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肩并肩沿着笔直的大道,向学校走。

    冷风吹得嬴洛头有点疼,她浑然不觉似的,边回想今晚吃饭的事,边沿着窄窄的路边石跳着走。

    “你……戴帽子吗?”香港人在后面叫她。

    帽子?她转过身,香港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擎了一顶挂着小吊牌的黑色毛线帽,上面还挂了一只灰色的绒球。

    “上次吃饭,你说你有偏头疼……这个送给你。你有时间,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寒风呼啸,路灯昏黄,嬴洛一时以为自己耳朵冻得出现了幻觉:“送给我?”

    她倒是早想去医院看看,无奈大学生医保报销比例少,自己又舍不得花钱,一拖再拖,偏头疼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是,送给你。”

    “谢谢!”她睁大眼睛,雀跃地跑回去,接过那顶帽子,拆了丸子头,将皮筋套在手腕上,这才成功戴好,笑呵呵地问:“会不会显得我头很大?”

    毛线帽温暖又舒适,连她那双通红僵硬的耳朵也一并保护起来。她和长辫子的青年对视,心里暖和得差点要流泪。

    “我觉得啱啱好。”成舒看着眼前笑容明媚的少女,被她感染,也笑了:“我说,很合适。”

    话虽这么说,他却不再走,靠着花坛揉腿。

    嬴洛本来跑出去几步,又红着脸折返回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成舒心虚,眼睛看向一边:“我去年摔断了腿,这几天阴天……打车送你行吗?”

    “好!谢谢你!”嬴洛看着他那张因为努力忍疼而眉毛拧在一起的脸,觉得是自己太无理取闹,连忙一口答应。

    出租车来得很快,他们一齐挤进雪白的车后座,车内温暖,她轻轻摘下帽子,放到手心里攥住,静静观察他。

    “喂,阿玉,你去边度?(你去哪里?)”电话铃打搅了暧昧的氛围,成舒接起电话,突然开始讲方言:“你闹我做乜架?我只係忘咗闩门(你骂我做什么?我只是忘记锁门),真係莫名其妙……是但啦(随便啦)……你钟意去边度就去啰(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喔喔喔,我明白,我明白……”

    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宋玉才挂了电话。成舒按下肚子里的火,一转头,嬴洛正摇下车窗,戴着他送的帽子,趴在窗边看蓟都的夜景。她的长发在灯下像五彩斑斓的金线,随风飘散。

    “成同学,蓟都好繁华啊。我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想过在蓟都,有人给我做一顿饭吃!”她扭头,冲着香港人笑,挂了薄薄的肉的面颊上飞着两团红晕:“两年了,我都是一个人。忙着打工啊,上课啊,和班里人也不熟,我想和你做朋友!”

    成舒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说不出话,像一坨傻傻笨笨的隔夜白饭团。

    下了车,他依依不舍地送她,一直送到宿舍楼下。

    “周三,周三你有时间吗?”他问:“我在家煲红豆沙糖水,我四点钟就没事了,我们一起去。”

    嬴洛点点头,看着香港人那条可爱的小辫子和可爱的脸,稀里胡涂地抱了上去。

    他个子不算很高,身材不算强壮,但腰背挺直,怀抱很宽阔,胳膊也有劲儿。

    他们抱了一分多钟,嬴洛又心虚地放开,不敢再看他。

    “你,你怎么看香港人?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不喜欢香港人?”成舒紧张地无法呼吸,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一片黄叶子落到他脑袋上,很沉,他不敢伸手摘下来。

    不喜欢?香港人?

    喜欢港乐的人很多啊,他怎么这么想?嬴洛摇摇头,乌拉乌拉灌了一嘴的风:“没有啊,香港人怎么了?我看挺好的,你就挺好的!”

    香港人愣住了,杵在风里,木讷地像身后成排的灌木丛:“我,我想……”

    “你想什么?”酒精挥发出来,她脑袋晕晕乎乎的,蓟都像个偌大的沙漠,四周的人都变成流动的沙砾和风,只剩他们俩,像两株翠绿的仙人掌,彼此对望着。

    她艰难地挪动自己的根系,向前探了几寸,突然,青年拉了一下她的手。

    “你……我们……”青年开口了。

    嬴洛突然害怕起来,她担心自己由此滑入一个可怕的叫做“恋爱”的深渊,于是迅速抽回手,向宿舍楼跑去,扭头大喊一声: “我走了!晚安!周三见!”

    直到这句话消失在北风里,成舒都没回过神来。

    “喂,阿玉?咩啊?好好好,如家商旅酒店,中关村苏州桥地铁站店……我明白,你等等先。”他挂了电话。

    宋玉说他租的地方可能已经被人监视,今晚得在外面避避风头。他是香港人,能住的酒店很少,这一晚估计又要三百多块钱。老爸去世后,各项催债漏洞填补完毕,还在番禺剩下三套房:一套老式高档小区和一套城中村留给他,一套新式高层洋房按早立好的遗嘱给了宋玉。宋玉一分钱不要,租金全是他收,那人只管来吃喝睡大觉。香港九龙城也有一间房,他分租了一大半出去,自己留了些老爸的遗物保存。

    多年来,两人就靠着每月一万七八的租金生活,说不上富裕,倒也过得去。

    北风愈来愈紧,他裹紧了不怎么厚的外套,点进微信去。微信里只有三个好友。

    辅导员,圆圆,和嬴洛。

    他一面叫了车,一面打开她的朋友圈,她拍了今晨路上的流浪猫和阳光下的树。他也受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想和她一起生活在阳光下。

    正愣神,WhatsApp弹了条消息出来,宋玉转发了一条国家工商局副局长赵洋这一周出席会议的微信公众号推送。

    成舒手冷,懒得伸出来打字,只看了一眼就将手机塞回风衣口袋。这些琐碎的信息,几乎对报仇没有任何价值。

    “Kelvin!好久没见你!又变帅了!”

    一只手拍了拍他。

    他错愕地转身,蓟都口音的黑裙女孩拎了一只粉色的miumiu羊皮手袋,正冲着他微笑:“你回来上学了?身体恢复怎么样?我刚送男朋友回宿舍,吃不吃Lady M?哎呀,实在买太多了!”

    赵新扬,他脑海中慢慢浮现出眼前人的名字。她父亲正是刚才推送里的国家工商局副局长赵洋,他和阿玉苦苦追索的杀父仇人。

    11年的春天,他老爸正搜集材料,准备举报时任龙门副县长的赵洋,在龙门一中新校舍刷漆项目中行贿受贿,和学校校长,以及当地一个姓栾的厂商官商勾结,采用甲醛超标的涂料。

    举报一事,虽说是老爸古道热肠惯了,又是做涂料生意,看不得学生受害,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宋玉的养父屈涛。

    早在08年底,在学校财务部门兼职的屈涛就发现了工程中账目虚报的问题,确定涂料确实有害后,找到校长对峙,谁知意外坠楼。老爸见朋友惨死,决定继续追查,就莫名其妙被以“排污不合格”的名义,威胁罚款,查封工厂。

    老爸拒交罚款,很快便出了车祸。酿成车祸的民工是肇事逃逸,现在还不知所踪。

    一切都顺理成章,可找了这么多年,人证物证又在哪里?赵洋倒是坐了火箭,先从龙门升到番禺市,又升到华南省厅,不到十年就坐进了国家部委的办公室。

    要不是宋玉八面玲珑,想尽办法认识了赵洋的两个女儿,姐姐赵新语,妹妹赵新扬,恐怕他们现在更是无头苍蝇,一筹莫展。

    上星期,栾工自首前,联系过他们,说要让他们去找自己住院的女儿拿“能扳倒赵洋”的证据,他们试了几次,没一次成功进得去医院。

    想到这儿,成舒视线落回到赵新扬身上,他心里反感,连忙摇头:“我好多了。对不起,我不吃甜的。”

    去年受伤修养好后,他身上冒出许多没来由的毛病,奇怪的病痛每时每刻折磨着他,更让他憎恨仇人一家。

    “你不吃,给宋老师吃。”女孩热情地从粉色的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子,把包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去日本买的包,好看吧!真羡慕你有香港护照,抬腿就能周游世界。”

    他没好意思拒绝,木讷地接过来,双手无处安放。夜风里,女孩笑得像一朵春日的三角梅:“Kelvin,我们在潮上潮定了一个六人桌,这周末,你和宋老师来不来吃饭?”

    “我有事,约了去洗头发。”他自顾自地说:“你们玩得开心。”

    “好!那下周去我家打switch,我还要放《大象席地而坐》,记得来!先走了,姐姐开车来接我。”

    女孩和他道别,粉色的手袋在夜里晃了一下,就消失了。

    他揉着肿胀酸疼的腿,一瘸一拐地向校门外走,直到司机滴滴地在后面按喇叭,才想起自己叫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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