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也同样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浑身都是秘密的魔术师小姐。

    英灵也好,魔术也罢,这些情报都不过是些细碎的边角料。她十分刻意地把这些无害又无关紧要的东西剖开给他看,那些他真正想看见的,却被掩埋在深不见底的深海。

    五条悟的直觉告诉他,他那滑不溜手的问题学生,绝对还隐藏了至关重要的情报——而那些才真真正正关乎着她的目的,关乎着她真正在乎的一切,甚至,关乎着她本人。

    那是他真正感兴趣的部分。

    和相处时间的长短无关,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个充满秘密的问题学生不是“难以”,或者说“不擅长”和他人建立联系的程度,而是用温柔的外壳,悄无声息地隔开了所有人。

    眼前的少女像一潭深绿色的湖水,平静的,温和的,包容着一切的表面之下,是失去了生机的死气沉沉,她仍会为了同伴间的欢笑而快乐,仍会为了自身的生死而难过,但也仅限于此了。

    ——哪怕她能够在危机面前作出燃尽生命也要拯救同伴的行为,她的出发点却根本不是与同伴之间深厚的羁绊,而是下意识的自我牺牲,像是从某种奇怪的教育中习得的,充满扭曲的奉献。

    他总是无声无息地回想起那个风雪漫天的梦境,并无比敏锐地觉察到,那才是她表面的平和之下,更深层次的疯狂与绝望的内核,她几乎是决然地将外在与那种内在分割,却又时不时重合,露出真实的端倪。

    不知为何,他的直觉尖锐地叫嚣着,带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起的兴致,想要继续窥伺她隐秘的狼狈。他就像在可怖的深渊旁探头探脑的旅者一样,哪怕已经被委婉甚至坚定地劝返,却还是想顺着自己的心意,直直地跳下去。

    明明已经见过她那么狼狈的样子了。

    ——无法不去探寻。

    五条悟决定听信自己的直觉。

    他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一点一点,在对方怔愣的表情中,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没关系哦,一枝。”

    眼罩下的眸子眯成了一条细线。

    “——继续依赖老师也没关系,你是在等我这么说,然后下次,下下次再找机会,迟早和我解开吗?”

    然后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再一次从所有人的世界中抽身。

    “我·不·想·解·哦。”

    随心所欲的最强无赖地摊了摊手。

    一枝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却毫不意外。

    她根本没想过这一次就成功,或许是某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她总觉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比自己认为的那样,更加了解眼前的“咒术界最强”。不知为何,她就知道,这家伙完全不会服从社交常规——所有能协商解除契约的方式已经因为他一句话全部都堵死了。

    但是为什么呢?

    她敏锐地觉察到了那双墨镜之后,冰蓝色的魔眼中盎然的兴致。

    ——兴趣,趣味。

    说到底,这是一种“在乎”吗?

    她好像总是很容易招惹到这种人渣,他们习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视角,窥探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其中甚至不乏以他人的痛苦为自身愉悦之源的变态。

    她不大喜欢这种窥探,却也不是那么在乎,但她真正关注的问题是,一旦五条悟摆出了这副怎么都不解咒的态度,如果身体里的灵基没有独立显现的能力,那她接下来的行动几乎只能和他绑在一起。而不以自身作为魔力的供给源,她等于把所有的后背都露给了她无法信任的人,她没有什么能与之交换的利益——尽管在奇怪的梦境中无意间窥见了她人的狼狈,但她没什么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的爱好。

    如果她的时间真的在经历着无数次的往返与回溯,那么她一定在每一次每一次,都会遭遇面前这种失去了主动权的困境。即使以后这种困境一定有着她能接受的解决方案,她也仍旧讨厌这种感觉。

    青绿色的眼眸微敛,很好地遮住了其中有些不耐烦的情绪。井水不犯河水的互不侵犯条约谈判还没开始就已经完全破裂,一枝也只能遗憾地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吞吞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真搞不懂,我居然会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这么好奇吗?五条老师,我自己都还不清楚我会做些什么呢。”

    “哪怕我说不定打算毁灭世界呢?”

    她甚至自己都还无法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目的,明明都已经极力奉劝过了,为什么还有人不管不顾,一定要来淌这摊浑水?

    “教师天然就是要给学生遮风挡雨,就算我这么说漂亮话,一枝根本不会相信吧?”

    五条悟歪着脑袋思考。

    “实话实说的话,完全是我的个人兴趣——如果毁灭世界的话,就等你先把咒术界高层毁掉,然后阻止你不就好了吗?”

    想看见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又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在适当的时候提供支持,并且有足够的自信能够在最糟糕的结果到来之前阻止她,这就是身为最强教师糟糕的个人兴趣,和绝对的自信。

    不知为何,他的直觉告诉他,绝对,绝对,不能放任她一个人前行。

    但是现在,他的筹码显然还不够——魔术师小姐仍是戴着那张温柔的假面。

    但是快了,从他进到病房里的那一刻开始的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博弈或许马上就要结束了。

    为着即将达成目的的兴奋,墨镜后的蓝眸微微眯起。

    “所以,如果加上这个的话。”五条悟伸出手。 “要让我入伙吗?”

    他摊开手,白皙的掌心放着一枚再朴素不过的青铜指环。

    “把你救回来的时候,一直在你手里捏着哦——怎么样?加上这个的话足够吗。”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像在打开自己的圣诞礼物包装盒一样充满期待。

    他等了很久。

    直到那张脸上的笑意,温柔,平静,全部都破碎不见,而是和那个风雪交加的地狱中,无比空洞的眼神重合在一起。

    温柔的魔术师小姐,此刻终于在自己真正守护着的宝物面前,主动撕破了自己温柔的假面,露出了底下伤痕累累的狼狈。

    不知为何,他却忽然开心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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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枝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了,她的眼神死死地扎在他白皙的手心中,那枚静静地躺着的指环上,直至眼眶都泛起了奇异的涩意。

    半晌,她下意识地,紧紧地闭上眼。

    原来如此。

    那是一枚再朴素不过的首饰,上面的魔力已然随着其使用者的消失而散去,它本该随着时间神殿的崩塌而被永远掩埋,如今却在遥远的异世界重现,仿佛像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诅咒。

    ——罗马尼·阿其曼。

    在无数个漆黑的,南极洲无尽的深夜中,她无数次在迦勒底晦暗的走廊里面对着无尽的风雪,她强迫着自己去回忆他握着指环举起双手的刹那,一遍又一遍,直至成为她永远都不忘忘却的梦魇

    那是存放在虚数空间里的,来自上一次,上上次,甚至更加久远的轮回中的她,给自己留下的暗示——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唯一的原因,是她永远都无法拒绝的条件。

    她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答应了谁,但交易的天平彼端已经重重地落下,砸出了深可见骨的伤痕。

    一枝缓慢地抬起头,眼前的白发教师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但她的世界却一片寂静,耳边有怒火在嗡鸣。

    过分吗?

    或许不,毕竟无辜的五条老师根本也不知道这枚指环代表的含义。

    但她想报复吗?

    极端的愤怒此刻疯狂地拉扯着她的理智。

    “五条老师,你生日是几号?”

    “......啊?”最强也完全没理解突变的话题。

    “12月7日,但是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突发奇想,打算送你一个入伙礼物,如果正好撞上你这个人渣教师的生日或者教师节的话就太好了。”

    她一边说着尖锐的话语,一边露出了一个不带任何恶意的微笑。

    “学校里有水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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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术师的教育这么残暴吗?”

    五条悟看着魔术师毫不犹豫地一刀又一刀招呼在自己的胳膊上,忍不住嘶了一声。

    “要不还是等等用水银吧?”

    “魔术师的血液是更加优秀的材料,还比水银更隐蔽。”

    一枝面无表情地任凭鲜血流淌进地板上刻好的凹槽里,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我的御主适应性很一般,用血要好一点。”

    深更半夜,咒术高专体育馆。

    借着空气中稀薄的月光,六眼良好的视力清晰地分辨出了木质地板上凿刻的图案,星与月的纹银交织缠绕,正是她濒死那日他曾经看到过的法阵。鲜血缓慢地流淌,直至整个法阵都盈满了异样的鲜红,活像某种□□祭祀现场。

    “......至于你说的魔术师的教育。”

    一枝艰难地站起身,晃了晃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发晕的大脑。

    “五条老师,你应该感谢我的魔术老师和你一样是个奇葩的怪人。”

    “所以才教出一枝这么严重的问题学生?”

    最强的耳朵十分有效地进行了过滤。

    “不,所以我才好歹有基本的人类道德。”

    月上中天,时间缓慢地指向了2:55分。一枝活动了一下手脚,浑身的魔术回路亮起了淡淡的蓝色。刚刚冲上脑门的愤怒已然平息,她一边调整自己浑身的魔力导向,一边才终于冷静下来,仔细思考。

    这个世界绝对有什么问题。

    意外出现的芦屋道满,她身上奇怪的灵基,如果晚上的召唤仪式也成功了,那么无论她能否按心意召唤出自己的目标,抑制力隔二连三就提供响应,本身就是异常的信号。

    但是,如果她真的完完全全地按自己的期待,召唤出自己的目标——

    她眯着眼睛,看看还在拿着手机兴奋地拍着照片的人渣教师,唇边溢出了一丝冷笑。她捏了捏口袋里那颗纹饰特别的金属扣,最终还是没有把它放在法阵的中央。

    算了。

    做人多少留一线。

    三点整,月亮陡然从细密的云层后显现,如同命运般的月光透过体育馆的天窗,直直地照耀在了猩红色的法阵上。

    一枝伸出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无声地默念。

    以基为银与铁,基础为石与契约之大公——

    英灵殿的大门缓缓敞开,他们自高台之上投来了沉静的目光,体育馆里的风向无声无息发生着变化。

    满盈吧,满盈吧,满盈吧,满盈吧,满盈吧——

    魔术回路的微光和法阵在同时亮起,空气不安地躁动着,凝成了魔力的漩涡。

    一枝凝视着自己的手上慢慢成型的令咒,一点一点推进着魔力的注入。

    她想起了迦勒底的藏书室里,来自那位真正的冠位魔术师的指导。

    在冬木市盛大的降灵仪式里,圣杯不会选择无欲无求之人,英灵亦不会轻易回应某个人的召唤,尤其在没有圣遗物的情况下。御主将自身的愿望托付给了英灵的力量之时,自己也必然承受了英灵的愿望,他们是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志同道合者。

    但是,在非圣杯召唤的场合,这点同样成立着,甚至因为失去了圣杯的牵引而更加重要——在迦勒底,他们因为人理存续的集体无意识而齐聚一堂,但现在呢?

    如果她的愿望,是像着这无比可笑的命运举起屠刀,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换回那个人——那么五条悟呢?

    一枝的脑海中,猛地划过了那个琥珀色的梦境之中,尚且年轻的最强那如同绝望的困兽般的目光。在看到指环的瞬间,她几乎已经要被那一瞬间的愤怒摧毁,却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没有往别人伤口上撒盐的恶劣爱好,也无意再和他产生进一步的纠葛。

    最后一点魔力汇聚进了奔腾不息的川流,在她愕然的目光中,耀眼的黑红色光芒冲天而起,一瞬间变质的魔力咆哮着,怒吼着,不停地拍打着一早布好的屏障。

    恍惚之间,一枝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像是在被灼烧一般痛苦。

    体育馆朴素的橡胶地板被烧焦土地替代了,她的脚下,猩红的血泊漫到了脚踝,原本清冷的月光蒙上了妖异的银红。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哭嚎和尖叫一下又一下鼓动着耳膜。

    冲天的火光中,有谁站在了她的对面。

    她猛地抬起头。

    穿着咒术高专校服的高大少年头发潦草,身上还沾着不知哪里来的鲜血。他背对着那一轮不详的血月,看不清神色,唯有那双暗金色的眼眸沉静地注视着她,像是在等她做出自己的决断。

    她回忆起了那份成绩单上,最后被圆珠笔用力划去的名字。

    夏油杰。

    电光火石之间,因为那种极为恐怖的猜测,森森的寒意爬上了她的脊背。

    ——为什么明明已经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定向的召唤,最后来的依然是夏油杰?

    在他回应自己召唤的瞬间,一枝窥见了那块漆黑色的灵基上镌刻的吉光片羽,那些快乐的,纯粹的,泛着琥珀色的过往,和此刻,她正身处着的,独属于这位复仇者的地狱。

    这是她不曾预料,却在情理之中的场景。

    “……该说果然不应该心存侥幸吗?”

    她喃喃自语。

    原本的计划里,来的是谁都好,但唯独是他,比起千分之一的概率,她更愿意相信,这是轮回命运中的必然。

    在犹豫了片刻之后,魔术师小姐终于还是做出了决断。一枝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把自己拽出了那片混沌的血沼,一步一步,缓慢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名为夏油杰的复仇者,向着不知道轮回了多少次都仍然会选择向他走来的少女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你现在放弃召唤式的话还来得及哦,御主。”

    他轻声说着,动作却毫不犹豫地紧紧捏住了她的手腕,一枝的手背上,形如圆环的三道令咒在刹那间成型。

    “说不定再试一试能碰到其他的英灵,或者是更早些时候的我呢?”

    那个还没有跨过那条界限的自己。

    因为令咒忽如其来的烧灼感,魔术师小姐忍不住轻轻地吸了口气,她看了看复仇者脸上温和的微笑,又低头看了看他在手腕上掐出的红印,一时无语。

    原来是和五条老师一样,不,甚至比五条老师还要可怕,根本就是在自说自话的家伙吗?

    “漂亮话就不用说了吧,夏油前辈,你这不是明显认识我吗?”

    一枝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我再试多少次都只可能是你吧?”

    ——明明他们都已经是被命运绑在了一起,决意向命运复仇的恶鬼。

    她拽着他的手,朝着幻境的边际奔跑,跑过倒塌的房舍,踏过泥泞的稻田,穿过冲天的火光,在即将破碎的黑与白的交界处,她毫不犹豫地拉着他,纵身一跃。

    “——别喊我master了,前辈。”

    夏油杰听见她的声音一瞬间变得飘渺又遥远,但手腕上的温度却依然那么近。

    “我不想被误认为在搞什么奇怪的play。”

    他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下一秒。

    空气中清晰的破碎声传来,还在兴致勃勃地分析着法阵的五条悟懒懒散散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凝住了。

    墨镜后的目光笔直地扎向了挚友身后,那个微笑着注视着他的少女。

    她故意的吧。

    但是为什么?

    “这可真是......” 五条悟露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 “好久不见啊,杰。”

    半明半晦的月光之下,眼前英灵的身姿与星盘教教主的影子重合,又裂开——五条悟清晰地认识到,这或许不是如今已经走上绝路的挚友,而是更加值得怀念的青春里,本应只存在于他回忆中,如今已经被挚友亲手杀死的他自己。

    “好久不见,悟。”

    英灵笑眯眯地松开了魔术师小姐的手。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你显然想和一枝先谈谈?”

    顺从地被英灵推到了身前的魔术师小姐,在此世间最强者凛冽而磅礴的怒火中,露出了和平时别无二致的乖巧笑容,甚至还有几分心虚,可她绿色的眼睛熠熠生辉,却溢出了一些难言的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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