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在这一刻悄然破碎。

    简单温馨的房间小屋消失了,幸福和乐的一家三口消失了,和缓温柔的风和空气里飘散的花香也消失了。四周砖瓦消散殆尽,化为天地间一片迷蒙。白雾翻腾,充斥了整片空间。混沌中只余这三人……或者这三鬼相对而立,静静地望着彼此,用目光描摹对方的轮廓。

    夏油杰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那对夫妻。时间过去了太久,琐事堆积得太深,他以为自己早就彻底遗忘了他们的面容,或者说彻底抛弃。然而直到此时此刻的再次相见,他才恍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原来我从未忘记……也从未彻底远离。我一直深深地牢记着这件事情。牢记着那一天,牢记着那一刻,牢记着那一秒。

    血液溅到手上,温热滚烫。刀锋冰凉,有人渐渐失去声响。

    而他颤抖着手笑起来。嗓音嘶哑,含着绝望与癫狂。

    一瞬间仿佛记忆交错,时空倒流。同样的站位,同样的姿势,他站在门外,而父母站在门内。那一天阳光灿烂清风拂面,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

    往后却蒙上了一层血色,让人不愿记起,不忍回忆。

    夏油杰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冷静地从一瞬恍若时空重合的幻觉中脱离,压下了心头所有的震颤和咆哮。他抬起冰冷平静毫无一丝波澜的眼,用最厌恶轻蔑的口吻说道:“不要靠近我……臭猴子。”

    刀锋自他的胸腔中穿过,顺喉管而上割裂唇齿,化作言语的利剑。它被它的主人迫不及待地投掷,带出鲜血淋漓的痛楚,不管不顾,而后刺向对面的那一双夫妇。

    时空一时静止。短暂的沉默中夏油杰面颊微微抽搐,他难以自抑地想要狂笑。近乎急切和期待地,他紧紧盯着对面的人,不愿错过对方一丝一毫的神情流露和举止变化。

    惊讶吧,失望吧,愤怒吧!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样荒唐可笑,这样不可饶恕,这样糟糕透顶!不值得被原谅,不配被原谅,不该被原谅!

    所以别在这里当圣母普度众生了!要当也救赎别人去吧!我这种人,我这种大逆不道的家伙,就该沉进湖塘发烂发臭!

    夏油杰仔细观察着对面那双夫妻的行为变化。他们满头白发,面容沧桑,神色也正如他所愿微微一变。那表情似惊又似……喜?

    喜?

    夏油杰一愣。等等,他多年练就的微表情观察能力出错了?

    话又说回来……他当年杀死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白发好像没那么多吧?

    心头一丝疑惑一闪而过,夏油杰没再在意。他看着面前他的父母,等待着他们的回答。

    然后他看到他的母亲微微一笑。

    “臭猴子?”面容略显一丝苍老的女人昂起了头,相当从容平淡地说道:“我们是臭猴子,那你就是小猴崽子咯?”

    夏油杰:?

    “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大华美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阎魔看着面前实时直播的水镜画面拍腿狂笑:“哈哈哈哈哈笑死孤了!大判大判你看他的表情!不枉孤对他们一番教导啊!你看看,乐子这不就来了吗!”

    判官沉默。他同情地瞟了一眼画面里呆滞懵逼的某特级诅咒师,前盘星教教主,笔下动作刷刷不停:“我个人认为这并不是重点,君上。比起看夏油杰的乐子,对占据了他身体的那个逃脱冥府上千年抓捕的诅咒师立即展开新的抓捕行动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提醒了一句,判官补充:“而且我认为这样未曾告知的水镜直播算是侵犯了他们的隐私权。关于隐私权的律法条例您四年前才刚刚颁布,君上。”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孤对重大犯鬼的监视行为怎么能说是侵犯隐私呢?”阎魔一本正经辩驳,随即面色一沉,冷笑着摆了摆手:“羂索……哼。这件事孤当然清楚,放心,孤已经安排好了。他快活不了多久了。”

    “有那两个家伙一起动手,再加上一个最强,他不会再有命跑掉。”

    阎魔继续兴致勃勃看新鲜出炉的直播版家庭伦理剧去了,判官默默觑祂一眼,叹了口气。

    君上对这两位主动请求作苦役的鬼魂,还真是破了不少例。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彼时冥府新进来两个鬼魂,两个浑浑噩噩,整日沉浸在怒火和悲恨中的鬼魂。他们是被自己的亲生孩子杀死的,一生也没犯过什么过错,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判官便判定他们不必服罪,直接排队喝汤投胎即可。然后他就被扯住了袖子。那两个仿佛被雷劈过呆呆傻傻总是念叨说“为什么”“他到底是为什么”的鬼魂居然非常生勇地冲上前来,拉住了偶然路过准备离开的他,并且请求滞留冥府。怎样安排都好,去各大牢狱赎罪服役都行,只要能让他们留下。

    判官:?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与众不同清新脱俗的要求。

    “你们真的想留下来?”他忍不住问道,“无论面对什么后果都可以?”

    “是的!”夫妻鬼魂中的男鬼大声答道,“我就是想看看那个臭小子,看看他不惜杀死我们都要做成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他又能做到什么地步!我非得留在这里等他不可!”

    “我也是。”温柔沉默的女性鬼魂也跟着说道,“我一定要问个明白。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情。”

    哦豁!判官不是很懂,但判官觉得自己吃到了一个大瓜,虽然是带血的那种。原本只是恰好路过顺手代替底层判官裁夺的判官便在两个鬼魂的强烈请求下翻开了他们的卷宗,然后他看着上面的名字默了。

    谁?他们的孩子是谁?那个夏油杰?前段时间刚刚屠了个村的咒术界特级咒术师夏油杰?

    这就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了。于是判官带着两鬼跑去请示了顶头上司,得到了对方“答应!答应他们!”的回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阎魔甚至亲自跑出来接见了两个鬼魂,还大手一挥把他们收作殿内随侍,免去了滞留冥府本该承担的重责罪罚,并在此后的数年经常直播夏油杰的近况给他们看,以慰相思之苦。

    想不到吧大教主!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密切监视之中哦!.jpg

    面对顶头上司公然违反律令侵犯他人隐私权的行为,判官能说什么呢?见提醒无用,判官只能咽下了嘴里的话。他也不过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打工人罢了!

    于是十年以来,夏油夫妇终究还是了解到了他们的孩子到底经历过什么,又是因为什么才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在被当胸一刀夺去生命的那一刻,他们的确是不解茫然和悲哀愤怒的。

    为什么?这个孩子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是有什么隐情吗?是有什么刺激吗?是有人带坏了他吗?他一直是个好孩子,怎么会选择做出这样的事情呢?扪心自问,我们从来没对他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怀揣着这样巨大的困惑和痛苦,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离去之后孩子的所作所为,在数年的窥探和旁观中,他们得到了答案。

    他们看不到也看不了,因此被忽视的遍寻不得的答案。

    关于咒灵这种存在。

    原来那个孩子一直以来看到的……是这样的世界啊。

    这样可怖而悚然的世界。

    而他也这样被迫吞食,被迫战斗,被迫举起屠刀,再被迫偏离正道堕入黑暗,背弃自己曾经的理想与大义。

    于是满腔的怒火和怨气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能怎么办呢?这个孩子,他跑错了地方呀。

    他一路奔去了地狱,在地狱中对着漫天诸邪诉说自己的道义,再在遍地荆棘的泥泞上奔走疾行,直直冲进了深渊里。

    明知前路无光,明知希望渺茫,他还是义无反顾,宁死不屈。

    因为他回不了头。他已经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表明了他的决心,事到如今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再追悔莫及地捶胸顿足,毫无意义,连他自己都会嘲笑自己。

    他就是这样的傻孩子,天真偏信,一个不小心就能钻牛角尖钻到死。这么倔的脾气,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明明都是我们的错啊。是我们看不到那些东西,是我们没发现你的问题,是我们没能好好教导你。你是该怨恨我们的,又何苦折磨自己呢?

    寂静无声的阎主殿,虚幻透明的两个鬼魂各自垂泪。平复下心情之后,他们便向此地的君主请求,请求和他们的孩子见一面,不管支付什么代价都可以。

    让我看看他吧,让我看看他吧,让我看看这个满身狼狈一身血泥的傻孩子,让我抱抱他,和他说一句话,告诉他,我们不怪你了,我们原谅你了。

    所以回来吧。回到阳光下来吧。没关系的,不用害怕,你能回来的。

    规章不容更改,威严不可亵渎,就算能酌情从轻,再三的破例仍不被准许。阎主殿的君主便就此和他们立下了契约,此事了后,发配去冥河引渡亡魂,另父债子偿,其子嗣须得为冥府效力,百年可归。

    然后,事情就演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暂且撇开夏油杰和冥府的那档子关于公司老板设计欺骗可怜苦力无偿上班的破事,现世之中,围桌吃饭其乐融融的久希川宅,在主人均在宅内安宁和乐的情况下,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几人对视一眼,岩永佐栖率先窜去开门。

    哪能让漂亮姐姐去开门呢!每一个心疼姐姐的好妹妹都不会让姐姐在劳累了一天之后还亲自去开门!

    她一把拉下门把手,然后看着门外的影子疑惑:

    “小……呃帅哥?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靠,夜半鬼敲门,死亡在发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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