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很少下雪,至少在她来的这十几年里,那些风雪只像是吴侬软语,总细腻温柔,款款轻拂万物,浸润人心岁月,与北境昔年凌厉的霰暴天壤之别。

    听着周围声响渐渐消匿,身披风毛暖氅的女子才渐渐从暗巷处探出身来,方才那队侍卫凶神恶煞的喊打声令她现在也战战兢兢,若非他们追踪的人不是她,恐怕此刻,她已然在剑下匍匐惨死。

    容璘摇摇包裹在大氅下的脑袋,方觉愈想,她周身愈冷,只好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不知是否是自己太过胆怯的缘故,她总觉得有一股极浓烈的血腥味萦绕着自己周身,那不像是从自己错觉中溢出的恐惧,反而真实得可怕。

    偏偏一阵寒风吹来,她惊得急忙拢紧了身上的袍子,可手上的灯依然被拂灭了。

    她急忙快步行至了已然留下暗槽的角门外,推开坚硬的木门,欲踏进院内,便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啊……!”

    吃痛间,她睁开眼,便见自己手顿之所,是一滩皑皑中的血迹,还未干透。

    抬头望向那血迹的来处,是几具被寒冰穿透心扉的尸体。

    南域的风雪轻柔飘渺,很难想象这么锋利的冰刃被凝造出、再将人开膛破肚是如何恐怖;周围地上还插着数柄断剑,被飘来的雪缓缓覆着,那些人死前呲目欲裂,脸上的鲜血还未干涸,雪水灌入心肺,连同碎裂的五脏六腑一同淌出体外,与新下的雪冻结成冰层。

    容璘捂住嘴不敢发出惊叫,正欲起身,便被一个炙热的怀抱整个环起。

    她来不及反抗,整个人已然被男子强壮的臂弯禁锢,天旋地转间,周身又萦起噩梦般的沉郁兰香。

    入了内室,男子随手将她扔在品茗的矮榻之上,拿起一旁还腾着白气的汗巾,自顾自擦拭着脸上未清的血渍。

    不远处的那扇铜镜,将染血的玉面修罗与女子仰视鬼神的恐惧不断扭曲折叠,直至男子转身,覆盖住烛火映照在容璘面前的光,镜中的怪物吞吃了乞生的幼鸟,融为一体。

    “为什么……为什么!!”

    容璘极力压制泪光,却依旧止不住痛苦在心底泛滥如潮。

    “劫你出去,只有这一个下场。”

    将离慕面色如常,如果不是鲛翎广袖上斑驳醒目的血迹,他甚至跟刚刚参禅、抚馈众生的悲悯圣人别无二致,就像他以往次次那样。

    容璘哀痛已极,姑祖辛苦培养的死士,没有在更有价值的战场牺牲,却为救她这样一个废人,惨死异乡,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血液里奔涌的负罪感,哪怕是现在,亲眼见到将离慕是如何残忍杀人,她喷张的情绪里除了漫天的恐惧也只剩无力。

    遇上他,她究竟造的什么孽!

    她依旧止不住剧烈地发抖,将离慕伸出的指节还未触及到她惨白的面庞,就被她惊惧的动作推搡远离。

    她再也忍不下,麻木的灵魂负重着屈辱前行,日复一日,她现在都不敢回想,为什么曾经天之骄女的自己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她隐忍吼道:

    “你…是…疯…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毁了我!凭什么一点活路都不给我……”

    十年前的她不会料到,一纸婚书会成为她永生挣脱不开的枷锁。

    夫妻原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她举旗叛出朝廷,迫使将离慕签署的和离书已下两年,他们早该分牢离卺、一别两宽,可广寒殿的林下是片荒境,如今她被强行绑在这片泥沼里缓缓陷落,有口难言。

    旁人能看到的,只能是将离慕对自己这个犯下谋逆的罪妇既往不咎,不离不弃着,愿意任劳任怨照顾她的后半生,黑夜之中无炬火,她也做不了那唯一的光,没人能够明白她活在一个怎样的囚牢里。

    “我做错的事已经尽全力弥补了,每一天都在领罪,每一天都在忏悔,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将离慕!你凭什么……”

    声嘶力竭下,她又想起将离慕对她曾经的所作所为,痛苦抓了两下头上乌黑的盘髻,发丝凌乱散下,遮挡住她的泪颜。

    男子睨着她的寸寸卑微,缓缓从袖中拿出一方小巧玲珑的印玺,扔到了泣不成声的容璘面前,好笑道:

    “忏悔,这就是你的忏悔吗?”

    容璘来不及思考,连滚带爬着下了榻,伸手紧紧护住地上的印玺,那是她仅剩的权力象征,即便早已成了块精致废料。

    “‘或见此印,如孤亲临。囿此彀中,仍期鹤唳复得。’容璘,你竟然还以为你自己能是以前那个众星捧月的大覃少君?做梦。”

    见容璘事到如今还顾惜着自己的名位,将离慕一字一顿,仿若宣判,道:

    “游戏结束,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了。”

    她最后逃出去的希望,终究是被他一提一放轻易打散。

    少女眼底闪过不甘,慌乱跪在男人面前,不断喃喃自语道:

    “我已经失去一切了……君上。母族抛弃我,天下人指摘我,觉得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连阿敐也不愿意认我这个母亲…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求求你,求求你……”

    男子失笑着提起容璘湿润的下巴,迫她与之对视,沉沉的吐息像是夜里寻私报复的毒蛇,冷得迫人心弦:

    “你既知自己是条丧家之犬,广寒殿已是你最后的容身之所,为何还要反咬愿意收留你的我。这么多天,不都跟以前一样,金尊玉贵养着你,难不成非要出去尝尝颠沛流离辗转勾栏的滋味,才肯死了私逃的心。”

    说罢,他又略带轻佻般用指节抚上女子的脸庞,容璘被对方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再次中伤,她隐忍道:

    “事到如今,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你说过的,一切结束后我可以任选去留。”

    “你忘了那纸和离书么,我给了你机会,放你离开,是你自己不中用,机关算尽,还是落得个众叛亲离。”

    容璘目光一凛,抬头瞪向居高临下的将离慕,满眼的鄙夷与不可置信。

    原来,原来…

    从一开始将离慕就没想过要放了她!

    更有甚者,今日她活死人般的下场早就是他设下的局!

    老成谋算的猎手总喜欢将抵死反抗的猎物放回丛林,继续这场毫无悬念的逃杀游戏,她早该想到的,将离慕怎会那么轻易饶了自己,她用半条命挣来的和离书,更不过一张废纸,她早该想到落得今日的地步都是将离慕一手策划的好戏!

    枉她鹤党与狼党相争一场,半生奔忙,到头来,尽是为他人做得嫁衣裳!!

    慈悲的神祇敛眸,只不过这次给予不忠信徒的,不是宽赦,而是对她罪愆的审判:

    “机会只有一次,你当我广寒殿什么地方,想走就走?”

    “就算你恨我!可你也要为了孩子想一想,你要让孩子,有我这样一个前朝余孽的母亲,背负着这样的耻辱,他长大该如何立足!”

    将离敐是他二人唯一的孩子,更是大徽宗法之下的嫡长子,容璘不相信,将离慕真的连他都不顾及。

    男子神色自若,睥睨着下跪之人脸上每一寸的崩溃,只微挑的眉峰流露出几分嫌恶:

    “你以为,你还配做什么母亲?”

    听罢,容璘仿若被抽干了最后一丝魂灵,瘫倒在地,连连苦笑,状若疯魔:

    “是我没得选!当初如若不是你,我也不用做什么母亲,是你…从你设局逼我嫁进徽宫开始,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令我众叛亲离,生不如死…哈哈……”

    将离慕蹲下身,拽着容璘的衣领将她拖到自己身下,眼底久蕴的欲色显出冰山一角,他的孤岛之上罪孽汹涌,容璘是深海给予他唯一的救赎。

    “如今你是不必再做阿敐的母亲了,区区一个犯了事的罪妾,活着都见不得光,也配做储君之母?”

    “你不能…你不能!”

    撕扯衣物的手有条不紊,错落的啃咬在雪堆上落下一朵朵残梅,猛烈的攻伐激起令他愉悦的啜泣。

    餍足之余他翻过纤弱的肩膀,再次贯穿的同时吮咬她脆弱的后颈,占据整只濒死的猎物。

    阴暗可怖的思绪侵吞了他仅存的理智,他想,北国风霜粹养出的明珠朝霞,既然照不到江南的茕茕烟柳,那就唯有毁了,唯有毁了才会真正属于这里。

    他与她,注定被彼此困死在不同囚牢里。

    *

    窗外风雪匿去声息,殿中已用灯厝打熄了大半烛火,光影葳蕤间,唯秋溟居一处依旧掌灯如昼,宫漏敲打磨盘,发出轻微的“铮铮”声,在安静的外阁中响个不停。

    方才红绡帐内的围猎角逐,终以男子嘶吼餍足的低吼作结,亲吻缠绵香艳,却不抵身下起伏间的残忍兽性,待他半温存着放开满身齿印红痕的女子时——不出所料,暧昧的红晕在女子白皙年轻的皮肤上伴随着淋漓的香汗盛开到极致,依旧早已累昏得沉沉睡去,连最后冲刺时激烈的撞击也没有令怀中的女子发出一声意识清明的求饶声。

    “……将离慕,若有来生,我活剐了你!”

    想起方才女子在支离破碎中宣泄的恨意,将离慕报复般又紧了紧揽住女子腰身的臂膀,她果然是个傻的,世间哪有那么多来生拿来许愿,若有,他定要将她再一次次抓住,摧折干净她这身倨傲逆骨,令她永远逃不下他的床榻。

    少女满身新旧交叠的痕迹如同烙印,倾刻在她曾肩膺的荣耀之上。容璘的意识逐渐迷离,明灭的泪光流入鬓中,随灼灼恨意一齐逝于华胥。

    她曾以为,为父亲平反后,自己的身份就会得到宗族的认可,她就可以成为挽救整个北覃的英雄,名正言顺继位称制,曾经黯淡落魄的人生就能回到正轨,可那时的她不会明白,曾经的妄念有多么愚蠢,曾经以为黯淡难过的时光,如今会多么怀念。

    毕竟她早已将自己的一切交付给野心与仇恨,连自己都不再属于自己。

    其实从始至终,她想要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对自己能力以及正统身份的肯定,可越求不得便越执着成瘾。

    她是错的离谱,把自己锁在国储与帝女的名位之下,与容琛这位一生劲敌争的头破血流,所嫁非人,葬送终身,还记得那清贵温润的徽朝国君向她求婚时曾说:即便都是假的,他也愿做她的权宜之计。

    她的父亲曾对彼时罹难的将离慕有再造之恩,她也早已被容琛麾下的狼党逼得走投无路,所以嫁给徽朝国君,是她盘算出的最好的出路。

    很遗憾,命运给予的从不会是救赎,昂贵的馈赠早已在背后明码标价。

    她其实很想要将离慕一句实话,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折磨自己一个孤女,骗婚在先,囚困在后,她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他?因为倒了八辈子霉遇见这么条藏在圣人皮囊下的疯狗,她的败局就已被注定了么?

    可她不甘心啊…她拼了命的反抗,拼了命的想给自己挣一条活路,哪怕帝业之下步步是血白骨累累,她都在所不惜,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她错了罢,为了一己之私,竟然掩藏了万象仪的预警,被爻氏利用引发了“天灾”,遭世人误解唾骂,可她早已无法回头,毕竟身后等着她的,不是对女主祸国的审判,就是与将离慕的不死不休。

    是啊,金匮玉堂再华丽,也终做樊笼。

    权力的角逐里,非胜即死,从无退路。

    她回想到九年前,自己的十六岁。

    那时她还没有历经过黑夜,行走的朝阳之下却已然暗流涌动;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本以为无关轻重的婚姻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那时她所执拗的全部,不过一场为父昭雪的公平审判,却到如今都没有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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