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方冉冉脚步虚浮地回到家,瘫倒在沙发上。

    她觉得很沉、很渴,过一会又觉得天花板上的灯好刺眼,便闭上眼睛,用手盖住眼皮。因为酒精的关系,脑子里像是进了浆糊,黏黏糊糊的,同时又有很多个念头在浆糊里艰难地滚动:怎么在一个月之内找到新客户、签下一百万订单?如果达不成怎么办,难道要一直不领工资吗?要不要干脆辞职算了?辞职以后又怎么办呢?能不能不干公关了?可自己又能干什么……

    常程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客厅,发现方冉冉已经回家了。只见她捂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嘴里哼哼唧唧的,凑近了还能闻到她身上的酒味。

    常程皱着眉,把毛巾搭在沙发扶手上,一屁股坐到地上,伸手去揉方冉冉的肩膀,轻声说道:“冉冉,起来洗个澡再睡吧,会舒服点儿。”

    方冉冉把盖住眼睛的手挪开,睁开眼睛,猛地被灯光刺了一下,紧接着又看到常程的脸和湿漉漉的头发,眼泪突然就冒出来了。

    常程吓得睁大眼睛,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办。方冉冉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声音:“我好渴啊,我好累啊……”泪水糊住她的眼。

    常程赶紧倒了一大杯水过来,扶她半坐起来,把水喂给她喝。她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他左手搂着她,伸长右手把杯子放回茶几上,随后温柔地用手指给她刮去眼角残留的泪。

    “我早说过,这个破班有什么可上的!”常程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可你怎么也说不听,到头来苦的累的不还是你自己?”

    方冉冉恢复了些许体力,也恢复了理智。她擤了擤鼻子,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我没事。”

    常程一听,心里又着急又难受,道:“怎么没事呢!刚刚不还在这里哭,在这里喊累?跟我说两句真心话,就这么难吗?”

    对他责备的话语,方冉冉感到心里不舒服,犟脾气瞬间发作,一下从他臂弯里挣开:“你想听我说什么呢?说工作太累,我不干了?那你有没有没有想过,我有的选吗?”

    常程眉头一皱,道:“当然有的选!你可以选择换一家公司啊!不行换一个行业怎么样?或者,你先休息个一年两年,别上班了。”

    他的话让她感到荒缪,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哥,我上哪找个一年赚几十万的工作去?还一年两年不上班……等我出来的时候还能找得着班上吗?我不是你,我没有家庭给我兜底。”

    “我给你兜底啊!”常程脱口而出。

    这句话让方冉冉又笑出声来,她用半讥半笑的复杂眼光盯着常程,像是在斟酌应该说什么、怎么说,又像是什么也懒得跟他说。常程被他这么看着,感觉自己被无情地否定了,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气恼,道:

    “你挤破脑袋、玩命工作,不就为了在北京买房、定居吗?这些难道我不能给你?”

    方冉冉怔住了,常程像是急着要证明自己似的,说道:“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我家里拆迁了,只要我想,下礼拜就能在城里买一套两居甚至三居。到时候,咱俩随便找个班上上,生活就可以过得很好了。以后孩子落户、上学,什么事你都不用担心。”

    方冉冉不由得浑身僵住。常程说的这些,是她从来没想过的,尤其“孩子”两个字,让她心脏一紧:两人几天前才闹分手,根本连结婚的共识都没达成过,他竟然连“孩子”都安排好了?如果她真的跟他结婚,以后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跟姐姐方雯雯一样彻底围绕孩子打转的人生,还有视她为入侵者的公婆。至于这个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的男人,婚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谁知道呢?

    常程却不知她内心的翻江倒海,还以为她是被自己描绘的美好蓝图惊讶到了,便乘胜而上,道:“冉冉,你想想看,你累死累活地工作、存钱,不就是想买一套小房子,在北京拥有自己的家?现在好了,只要咱俩结婚,你就可以一步到位,直接站到终点!然后,你就拥有了巨大的自由,不用再被上班、赚钱、存钱、买房这些事情绑住,更不用受傻逼客户傻逼领导的气,你可以自由地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

    “不……”方冉冉迷惑地摇头。虽然自己的确是为了在北京扎根,也为了证明自己能行,拼死拼活地工作了这么多年,但常程说的那些,虽然看上去跟她想要的是一回事,但实际相去甚远,甚至对她来说,可能是一个伪装成机会的巨大陷阱。然而,她此刻没法清晰地描述出自己心底的感觉,仿佛答案好像就在某个地方,但语言限制住了她,让她没办法精准地捕获那个答案,并清晰地描述它。

    常程不明白她的“不”究竟指的是什么,他感到焦急又无力。他几乎已经把所有的底牌都交了出来,如果这样都换不来她点头的话,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筹码。要继续追问她吗?常程摇摇头,他担心自己最终会听到不想听的回答。他沉默片刻,颓唐地起身离开了。

    方冉冉在沙发上坐了许久,突然反应过来今天周五,距离上一次跟常程吵架摊牌,已经过去一周。生命就这样悄然流逝,而她却妄想只要自己不做抉择,一些事情能够停留在原地。

    她又想起和陈漫在酒吧的对话,突然像一个旁观者一般,清醒地觉察到此刻的自己正处在即将做出足以改变人生的重大抉择时刻,却被固定型思维驱使着往后退。她被强烈的不安全感裹挟了,拼命地远离边界,想要逃避那些不可预知的变化,却也遮蔽住了自己的本心。过去几年,她已经逃避了太多次,还要继续逃避下去吗?

    方冉冉起身,走进房间。此刻常程正坐在床头发着呆,看到她进来,再一看她决绝的神情,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方冉冉走近他,对他说:“常程,我们分手吧。”

    常程愣愣地看着她,眼神瞬间暗淡无光。

    方冉冉道:“我不想跟你结婚。不是因为没准备好,而是因为我们不合适,你不是那个让我想一辈子走下去的人。”

    “我并非心里没有你。我们相爱过,直到现在彼此也还有感情。但是,这份感情并不足以让我忽略我们在精神上的不同频,忽略我和你爸妈之间根本无法逾越的鸿沟,也不足以支撑我们走过接下来漫长的岁月,更不能帮助我一步步寻找到自己想要的人生。”

    “没错,我是想要在北京买房、扎根。但我想要的是凭借我自己的努力,得到我配得的一切,而不是靠别的什么人来给予。不管你家里有多少钱,那都是你爸妈的钱,不是你的,更不是我的。如果我要了,那么我应该反过来给出什么?不,我不想用我任何的东西来交换。”

    “还有,不管是结婚也好,生孩子也好,都不是我现阶段想考虑的事情。我也曾经幻想过,有没有可能我和你不结婚,一直用情侣的身份在一起,直到我们彻底厌倦彼此。但后来我意识到这太自私,也太幼稚了。我既然不愿意为了你妥协,怎么能要求你为了我,放弃你理想的人生呢?”

    “过去很值得怀念,但每个人终归是得向前看的。我们已经逃避太久,也原地打转太久,是时候踏上新的旅程了。未来你会找到更适合你的另一半,我也会更勇敢地迈出去,寻找我真正想要的。咱们这一段,就到此为止吧。”

    常程嘴唇翕动着,半晌不发一言。方冉冉看着他,眼眶逐渐湿了。她转过头,拉开衣柜,一边往外拿着衣服一边说道:“今晚我先去外面睡,周末我会收拾东西,尽快从这里搬走。”

    常程的喉头上下滚动,过了一会儿,哑着嗓子疲惫地说:“你别收拾了,我走吧。”

    他下了床,拿着手机走出房间,又从浴室的脏衣篮里拣了两件洗澡时换下的衣服。前前后后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开门、关门声依次响起,他就这么离开了。

    方冉冉依然站在衣柜前,床上是几件刚拿出来的衣服,床头常程坐过的位置还留着他的痕迹,但人已经跟她不在同一个空间里了。

    方冉冉脱力地坐在床上,流下眼泪。

    周六的早晨,崔志强坐在茶几前的小矮凳上,跟着儿子学下围棋,身旁的婴儿椅里坐着女儿,正咬着一个青蛙造型的牙咬胶,流着口水傻笑。崔母提着一篓子刚洗好的衣服经过他身后,走向阳台。

    这时门铃声响起来,崔志强高声问:“谁啊?”

    “快递!东西放门口了啊!”

    崔志强把手中的白子放到茶几上,走过去打开门,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几个大纸箱子堆在门口,其中最大的一个,差不多有近一米宽。他把头凑上前去仔细一看,收件人写着方雯雯的名字没错。于是他把箱子挨个搬进屋里,原本就局促的门厅顿时更显逼仄了。

    崔志强走到厨房门口,方雯雯刚好洗完碗筷,端起早餐时吃剩的半碟蒸红薯,准备放进冰箱里。他倚着门框道:“你的快递到了。买什么了?那么多纸箱子。”

    方雯雯一听,匆匆把半碟红薯放回操作台上,摘了围裙随手往墙上一挂就出来了。看到门厅处的纸箱子,她两眼发亮,当下就蹲下身子忙活起来。

    崔志强走上前去,看她从纸箱里拿出包装精美的各色产品,有婴儿的小衣服、包被、床单、浴巾……甚至还有两大包纸尿裤。她一件一件地看了又看,然后挨个拆开包装,观察花色、抚摸面料。

    “爸爸你在干嘛啊!快来陪我下棋!”儿子不悦的声音响起,崔志强连忙转身回到茶几前。这时崔母已经晾完衣服,提着空篓子走到儿媳妇身后,问道:“这么多的东西啊?是给苗苗买的吗?”

    方雯雯两手捻起一条包被,一边看一边说:“一些是给苗苗的,一些是送人的。”

    “哦,买得不少啊……”崔母嘀咕着,提着篓子走了。方雯雯没有理会她,继续一件一件地查看产品,越看越爱不释手。

    “老公你看,这些都是纯棉的!花色也是真好看!”方雯雯边说边走到茶几旁,展示着一件新生儿连体衣:“你看这小衣服,多漂亮啊!要不是苗苗穿不下,我都想自己留着了。”

    崔志强飞快地抬头扫了一眼,道:“是挺好看的。”说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轩轩的围棋课是几点来着?”

    “哎呀!差点忘了!”方雯雯慌慌张张把衣服放回去,道,“9点半就上课了,咱们得收拾收拾赶紧出发!”

    崔志强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别光顾着搞新的这摊子事,把原本的事都给耽搁了。”

    “你放心,什么也耽搁不了!”方雯雯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门口的物件,一边说。崔志强道:“要不,我跟你一块去送轩轩上课吧,顺便采购点儿吃的喝的。我想好了,咱们这周日,提前帮轩轩把生日过了。”

    “啊?为什么呀?”方雯雯收拾完门口那摊子东西,走过来问。

    “一个是周一我太忙,晚上下班都没个点,还不如挪到周末过了。二是,我想趁这个机会,叫上冉冉和常程,给他们再推一把。”他说着抬起双手,做出一个往前推的手势。

    “嗯,我看可以。”方雯雯点着头,“冉冉过生日那次,常程安排得挺好,现场那气氛也烘托到位了,可谁能想到被那个白雅菲坏了事。我估计他俩回去没少闹别扭,咱俩得趁这次机会,好好劝劝。”

    “就是!”崔志强站起身来,“我说你这妹妹,脾气性格也真是古怪,出了那么大事故,居然半句都不跟家里人说,连自己对象也瞒得死死的,换谁遇到这样的事不会多想?也就是常程脾气好,对她也够死心塌地,要不然以她这性子,早谈崩了。”

    “你可别瞎说了!”方雯雯拍了他一把,“冉冉瞒着不说,肯定是怕咱们担心呗,这有什么古怪的。我说,你到底是站哪一边的?”

    崔志强干笑道:“我站哪一边?当然站你这一边啊!要不是为了你妹妹的终身幸福,我一个大男人我张罗这些?”

    这话中听,方雯雯莞尔一笑,道:“行了行了,咱们都收拾收拾,赶紧出门吧。”

    这时,崔母走过来说:“你们把苗苗带上吧,我下楼转转。”

    崔志强开着车,副驾驶位坐着妻子,后座载着两个娃,没五分钟就到了培训班楼底下。方雯雯领着轩轩上楼,崔志强在路边停好车,坐在车里给常程打电话,拨了两次都没人接听。

    “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着,给常程发了个微信:“你怎么不接电话?明天我家儿子过生日,你和冉冉一块来吃饭啊!中午或者晚上都行,看你俩的。”

    过了一会儿,微信消息提示声响起,崔志强拿起手机一看,顿时瞪大眼睛。

    十几分钟后,方雯雯远远地走过来,崔志强等不及,下车冲她招手,唤道:“你快点!出事了!”

    方雯雯急匆匆地跑过来,一脸焦急地问:“出什么事了?”

    “哎呀!”崔志强急得直摇脑袋,“常程跟冉冉,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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