,方来到存竹堂。

    因着娘胎里带着不足,故而楚绪的同胞妹妹楚衿一直住在这里静养。

    一路行过,只见假山怪石嶙峋,内中种着亭亭青竹,此外再不见其他。偶有侍女也是敛气屏声,竟只能听见风吹竹林的“沙沙”声。

    付岫烟神色平静,似早已司空见惯。

    跨过月洞门,便见廊下半卷起的素色竹帘下坐着一人。乳白色轻罗长裙,青丝挽起未饰一簪,青白的细腕上戴着一串迦南木手串,正垂头抄写着。

    侍女屈身唤了一声:“姑娘。”

    楚衿淡淡抬头,柳眉如烟,弱骨纤形,只是唇色苍白,一瞧便知是病气缠身。

    她轻轻勾了个笑:“先生来了,我方抄了卷佛经,先生可否帮我看看。”

    付岫烟道:“我并不精与此。”

    楚衿依旧目光轻柔盯着她,连唇边笑容的弧度都未改一丝。

    酸木小几上的素绢上誊抄着晦涩难懂的经文,字字曼卿之笔,只是下笔之人似乎腕力不足,收尾之际略显不足。

    付岫烟上前扫过一眼,平静道:“姑娘的字一向出众。”

    “是么?”楚衿轻笑一声,拾起素绢的一角,余下绢布便逶迤于案上,道:

    “世人都称闻晏之字千金不换,我也见过,的确是矫若游龙。我临摹多年,已能学出七八分。只是……”

    “偏偏我腕力不足,怎么落笔都显出几分轻浮。”

    她手心一合,素绢生生挤出褶皱,下半卷跌至地上沾上尘灰。

    付岫烟道:“抄佛经讲究的是心诚,与字迹无关。”

    “是么?心诚?抄多少才算心诚呢?”楚衿步出檐下,一步步逼近她,瞳仁墨色沉沉,似乎有些不解。

    不待她回答,又淡淡揭过问:“哥哥回来了么?”

    付岫烟目光落在素绢的一角,声音平静道:“我并不知晓楚大人的行踪。”

    楚衿又定定瞧了她一会儿,才慢慢道:“我累了,先生先回去罢。”

    侍女屈身后带着人退下。

    楚衿立在她身后,瞧着她的背影眸色似一池深潭,神色淡淡道:“将素绢拿去烧了。”

    付岫烟随着侍女走出存竹堂,方行至花苑便与一人相撞。

    楚绪似方从军营中回来,身上的朱红方补虎纹服还未来得及换下,五官凌厉面上风雨欲来,一股锋利之势迎面扑来。

    京中谁人不知,楚家父子俩关系素来剑拔弩张。最后楚父眼不见心不烦,直接将独子扔去了边疆。

    本是为了磨磨他的气性,没成想楚绪竟还真挣了个分管佐领的官回来。

    方两人见面又吵了一架,楚绪正心绪不佳。瞧见她,长眉一蹩,神色更加不好道:

    “你在这做什么?”

    他本只是为了将人放在眼皮底下看着,可不是真请她来做什么女先生的。

    阿衿才华横溢,通今博古,哪还需要什么女先生。即使要找,什么样的人寻不来,哪轮得到她这般无名之人。

    付岫烟面不改色道:“是衿姑娘唤我过去的。”

    楚绪闻言神色稍缓。阿衿体弱,甚少出门,若有个人陪陪她也是好的。只是如今玉佩的是还未查清,他少不得要留心几分。

    “知晓了。阿衿今日身子可好?”

    这几日他忙于军中事务,已有几日没去看过阿衿了。

    “尚可。”付岫烟答。毕竟能抄上几日的佛经,再烧掉。想来身子还算尚可。

    楚绪点点头,抬脚往存竹堂的方向去了。

    午后,淅淅沥沥落了一趟小雨。天色清透,院中花蕊上还凝着水珠,花色愈发娇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气。

    沈月枝正倚在软榻上,抱着一个攒金织花的软枕,脚边雪团正不停地拱动。

    沈月枝被它蹭得有些痒,脸上笑意盈盈,轻轻拍了拍雪团的脑袋,示意它乖一些。

    绿芜正在一旁收拾,方才沈连溪过来待了一阵,简直将室内闹了个翻天,嘴里不由感叹道:“这小少爷也未免太好动了些,简直没一时停歇的。”

    沈月枝抚着雪团的手不由一顿。方才沈连溪来,便是为了提醒她不要忘了明日的马球赛。

    可若是去了马场,那必然会碰见……

    沈月枝慢慢坐起了身,透过支起的雕花窗,能瞧见瓦砾往下滴落的水珠,一声一声碎在地上,如同敲在她的心尖。

    她两弯黛眉轻轻蹩起,含着一片愁意,“这雨为何就不能多下几日?”

    绿芜闻言,直起身看向她道:“姑娘说些什么胡话呢?这雨下多了可没什么好处啊。”

    沈月枝也知晓她说的是胡话,只能叹息一声,将帕子覆在脸上,径直躺在榻上。

    绿芜瞧她这副行径,正是不解。倒是花描进来,轻轻碰了下绿芜的胳膊,忍笑将她拉出去了。

    次日一早,天朗气清。碧玉似的天上挂着几抹云,惠风和煦,将细叶吹得婆娑作响。

    沈连溪一溜烟儿跑进来时,沈月枝方梳妆完毕,还未用过早膳。

    “大姐,你怎么还没好啊?”沈连溪兴奋得昨夜都没睡好,现下更是等不及了,连声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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