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玖有些讶然。

    当年船家与医寮突然开始鼓吹她的医技时,她意外之余,便细细地观察过。就像她早就知道其他同门会将不想治的病患推给她一样,船家与医寮的搭档不过为了求财,人之常情耳,不难理解。

    她不闻不问,只因这些与她的目标并不相悖。

    这么多年,她之所以每月执意下山义诊,一方面是为报答师父救命之恩,下山义诊是师父所开先河,现在她老人家闭关静修,必得有人将此事发扬光大,方不被同门耻笑“后继无人”。

    另一方面,能被逼迫到仙山来求医的,多半是俗世甚至是云游医仙束手无策的重病。多多经手这样的病患,于医术精进唯有百利,实无一害。

    “无事,”她见香香不肯下船,便伸出纤纤素手:“你等、等在,岸上,药、箧与我。”

    她素来不强人所难,这等气味,她能忍,并不意味着别人都能。

    见她神色平静,香香反而有些无措,正犹豫间,身上的重压忽地一轻。

    “我来替仙子负箧。”香香吃惊回头,却见一青年无声无息地立在自己身后。

    生得琼林玉树,身姿修长,一头墨发如海水波浪般披散着,左耳边别了一节如指节粗细的精雕细镂的金色发箍。

    明明是玉颜生辉的昳丽容貌,偏笑得如迎风桃花一般轻佻,他伸出一指,勾起悬空的箱绳轻轻一带,沉重的药箱已荡悠悠地挂在他指上。

    “我替仙子负箧,仙子为我诊病可好?”他一双眸定定地凝在璃玖身上,好似认得她似的。

    璃玖亦觉得自己眼花了。

    方才她回头朝香香说话时,并未见她身后有人。

    “你、是?”

    她轻声未起,那人已单手提着她药箧先她一步,跳上了船,返身伸出手,要接她上船的样子。

    分明是陌生人,怎可如此轻浮?

    岸上的香香与寮员都怔住。璃玖也在草坡上站着未动。

    促起的西风忽而扬起她鬓边一缕绒发,润润地贴在白腻的颊边。

    纤长睫羽发痒似地轻颤了颤。

    船头的青年微仰头望着她,原本落在唇边的春风桃李般的笑意,在她软软的眸光落在身上时,却冷肃地收起。

    像是被她这样看着,令他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似的,他整个人都凉薄起来,那双在整个灵境都罕能见到的浅淡的丁香色眸子,蓦然落下一层霜雪,泛出拒人千里的寒意。

    这略露锋芒的眼神让岸上的香香暗打个寒噤,她莫名想到传言中在附近徘徊的魔君。

    要知道魔修都有些伪变招术,她的心突然提到半空,正要拉住璃玖叫她不要去,却看见璃玖已提裙走上艞板。

    长木板摇摇晃晃,她轻快熟稔地通过,没有理会青年伸出相扶的手。

    上了船头,璃玖飞快看了一眼被青年攥得紧紧的箧带,像是知道索要无用似地,她垂首低眸浅浅屈膝,向他行了一个世俗谢礼,默许了他提箧的义举。

    青年并未回礼,只在她提裙下到舱中时,也默默跟着步入。

    舱房内臭气更甚,患儿趴在靠窗的竹席上,初秋时节,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罗帛。

    因一醒着便疼得哭闹不止,寮员先给了安神的药粉,此时那孩儿安静地伏在那里,作小小的一堆,眼角淌挂着泪珠,仿佛连梦境也是伤心的。

    青年将药箧安放在席侧后,便静立一旁,冷眼看着璃玖诊视一番后,口中期期艾艾地要老仆去准备热水,大约要开始药浴。

    肤疾药浴。算是正统的医修手法,只可惜……

    他转身欲行,却在察觉她投来的眸光时,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视线一触,她似没想到他会回头,忙挪开视线。

    不过是一般小女儿情态,不知是怎么惹恼了那魇魔,心底掣起一道狂怒,血液瞬尔如熔浆一般炽烈暴起,胸口如要炸开般剧痛。

    裴缃错愕,狠狠咽下那缕涌到喉头的血气。

    璃玖讶异地瞪着他倏尔艳红的眼瞳,心中转瞬滑出数种诊断,很快定格在“走火入魔”四个字上。

    “你……”

    可她话方出口,他已捂着胸口踉跄夺门出去。

    这日璃玖忙完,已近夜半。香香中途摧促,璃玖也只是不紧不慢,温声叫她先回。怕她有所顾忌,还特意磕磕巴巴地告诉她,不会为此影响她本月的考功。

    只是小姑娘终是放心不下她孤身一人,黑着脸一直等到最后。

    “您不若下回便住在寮舍算了!”纵然是小药童,仗着她性子温软,偶尔也会不顾上下,冲口抱怨。

    璃玖见她气得小脸都鼓起来了,倒觉颇有几分可爱,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接过药箧自己背着。

    香香入门不久,还不知道璃玖看着柔弱,却已是百岁之身。修行之初,天天背着竹蒌跟着师父进山挖药,夏热冬寒,秋日冷雨如瀑,她最喜欢的春日,也是在餐风露宿、滚泥坠崖中度过。

    有一次,师父带她穿越时空到三百年前挖灵草,那种灵草现在已灭绝了,为了配伍丹药,她那个药痴师父竟舍弃一身修为,换来回溯时空的玉匙,带她穿过“洞门”挖药。

    她那时年纪尚小,绝壁上唯一的空隙只容她一人缩身通过,她腰上缠着绳索,小心翼翼地踩在堆积着厚厚燕泥的绝壁狭缝,一点一点挪到那株晶莹的灵草前。

    那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灵气四溢的花草,盯着它看,神魂皆喜。她战战兢兢地将它挖出来,反手捧着放进背篓时,身子却是一歪,便从悬崖绝壁摔了下去。

    腰间的麻绳尚且未能崩直挂住她,迎面扑来的突岩已先将她撞成粉碎。

    后来听师父说,她原是必死的,可是从崖顶上忽地飘下一阵花雨,将摔在岩石上的她包裹起来,缓缓送回到洞口。

    师父接回她破碎的身骨,却发现胸口尚吊着一口余息,师父也顾不上灵草了,急忙将她带回仙山,用尽灵药才救活了她。

    璃玖再次内视灵台,与同门所有人都不同,她的灵台上空无一物,只有一片小巧圆润、尖瓣上带着一个小小缺口的樱花。

    师父说,救她的那阵花雨,便是这种花。

    “她愿救你,便是结缘。想来她亦有未全之愿,待你将来,若有异遇,记得替她还了心愿。”

    只不知,那缕化为花雨的芳魂,是何人?又有何种未完心愿?

    璃玖收回视线,心里默默思索。她自得救,灵台上便多了这片花瓣。四时芬芳,却始终静静地虚掷时光,到如今,已有百年之久了。

    前行的步子像被什么轻扯一下,璃玖不由停住。

    四下夜色迷离,以她多年深山挖药练出的目力亦只能辩得一个蜷伏在地的轮廓。

    奇怪的是,那颗被血肉包裹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攫住了似的,璃玖挪不开步子,她慢慢放下药箧,微蹲下身,轻轻探手,极快地触了触他。

    灵台的那片花瓣,果然在她指尖触碰到他的刹那,猛地颤动了一下。

    “阿璃姐姐?”香香一转头不见了璃玖,顿时吓得大喊。

    “这、里!”璃玖出声招呼,香香忙跑过来。

    “姐姐在做什么?”她的肉眼看不见地上倒了一个人。

    璃玖的心跳得急促难忍,她不由按住胸口,难受地喘息了一会儿。香香吓到了,上前搀她,一个不慎踩到了地上的人。

    脚腕上蓦地被一只大手抓住,掌心寒气四溢,香香满身滚过寒栗。

    她瑟瑟地发着抖低下头,正对上一道扬起来的赤艳瞳光。

    “有鬼呀!!”她惊得三魂出窍,大叫一声拔步就逃,握住她脚腕的人也果断放开她。

    灵台上的那片花瓣不断地轻颤着。

    璃玖怔怔地望着地上的人。

    他当是走火入魔昏晕在地,内腑因乱窜的灵气而大受损伤,紧闭着双唇也能嗅到淡淡的血腥之气。

    似这等重创,他该当继续躺着不要动。可此人却像毫不在意似地翻身坐起,一双血艳的赤瞳盯了她一眼,幽幽地道了声:“是你啊。”

    像是不想与她对视,他转头偏开视线。

    璃玖定定地蹲在原地。

    这个人,便是那阵花雨未完的心愿么?

    胸口难以自抑地搅弄着酸楚气息,像有数不清的前尘往事,在胸臆间闪电迅雷般奔冲,她却什么也看不清。

    “你……是谁?”她心里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向他倾身,伸出手,想撩开遮住他大半面庞的乌发。

    她能认出他身上白日的气息,可男女有别,当时她的视线只匆匆自他身上一掠而过,并未看清他的长相。

    软软的指尖探到他面前,袖口微抬,透出似有若无的樱花香气。

    原本在心底盘旋咆哮的魔息,竟遽然而止。

    裴缃心下一寂。

    果然就是她!

    原来如此……只不知,此人究竟与沈晄是何关系?

    可是不等他细思,身体竟已不受控制地向眼前的女子探去——

    璃玖只觉眼前蓦地一花,她指尖尚未触到垂下的乌发,整个人已被大力箍入怀抱。

    他一只手穿过她腰侧,另一只小臂架在她腋下,几乎将她整个人提起,狠狠按在怀抱里。

    裴缃的脑中亦是一片混沌。

    掌中腰肢细软不经一握,发间随之传来淡淡的樱花清香。

    金色光流自眼前闪过:

    细瘦的孩童失足坠落山崖,满身是血地被如雨的花被卷裹着徐徐升起。

    来自她神识的无数画面,一股脑儿交复错杂地强塞心间。

    奔冲错乱的回忆,仿佛化作一柄利刃,蓦地插进胸膛。

    那道本不属于他的伤疤再次被血淋淋地剖开,铭心刻骨的伤痛席卷而来,他难以自抑地朝着那画面中的花雨伸出手去。

    璃玖的眼前像是“砰”地炸开一道铺天盖地的金光。

    远高于她的上位神识突然侵入,全身骨骼血肉都像被它寸寸折断,她都不及叫声“救命”已晕死过去。

章节目录

魔君他病得不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梅雪春庭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梅雪春庭并收藏魔君他病得不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