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

    望不到边际的、枯黄拔地而起又羸弱随风摇晃的植物缠住我的腿脚。天空兜住的云都是灰色的,这片天空的太阳似乎已经到了老年期,它虚弱地散发着能量,可是又能用看不见的冰雹倾盖向地上的生物。

    我看不见别人,可我觉得,方浔闲就在这。

    冷汗浸湿了我的后背,我把这种黏湿感从身上脱走,对着空调吹了吹。月光离不开这间屋子,我选择站在阴影里冷眼。

    这几分钟里我热切地投身于外面不知疲倦的蝉鸣中,被自己莫名的对峙无礼到后,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笑了声,背上的汗也在冷风下吹干,我突地一个冷激,眼前又好像恢复了梦里的旷野。奇怪的是,那里风平浪静,我却连呼吸都困难。

    我不愿再与月光对视,落荒而逃到浴室。

    “啪——”白炽灯罩住我,我的眼睛被刺了刺,适应几秒后看向镜子里的我。

    黑眼圈浓厚,眼里的血丝像镜子的裂痕,胳膊上是早已痊愈的疤。头发有点长了,这时候看起来乱糟糟的,嘴唇发白,还有很多痕迹。

    我突然笑出了声,如果这面镜子真的碎了,眼里的血丝会蔓延到嘴这里吗?

    简单冲洗了一下后,我也没什么困意了。本来是打算坐到阳台上观一晚上的星星,但回到床边时却看到了桌子上的纸。

    不同教材上的字体有些出入,它们根据我的需求拼在一条线上就显得有些滑稽。

    “你很好,他们很可笑,就这样。”

    “东头的树好像有一种长到天上的气势,它想捉太阳吗?我家外面也有一棵很高的树,我总是在晚上才会静下来,刚好就能看到大树和月亮。有时我站在书桌旁,就能看见最高的树枝触到了月亮,再往西走一点,就看见月亮被它托住了。可是我总归是要睡觉的,所以在床上失眠不得不睁眼的时候,就会看见月亮又离它好远了。我想可能是因为白天要来了,月亮也只好走了。”

    “我不想失眠了。”

    我试图剖心,试图让她可怜我,理理我。

    我只想给她一个坚定的回答,不管她问多少次都可以,但只提一句,剩下的让我转移话题。

    我不想看见树枝奔着去够月亮,于是我只能往西边走,可是白天又快来了,我只能坐到最边上。我差点看不到它们了。

    可是我想,这也没关系,白天来得快一点,快到什么程度都无所谓,我只想在漫漫青天下看那一刻的阳光与影子。

    后来我的日子就以每天的那个时刻向前推着,我和她聊很多。我问她她喜欢自由吗?她说以前快乐的时候是很自由的,她觉得快乐就是自由的,在快乐的那一刻什么都不想,这还不够自由吗?

    我觉得方浔闲于我而言是很珍贵的,那种珍贵是不需要用别人做对比的,不是她在人群中有多稀缺,事实上我根本不想多看别人。而是她本来就很好。

    可是以前可能有人知道她很好,但没人可以比我更清楚她有多好。

    她告诉我她有个发小,可是前一阵子转走了,他们再没有什么联系。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不敢去保证什么。

    我们之间不太聊起那些谣言,她也无意多说几句。一天一次的来往让我越来越习惯掏心,我会说很多,也因为想有话可说去观察周围。

    我告诉她我在来学校的路上看到路边的绿化,我看见难遇的彩虹,还有路边特别淘气的孩子和没办法的家长。我觉得这些东西慢慢让我忘掉了抽屉内侧的小刀。

    她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我喜欢痛感。还有和她交流。

    她说她以前也喜欢,但是在思考要给我写什么和等待我的回答时总是会忘掉小刀在皮肤上的感觉。她说她喜欢大自然,喜欢别人看不见自己,她喜欢动漫,那些角色的共同点是总穿着白衬衫,留着长发。她说她想去打耳钉或者纹身,想开花店,还想养只宠物。她说她父母都太忙了,她想让一个小东西陪着自己。

    然后很神奇的,我那天回家后就买了很多衬衫,也不打算剪头发了。心里有点吃味。

    什么动漫啊?那些人能有多好看?

    后来我在异乡收起心学习时总是喜欢穿着白衬衫,再把留了很久的头发扎起来。距离那个夏天有快一年了,一天我趴在窗台上看夕阳时听见了狗叫声。我想她养狗了没?或者猫呢?

    我给她留了联系方式,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见有什么新联系人。我以为是她不肯原谅我,于是选择接受,我想让自己忙一点,这么些天不去碰那个日记本,回住宅时也总是走封闭的那条路,我害怕看到夕阳,我的住区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朵花。

    可是我的衣柜里几乎都是白衬衫,头发长了也一拖再拖不去剪。

    我总觉得如果不这样就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

    我想还是送她一只狗吧,我总不能总这样,一边放不下她,一边被她讨厌着。

    后来我总是会去人多的地方,我想是不是在一群快乐的人身边快乐也会晕晕地照顾一下我。我能看到一群喝醉的人脸上是真的快乐,一个师兄告诉我你学着他们去喝酒,喝醉了会麻痹一些神经,你不清醒的时候或许会开心一点。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他们是因为想喝酒才会醉,你想做什么?

    我并不想喝酒。于是第二天去打了耳钉。

    我觉得师兄说的有些许道理,我打了耳钉后确实开心了些,后来我也去学喝酒。刚开始我喝不到半瓶的鸡尾酒都会醉,那个时候沉沦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我喝的越来越多,酒量也越来越好,但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来了。

    我心底有个洞变得越来越大,它把我变得分裂,白天的我和晚上在酒吧被空虚包围的我像是始终被一面镜子隔开。

    一天晚上我被外面的雷声吵醒,我点了根烟走向浴室,看见镜子前的我,不自觉想起第一次梦到旷野的那个晚上。

    那个时候我是什么样子来着?

    应该不像现在,一头各色挑染,耳朵上、眉骨上、唇上都是各种饰品,我试着透过那层烟雾看看还有哪里不一样,可是我怎么样都看不清。烟灰掉在我的胳膊上,让我清醒了一点,我把烟按在刚才烟灰掉到的地方,然后把它熄灭。

    吸了一口凉气后我意识到这个房子空洞洞的,只有我能发出声音,好像喉咙活过来了一样,我发出低低的笑声,被烟烫到的地方还在疼着。我又想到了那个人,她给我说:每次看见你说你喜欢疼,尤其是刀划在身上的那种感觉总会让你舒服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哭一会。

    我想不出她写这句话时的表情,尤其是她现在在干什么。自从那次让Ken在离她家不远处看着她把小狗抱进去后的几天,我再没了她的消息。

    我弓着身子,把头放在手上,想着:她会讨厌吗?我现在这个样子。

    我为什么还要在意她愿不愿意?

    然后我看见一颗一颗眼泪掉下来。它们有些刚好落在还未熄灭的烟头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好吵。

    于是我一拳打在了镜子上。

    血流进面盆里,渗到了海绵里,过了一阵我拿起来,心想终于不吵了。

    我直起身子靠在门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脸被切割成好多部分,最尖锐的部分还有血在流,顺着我的眉心流到我的嘴上,流进我的眼睛里,我的面颊是扭曲的、畸形的,还有血溅在上面,显得可笑。烟散了,这下不用靠近也可以看清了。

    我和那个四分五裂的自己对视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那时的我眼里也有血丝,嘴唇也是这么干裂。

    好久不见了啊。有什么湿热又掉下来。我决定原谅自己一会。

    那个夜晚怎么睡去的我已经忘了,只不过第二天又看见那面镜子时我极度不适,于是请了一天假先处理伤口再把它换了,我把脸上的东西都取了,头发也染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我很清楚那样继续下去的话我只会越来越孤独。

    好奇怪,到底是谁在让我孤独。这种滋味在想起她时就会转聚成刺心的痛苦,空虚好像逃去了旷野。

    那天过后我试着让自己靠近公园里的小狗小猫,去栏杆靠着看看天空,拍落日晚霞。

    我试着让自己像那个时候一样,尽管回不去,尽管环境变得面目全非。

    我总是觉得我遇到的那些流浪狗要比流浪猫凶一些。这个想法坚定了之后我朝新换了的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我想,我的脸上没什么东西了,头发也很纯,也没剪,没有烟味没有酒味,不会拿刀划自己,我学着和别人温和地相处,耐着性子听他们的倾诉。但我拒绝所有的暧昧与示好。

    如果有那天,如果我还能在你面前,你会不会愿意把我领回去?

    那之后的不久我收到了一封情书,打开后粗略地扫了一眼发现内容竟然是“萧,我喜欢你很久了,我想阿噗你”。

    起初我还以为是男生写的,心里更厌烦几分,这种话出现在表白里实在是太粗鲁了。

    直到第二天一个女生找上了我,我起初以为她是要和我讨论哪个作业,便温和地停下来没有走,可是她开口却是:“萧,你没看我昨天给你的情书吗?”

    我又想了一下那封情书的大致内容,实在和面前这个女生对不上。

    她更加直白:“那封信里我说了想阿噗你。”

    我皱眉回她:“我不知道那是你的什么爱好,可是这对我来说很恶心。”

    于是拿过包便走了。

    其实我说的恶心并没有针对她的什么爱好,而是她自以为的坦露。

    这种粗俗对我来说实在让我不舒服。

    那天回到房子里,我意外的想做些什么,最后拿出了我的日记本。

    我翻看着,看着她的字,看着我的记录,想起有一次被她撞见了。

    那是我们聊了有一阵子之后的事,我被她看到了背影,实在怕她会找到我,于是第三天才给她重新寄了纸条,她也回我不会再有见我这方面的想法了。

    其实那几天我心里又空又怕,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像那个发小一样离开,这世上的事太多了,我得想到所有的可能。

    可是我还是能想起好多,关于她的。想起她不是件难事,只要我能忍住。一旦思念开了一个小口就像一座缸有了条裂缝,回忆像平静的老水一般争着往外涌。

    我想起她瘦削的后背,她好看的手,还没交谈之前总是冷淡的眼睛,她英气的侧脸。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和她躺在那片旷野上,我们出了满身的汗,连同天上的云都是潮湿的。

    还有一些东西我根本不敢细想。

    可是我觉得这样不对,我得收敛收敛自己。

    那天之后到底还是有些尴尬的,不过我们又慢慢放开了,看似一切在朝着正轨走去,这时却传来了爷爷病危的消息。

    后来的那些天我隐晦地提到要走这个讯息,到不得不离去的那天在那个秘密基地留下了我手写的联系方式,我在等一个可能。

    可是生命能给你的可能实在太多又太戏剧了。爷爷没撑住,我也没等到“新联系人”。

    爷爷下葬了几天后奶奶变得越来越平静。我总是害怕着,因为我知道奶奶也在等着什么。

    有天我们静静躺在院子里,阳光盖在她的身上,她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好像下一秒就能睡着。

    我心里慌张极了,想拉住她的手又怕把她吵醒。可是她却悠悠地给我说:“小清啊,你是不是遇到那个会为你哭的人了?”

    阳光落在我的眼睛里,我心里也变得平静。她又说:“遇上了好,对人家好一点,早早在一起,这一辈子挺短的,尤其是遇到了你喜欢的什么后就越觉得时间过得可真快,根本不够你和那个人那样去爱。”

    我又想起她,我想说,奶奶,我真的好喜欢她,可是万一她讨厌我呢?

    不到两个星期后,奶奶去陪爷爷了。凌侗想要我手上的股份,我那生了我之后就满世界旅游的母亲回来帮我摆平了。

    她还是没留多久就走了,她说:“我在那里多舒服啊,要不是老爷子之前给我嘱托过我才不愿意回来呢。”好像想起了我还是她的孩子,又说,“老爷子给你留了人,要是以后不想再麻烦我,就按他给你安排的去做。”

    我确确实实是一个人了。

    思来想去,我决定让自己至少得有能力地活着,于是两个星期后,我坐上了飞向s国的飞机。

    窗外的天很蓝,云层也很白很厚,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走廊的每个下午。

    落地后看着身边的人忙忙碌碌地向外走着,我也随波逐流,看到安排的人后上了车,冷气开得很足,我打了个寒颤,摩挲了几下胳膊后朝车窗外看,意识到就算离开了故土这里也还是夏天。

    我好讨厌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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