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秋!是不是你出卖我?”

    林一秋昏昏沉沉,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脖子,来人使了吃奶的劲儿上下摇晃。还有一个急得带上哭腔的声音跟在后头。

    “姑娘!姑娘别摇了!表小姐要被你摇死了!”

    在缺氧翻白眼晕过去前一秒,她艰难撑起眼皮,努力想要看清那个说出她心声的哭腔声音主人,心想,姐妹啊姐妹,这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亲姐妹!

    可惜一张五官秀气的国字脸占满她的眼帘,将身后一切挡得严严实实。

    随后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轻,再无知觉……

    再入眼已是一片纯白的虚空,雪花漫天飞舞,烂漫非常。一朵雪花飘落,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冰冰凉凉,泛起一丝清甜。周围空旷得可怕,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神识飘飘乎欲飞,与雪花一齐,晃悠悠飘落到了温热柔软的身体上。

    “天地无量,福泽绵长——”

    一个充满浩然正气的声音凭空乍响,把林一秋震得五脏六腑立时回归了原位。

    那声音由远及近,轻盈缥缈。

    “咦?不是已经渡过去了么?怎么又给渡回来了?”

    ……

    林一秋只觉灵魂不停下坠,直坠到一席香绵轻软的绣花金丝被褥里。

    大虞十六年冬,楠州南部重镇,金南水县,少女茫茫然睁开双眼,目光僵直呆滞,双唇微张,嘴角歪斜,怎么看都不像正常人的样子。

    透过薄雾般的素白圆顶刺绣纱帐,能清晰看到屋顶漆黑的悬梁,林一秋一动不动,一直保持着不甚聪明的姿势,太阳落下又升起,落下又升起,落下又升起,却没等来一点动静。

    人是醒了,屋子却还没醒。

    直到第四天,门外终于响起一阵脚步。林一秋摸了摸身上,一马平川的胸前,细瘦的锁骨,突兀的双肋,心想都三天了,就算等不来泪流满面惊喜异常的母亲,也该等来絮叨着殷殷关爱的父亲,又或者各种长辈对小辈的无限关心与疼爱。

    可惜,门外的脚步声走近又走远,只是路过,连门都没打开。林一秋叹了一口气,心想这胎投的,爹不疼娘不爱。

    动了动发痒的四肢,她掀开被子跳到地上,地上明显铺了地龙,踩起来很暖和,她觉得新奇,乡巴佬进城一样兴奋的四处走来走去,光着脚打量起四周。

    这屋子起码比她三十平的单身公寓大三倍,床前立着一张白玉屏风,左边靠窗的梳妆台上有一块大大的铜镜,林一秋走过去,镜子里照出一个瘦瘦小小的六七岁女娃。她终于见到自己的模样,对着镜子摸了摸头上的垂髫,又捏了捏自己细细的胳膊和腕子,无奈叹气。

    爹不疼娘不爱就算了,怎么还是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啊?

    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圆桌,上面放着一个矮胖茶壶,远看灰不溜秋,走近才发现壶身不但晶莹剔透,还细细雕着各式花纹,很是古朴。林一秋再不识货也看出这东西价值不菲,口干舌燥之际,爬上圆凳,拖过茶壶就对着嘴灌。

    “噗!”一股馊味袭来,林一秋一口喷了出去。

    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架子床右边立着一个高柜,整块的白玉嵌在结实的富春木里,一扇玉上刻着牧童骑牛吹竹笛,另一扇刻着夕阳炊烟人家,很是岁月静好。林一秋想打开柜子找个毛巾来擦嘴擦手,哪知一开柜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霉味。

    吸取了馊茶的教训,她眼疾手快地关上了柜门,眼不见为净。

    她环顾四周,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在她身上,她是一个务实的人,从来不看韩剧,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在一间一百二十平的卧室里醒来。

    可是嘴里的馊味刺激着她不停干呕,还有什么比这更真实的?

    白纸糊的雕花木窗关得严严实实,林一秋想推门出去,推了良久,门纹丝不动。她猜那门一定是被人故意从外面锁上了,或者使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机关。

    白纸?窗户?

    她看向桌边的圆凳,眼前一亮。

    接着她发现她用尽力气拖圆凳,圆凳还是纹丝不动,终于意识到不是门的问题,是自己力气太小的问题。

    幸亏义务教育教会她摩擦与轮滑的原理,她推倒圆凳,滚到窗边,爬了上去,接着又学着电视里古人的样子,用食指沾上口水在窗纸上戳了一个洞。

    透过食指大的窗洞向外,可以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

    雪已经停了,地上不见一丝积雪,只有西北角的一棵树下,留有积水的湿意。枝丫上挂着些积雪,树叶却依旧苍翠。这是一年四季绿树长青的地方,林一秋心里一喜。

    闷热与潮湿可能是很多人的噩梦,却是生她养她的故乡。

    树下一胖一瘦两个丫鬟坐在暖墩子上嗑瓜子,阳光从屋檐上照过来,正好笼罩着两人一树,一旁的石桌上,茶壶与茶碗冒着热气。

    一阵风吹来,冷风从食指大的洞口灌进来,吹得林一秋瞬间清醒,耳朵也灵敏起来。

    “昨儿个我听前院的伙计说,老爷这回可是官复原职了!太太这两日正忙呢,便是白姨娘院里,也乱糟糟的,听说已经卖了好些个庄子,全换了银钱。要我说啊,这都是托了咱们太太的福!”胖丫鬟一边嗑瓜子,声音里藏不住的得意洋洋。

    “喜鹊姐姐,你小声些,被听见就不好了。”瘦丫鬟看了看林一秋所在的正屋方向。

    “怕什么?这屋子里躺着的不过一个聋子瞎子哑巴!听见又怎么样?”那个叫喜鹊的丫鬟丝毫不在意,甚至还对着林一秋所在的方向抬高了音量。

    林一秋耳朵动了动,这家伙这么没有礼貌,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太太昨儿不是吩咐了?不让我们私底下议论。喜鹃姐姐还挨了板子。”瘦丫鬟还是怯怯的。

    “得了吧!喜鹃那蹄子使着法儿凑到老爷跟前,不是一次两次了。太太岂会容她?不过找个由头罢了。”

    “我看那白姨娘穿金戴银,吃穿用度,便是底下人,竟是比太太院里的还讲究!要说富贵人家里头出来的正经太太,也不过如此了。”瘦丫鬟也大胆起来。

    “呸!白姨娘算哪门子的富贵人家?不过十万两银子买来的,原是太太买来送人的,被老爷半道截了下来。要说富贵人家,那还得是咱们太太,梁京姜氏,满朝谁人不知?那才是正经的富贵人家!”

    “梁京姜氏?姐姐莫哄我,快和我说说。妹妹我上个月才出了我家那杏花村,大字不识得一个,不过做得些针线活。什么富贵人家,难道比咱们县的第一富户叶家还有钱?”瘦丫鬟笑得咯吱咯吱,明显不信。

    “哼!那叶家不过一个乡里的土财主,也敢称‘富贵人家’?咱们太太可是梁京姜氏正经的嫡女,便是京城里的世家贵女,也是排得上号的。那白姨娘算什么东西,给太太提鞋还差不多!”

    “当真?太太看着清减,竟比白姨娘还富贵?你如何知道的?”小丫鬟瞪大了双眼。

    “你只听我说,保管消息可靠。我与你虽一同在院子里当差,却是家生子,老子娘都在太太的庄子上,自小入府,什么底细不清楚?你上月才进府,哪里知道白姨娘前头的底细。你要不信,我还不想说呢!”喜鹊有些没好气,眼睛看向别处,一副不愿再开口的样子。

    “好姐姐!我说惯了嘴,你别往心里去。我是个两眼一抹瞎的,姐姐你就和妹子我仔细说道说道吧。不过还是声音小着点,屋子里躺着的主子要是醒过来可就不好了。”小丫鬟拉着喜鹊的手求道。

    “呸!呸!呸!什么主子!不过是个落魄户的赔钱货罢了,也配称主子?你是一进府就来了这鸟不拉屎的糊涂院,我却是上个月被太太罚来的。好家伙!你是没见过梁京的院子,那院子才叫院子呢!”

    “落魄户赔钱货”林一秋此时蹲在圆凳上,扒着窗户正听得起劲,不防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惜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被骂的是自己,只津津有味地看那小丫头拉着喜鹊的衣袖哀求。

    “好姐姐!再好的院子便是金院子银院子又如何?眼见要去楠州了,快说说府里这些个事吧,省得妹妹我两眼一抹黑,什么底细都不知,冲撞了哪个可怎么好?”

    林一秋在圆凳上换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窗沿双手托腮,继续趴在窗户上听八卦,只见外头喜鹊喝了口热茶,清了清嗓子。

    “罢!罢!我这就与你细说,你却不能和别个讲。太太因着白姨娘心里不痛快,便是昨天就寻着由头发落了六个丫鬟。你自己心里知道就好,可别害我。”

    那瘦丫鬟把胸脯拍得邦邦作响,林一秋听她从举头三尺的神明一路保证到村里隔壁卖大饼的好汉武大郎,啰嗦程度堪比村门口最话多的卖菜阿婆。

    “你且听我说,这林府……”

    林一秋趴在个漏了风的窗户上,从天堪亮直听到日头向西,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使她身体僵硬不能动,脑子却因为两个丫鬟的对话而愈加灵活了起来。

    她穿越了,巧的是这壳子的主人也叫林一秋。

    偏是个没甚倚仗的隔房表小姐,发烧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现在脑子也不太灵光了。这么个没前程的主子,当然不能指望下人多么忠心。林府上下又忙着拾掇内外,准备回楠州的各种安置,哪里还有工夫来管教这些偷着闲话的小丫鬟?

    上头没了管教的人,屋子里的主子又没个动静,本就没什么规矩的丫鬟,只啰啰嗦嗦从清晨讲到晌午,直到院子外又有小丫头送了饭来,两人竟是连主子屋前都不曾靠近过。

    八卦到底是人类天性。一个是自小入府的家生子,一个是刚入新府的小丫头,一个是扒着窗看热闹的穿越新手,只听那家生子窸窸窣窣,倒豆子般将主家的底细一条条捋来。

    林府当家老爷林绍文,两年前因受豫王谋逆案牵扯,被贬金南水,本已仕途无望,哪知今年圣上重启豫王案,着令彻查,加上太太娘家梁京姜氏从中出力,林绍文因此官复原职,归任楠州知州。

    屋子里躺着的林一秋,是林绍文庶弟林绍武的女儿。光看名字可知,两兄弟一文一武,各有所长。林绍武从小记在嫡母名下,两兄弟一起长大,感情比同胞兄弟还要好。

    两年前,涂州山岭闹匪患,林绍武随涂州刺史董大平匪,未果,音讯全无。去年,林绍武妻子叶秋娘思夫心切,整日哭泣,因哀痛过度去世,只留下一女。林绍文除了这个弟弟,再无其他兄弟姐妹,自然接过抚养侄女的重任。

    他有一妻多妾。正房太太姜氏,原是鸿胪寺卿家的大小姐,梁京八大世家之一姜家的掌上明珠,富贵非常。你要问,林家老太爷一辈子,不过是个举人,且早不在人世,如何能替儿子娶来如此显赫的妻?

    仔细说来,却是姻缘一线牵,挡也挡不住。林绍文此人,年轻时,生得极为俊美,有貌比潘安之姿,且诗书加身,气度非常。当年春闱放榜时,姜氏从城外烧香归来,风吹帘动,不过一眼,就在乌泱泱一大片书生的人山人海中,相中了林公。

    姜太公不愿孙女下嫁,左拦右挡,堪比玩躲避球的老祖宗,奈何姜氏一片春心早已托付,奈何林绍文对天赌誓,以前途作赌注。当年二人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传得沸沸扬扬,京城城墙角落里的蚂蚱都为之落泪。姜太公无奈,只得认了。

    姜氏婚后只得一女,名林宜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比林一秋大一岁,生就一张尊贵富态的国字脸。妙手大夫早年断姜氏子息艰难,除非有大机缘,恐难生嫡子。非怀不上男胎,只是留不住,像是老天爷专门和她开玩笑,她没法子,只养成了初一十五烧香的习惯。

    再是林绍文的贵妾白姨娘,白姨娘原是姜氏买来要送入京中给老哥哥冲喜,哪知林老爷半路杀出,将人收了去。白氏来给太太敬茶时,肚子都老大了。和别人家的小妾相比,白氏没什么旁的优点,主要是能生,当年生下一对龙凤胎后,在后院的地位水涨船高,直逼泰坦尼克,姜氏觉得自己这艘小船快被撞翻了。

    还有两个姨娘,一个是姜氏的贴身丫鬟抬上来的兰姨娘,另一个严姨娘却是上峰送的,都没有孩子。此外,还有通房和冬日暖床丫头若干。

    林一秋听着两个丫鬟讨论一个男人与N个女人不得不说的故事,想起自己来的那个时代,那个女人当会生孩子的男人用,男人当牲畜用的时代。

    看过《麻辣教师GTO》吗?里面有把教育视为神圣荣光毕生使命的老师,也有凡事站在学生角度思考为学生奋不顾身的老师,可惜林一秋不是其中任何一种。她鼻梁上永远架着一副黑色方框眼镜,常年穿着运动鞋,只是千千万万普通教师中毫不起眼的一员。

    现实里与漫画里完全是两码事,林一秋每天花费大量时间处理各种繁琐的问题,个人时间被校方、家长、四十多个学生切割得零零散散琐琐碎碎,不是在解决问题就是在解决问题的路上,一天下来,常常精疲力竭。

    至于她原本的性格,则日渐被磨平,越来越像一张规律整齐的课表。渐渐千篇一律的她,只能偶尔幻想着,漫画里令人暖心感动的画面,热血沸腾的青春,多姿多彩的校园生活。

    林一秋所在的学校,新来的有帅气的数学老师,也有高大威猛的体育老师,可惜还有高挑美丽的语文老师,以及气质优雅的音乐老师,她在其中,平平无奇,无人注意。得知几位新老师两两成对的那天,母胎solo林一秋从课表里抬起头,一眼看到了墙上的宣传海报,决心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支教。

    偏远山区条件艰苦,很多教学设施不完善,对许多年轻老师来说,是严峻的考验。而林一秋上大一时父母因车祸去世,再重大的决定也无人可以商量,以至于从起意到确定报名,前后花费不过两分钟。

    纵观她二十来年的人生轨迹,生活上学工作都在咩城,未来估计也要在咩城结婚生子,趁年轻,可以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体验另一种环境下的生活,行万里路,见更多的人。她第一次在乏味规律的生活中体会到了坐过山车时才有的惊险刺激。

    如果一时冲动,不过是回应了内心深处的无数次呐喊,林一秋想,那她一定整整呐喊了二十来年,嗓子都喊哑了,才终于让自己的心听见。

    林一秋支教的地方,山清水秀,景色宜人。工作之余,她时不时与同来的老师一起,背上行囊,尽情徒步在这未经开发的山野大自然中。

    这一天,也是在她即将圆满完成支教任务之际,她和另两位老师约定一起最后再爬一次山。哪知回来的路上,天色渐晚,大雨倾盆,三个人迷了路,两条分叉的羊肠小道通向不知名的未来,林一秋在心里摇了个签,坚定地踏上其中一条,然后就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这一摔,就摔到了大虞朝。

    院子里的两个丫鬟吃饭去了,林一秋揉了揉发酸的膝盖,从圆凳上爬下来,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是她妄自菲薄,这细胳膊细腿的,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古代,简直不知从何处开始活起。

    她保持青蛙腿的僵硬姿势睡去,闭眼前突然反应过来,那个叫喜鹊的胖丫鬟,不就是那个说出她心声的亲姐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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