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海棠压梨花
是日雪停。
陈妈妈起了个大早。
林绍文站在长长的车马队旁，听总管汇报工作。今日风不大，他看上去发量浓密，五官一如年轻时俊美，只是身形却像被搓短拉圆了一番，丝毫没有当年修长健壮的模样。长长的佩剑系在他腰上，就像筷子插在一只胖土豆上。
陈妈妈眼神复杂的看着林绍文向自己走来，看他站定，看他重心后仰，看他挺起啤酒肚来，看他捋了捋下巴上浓密的胡须。
“多年不见，陈妈妈身子可还硬朗？”
“老奴一切都好，多谢老爷惦记。”
“陈妈妈倒是一点没变。”
“老爷英姿雄伟，更甚当年。”
林绍文眼睛笑成一条缝，正要问问京中光景，却被总管叫去了。
人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步一个脚印，更遑论车马，在雪白的驰道上留下数道长长的痕迹。先行的马车已经出发，将行李运往楠州的宅子。
林绍文望着护送行李的马车一路走远，心中颇有些感慨，从金南水到楠州府，快马扬鞭不过三个时辰的路程，他却走了整整三年。
护送女眷的马车将要启程，姜氏着人来请老爷，林一秋透过帘子，看林绍文艰难地骑上马背，心里很是为那马捏了一把汗。
林公在前头，领着林府众人出发往楠州，将胸中思绪连带三年来积压的郁气一并抛诸脑后。
林府下人多是楠州过来的，少数从本地买来的下人用些银钱便打发了。姜氏不必说，平日里惯用的奴仆多是梁京跟来的家生子，后来在楠州也添了新人，白姨娘院里却有许多金南水买来的新丫鬟，是以此次奴仆的整顿，白姨娘的院子损失最重。
“娘，你捡着出门的日子发落那院子里的许多下人，那小妇不会发作么？”偌大的马车中，九岁的宜萱一副小大人的样儿，她身后的林一秋斜躺在软垫上，发出均匀的呼吸。
“原是你父亲发了话，让我整顿下人，便是有错处，也挑不到你娘我头上。”
姜氏有些得意，随后又看向软垫上的林一秋，拿羽毛在林一秋鼻子前探了探，看到羽毛规律地摆动了一会儿，她补充道。
“你需记着，女子掌家，要学着拿捏后院，便是有什么阿猫阿狗，也翻不出去。往后便是有什么难处，你还有你娘我呢！莫要学那等多情娘子，失了倚仗便兀自伤怀，白白搭上了自己性命。莫忘了，你是京中姜氏的外孙女，身份自是与他人不同。”
‘白白搭上性命’含义过于明显，说的正是林一秋的亲娘秋氏，她因丈夫剿匪时失踪，伤心过度下一命呜呼，只留下个八岁的女娃——林一秋。这消息，仍旧是从大嘴巴丫鬟喜鹊处听来的，林一秋原是斜躺着装睡，听着那娘俩你一句我一句，毫不避讳地将母女间私话一一听来。
原本三个时辰的路程，因着女眷家小，硬生生从清晨颠簸到华灯初上。林一秋原本是装睡，后来却真睡得昏昏沉沉。待入了楠州宅邸，众人哪还有心思打量大宅，只草草安顿，各回各处洗洗睡吧。
哪知入了深夜，林一秋却烧了起来，守夜的婆子不敢瞒着，径直报到了太太屋里。
“老爷莫着急，我去看看。”姜氏按住林绍文将将起身的态势，隔着屏风一边由丫鬟穿衣，一边细细地听那婆子回话，立时遣那婆子领着自己的腰牌去南门街寻同人堂的大夫。
林绍文有些感动，见姜氏要亲自去那丫头屋里看看，隔着灯火恳切道。
“这些日子，太太辛苦了。”
姜氏既要做那堂堂正正的大家正妻，当着丈夫的面揽了这孩子的差事，自然能将一切做得妥帖稳当，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瘦弱的丫头躺在床上，像裹在被子里的病猫，面色潮红，瑟瑟发抖。
“那婆子怕是当不得事。陈妈妈，你领我的腰牌，去北门大街敲黄老太医的门，他妙手回春，原是宫中太医，如今正客居楠州，你去砸门，便是把整个楠州府闹醒，也不打紧。人命关天。”
陈妈妈领着牌子急急去了。这厢姜氏又是让人煮参汤，又是亲替孩子换了衣裳，等床上的孩子收拾齐整干爽了，屋外寒风吹着，她反倒是满脸的汗。床前高大的屏风已经推到了一边，黄老太医一进屋子就看到个丽装夫人，面带愁容的给病人喂参汤，心下暗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太医生平见惯了皇宫里的女人各种明暗手段，如今看到姜氏为了孩子着急忙慌，不似作伪，也不急着写方子，劝道。“夫人莫急，这孩子不过体弱，又受了些劳累，突发急症罢了。一碗参汤灌下去，眼见是好了大半。母女连心，这孩子会好的。”
陈妈妈给黄老太医倒了碗茶，顺手接过方子。
“太医大人妙手，这孩子却不是咱们夫人肚里出来的，是府上林大人胞弟的独女，咱们太太的亲侄女。”
姜氏擦了额上的汗，急急接过话茬。
“虽是侄女，却也是如我亲生的一般，看她如此躺着难过，恨不能替了她才好。”
黄老太医颔首，摸了摸胡子。“可是那个‘日剿三千匪’的林绍武林团使？”
“正是。”
黄老太医沉吟了一会儿，又打开方才已经收好的签纸，埋头狂写好几页，道。
“老夫这里还有个方子，可强基固本，等孩子高热好了，就用这方子调养。林团使以身犯险，又有如此情深义重的兄嫂，听闻林家祖上亦多舍身忘我之辈，实是家国幸事。”
自此，姜氏日日守在林一秋床前，香衣珍食如流水般送入林府表小姐屋里，苦药补药，林府太太恨不能一一亲尝。这样过了半个月，林一秋总算面色红润了起来，姜氏却瘦了，在刘太尉八十大寿的宴上当着满城贵妇的面晕了过去，大夫只道操劳过度。
经此一役，整个楠州城都忆起了这位林夫人姜氏的贤名，各家太太争先递帖子到林府，姜氏顺理成章地成了楠州贵妇圈的领头羊。
可惜人情冷暖总是有两面，一面阴雨一面晴。
林绍文连着半个月宿在姜氏屋子里。
整日对着身形早已走样的丈夫，姜氏夜里只将灯火早早灭了，不断自我洗脑，关了灯都一样。她心里不见得真的痛快，却很乐意见到白姨娘不痛快，于是肆意整顿白姨娘的院子，将白姨娘屋里的下人发落了个七七八八。
白姨娘几次想去前院找林绍文，都被下人通报了姜氏，将人拦了下来，人前只瞒着老爷，愈来愈变本加厉。
不过白姨娘毕竟与林绍文同床共枕十来年，和姜氏明里暗里也斗了这十来年。十岁就被买进了林府，从手无寸铁一穷二白混到了如今与正室太太分庭抗礼的宠妾，生儿育女，十来年受林绍文爱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弱者？
她只按兵不动，直到这一日林绍文沐休。
林绍文和姜氏在商量今年送入梁京姜家的礼敬，屋子里除了夫妻二人，只有林宜萱这个胖娃娃和林一秋一同躺在隔间榻上。猪猪女孩睡得不知天昏地暗，林一秋却瞪着她那张似曾相识的国字脸，若有所思。
从她偷听喜鹊与小丫鬟吹水、陈妈妈和姜氏私房话、以及马车上母女两的对话来看，她已经大致拼凑出自己当初落水的前因后果。
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几个孩子在后院湖边玩，突然起了争执，本来是林宜萱和林仲明打闹，林仲明失手推倒林一秋，林一秋小朋友本就体弱，一惊一吓一落水，等捞上来已经无力回天。
姜氏对外宣称林家的表小姐落下寒病，私底下请了天音观的师父，这才阴错阳差，捡回林一秋一条小命。
林一秋又想起当初自己被国字脸的林宜萱从床上揪起，差点香消玉损，她口中却问“自己是否出卖她”。莫非当初，推自己落水的人，竟另有其人？
窗外风轻轻的吹，不一会儿，又飘起雪来。
姜氏的贴身丫鬟喜鸦正在煮茶。林府人人知道姜氏爱茶，因而特地养了个煮茶丫头在身边。看喜鸦煮茶，是一种享受，行云流水间还能听见茶具轻碰在一处的清脆响声。混合着咕咚咕咚的水声，和热气氤氲的烟雾，姜氏的一双脚裹着烟粉色绣花鞋依旧放在雪白的柯基身上，不同的是，那柯基身下也铺着细软的垫子，免得着凉。
对着庭院的窗户大开，林绍文看着窗外的飘雪，心里好不惬意。
院子外丫鬟婆子的推搡声丝毫没有传入屋里众人耳内，直到白姨娘过五关斩六将，冲进了院子。
只见她一身白棉素衣，宽大的腰带束紧，显出盈盈一握的纤腰，头上堪堪一只木钗，浑身上下半点金银也无，就这么站在院子里，任由雪花飘落，落在满头乌丝上，落在微红的鼻尖。
她带来的丫鬟婆子都被拦在院子外头，身后只跟着一个贴身丫鬟翠儿，院子里的人不敢动她。
雪越下越大，也没有人给她打伞，她就站在院子中央，不去管身后的丫鬟婆子，也不走进屋子，只隔着窗子看林绍文，一脸凄然。
姜氏瞥了一眼柳儿，把茶重重放在几上。“真个没眼力见，外头忒冷了，还不把窗户关上！”
柳儿要去关窗，手还没碰到窗沿，就听身后一声大喝。
“外头那么冷，还不把人带进来？满屋子奴仆，都是死人吗！”
白姨娘进来了，翠儿被拦在屋外。
屋子里除了林绍文和姜氏，还有陈妈妈和姜氏的三个贴身丫鬟。林绍文眼中露出疼惜，姜氏却是怒目圆瞪，看向面色凄凉身姿单薄的白姨娘。
“坐下。”
“跪下！”
夫妻两个一齐出口，白姨娘于是就着软墩子坐下，姜氏恨恨的看向别处，奈何没忍住，指着墩子上瘦弱的身影骂道。
“你不在自己院里呆着，来我这做什么？你当这是你的院子呢！真是没规矩！”方才煮茶品茶的优雅贵妇形象，瞬间荡然无存。
她话音刚落，白姨娘就跪下了。
“太太饶命。求太太行行好，让我见见老爷吧。院子里哪个太太看不顺眼，尽管卖了去，只是别拦着我见老爷，这半个月，我日也哭，夜也哭，担心老爷穿得不暖，又担心小书房里伺候不周。”
她一边说，一边伤心落泪。
林绍文只觉熨帖，心里不忍，正要叫她起来。姜氏不顾陈妈妈使劲眨眼使眼色，直接怒气冲冲道。
“老爷穿得暖不暖，自有我计较！外书房我亲看了，一并打理得妥帖！老爷蒸蒸日上的大好日子，你阴阳怪气不说，还穿得跟个短命鬼似的！哭哭啼啼的，满身丧气给谁看？”
白姨娘等的就是姜氏发火，也不回话，就这么呜呜呜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偷偷抬眼看林绍文，又不敢多看，只一眼便低下头去。好似一屋子凶神恶煞豺狼虎豹，偏生她一只单纯羊羔，只敢小声哭泣，我见犹怜。
林绍文被她哭得心都软了，又看她眉目含情，小心翼翼，正要开口。
“把人——”
哪知她不哭还好，一哭起来姜氏火更大，拍着桌子朝院子里喊。
“快！快！来人把她拖出去！人呢！”
全然没有理会被打断了话头的林府老爷林绍文。
白姨娘丝毫不理会靠近的丫鬟，双目对着林绍文，正色道。
“太太莫恼，我说完话，自会回去。”
姜氏却一脚踢在雪白柯基臀上，“足承”一溜烟跑了。她跳将起来，要亲自动手去推那白姨娘，陈妈妈眼疾手快，把人拽住，“太太......”姜氏蓦然清醒，泄气地坐回椅子，口中还说着。
“大冬天的，你自己怂恿孩子把秋丫头推入冷冰冰的湖里，人差点没了，还有什么话说！”
此时被频频打断的林绍文也恼了。
“让她说！”
柳儿把屋子里的丫鬟都支了出去，自己站在门边守着。
白姨娘眼睛微红，带着哭腔说道。
“原先在金南水，太太将我屋里的丫鬟婆子发落了一遍，只道是新买的丫鬟不得力，如今回了楠州，不过是楠州从前的旧仆，太太却还要喊打喊杀，昨日更是要将我那年迈的老嬷嬷也逐了去。从来只听说下人不得力发卖了的，却没有听说打人乳母的，这是什么道理？”
林绍文看向姜氏，眼中意味非常，似是责备她挑起争端。
姜氏灌了口茶，压住火气，道。
“你先说说秋丫头是怎么落水的？”
白姨娘面色惨白，眼中一片凄苦。
“太太不是查了？太太查出来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哪里敢说。左右这府里出了什么岔子，总是我的错。这个丫鬟欺主是我的错，那个婆子嚼舌根又是我的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是......可是......老嬷嬷又有什么错？她不过把我奶大，主仆一场！”说罢，止不住抹起泪来。
姜氏恨恨道。
“你别扯东扯西，秋丫头那日本要跟着萱姐儿出门玩，偏偏被芷丫头拦在了后院，明哥儿把人推入湖里，你明明在院子里，几个丫鬟都看到你去给明哥儿送了吃食，为什么不差人去救？”
白姨娘抓着膝上的褶子，指尖发白。
“我那日着实急着出门，不曾细细打听。院子里的丫鬟又素来瞧不上我，哪会事事知会我？便是我想管，也得有人让我管呀！何况，那日我送吃食与孩子，见到萱姐儿也在园子里——”
听到女儿的名字，姜氏火气又上来了，打断她，“你不要血口喷人！扯萱姐儿做什么？”
白姨娘挺直了脊背，正视姜氏，眼中坦荡。
“太太这么着急，难道是怕我把真相说出来？”
姜氏气急，“我怕什么！”
“后来我从外头庄子回来，才知道离我那么近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只来得及把哥儿姐儿带回屋里，表小姐真是可怜，那么个小小年纪，那大冬天的湖水哟，咱们哥儿姐儿也在一旁玩呢，要不是老嬷嬷看着，万一哥儿也......可怎么办？我的心肠都快愁断了，末了还遭了嫌弃。”
林绍文温声问她，“这么说来，孩子在园子里打闹时你不在府中？”
白姨娘含泪摇头。
这话里藏了许多话，姜氏心里一堵，后院的丫鬟，除了白姨娘院子，都是交由她管的，白姨娘若是没了干系，自己的干系可就大了。更不要说萱姐儿……思及此，她瞪着白姨娘。
“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
白姨娘哭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伏到了地上，发出个低弱的呜咽。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怎么不仔细些，拼着太太厌烦，也应当管一管表小姐，哪能只管自己的院子，只呆在自己院子里，两耳不闻事。出了这样的事，老爷怨我，自是应当，可要是给我泼脏水，说我害人，说哥儿害人，我不依，太太再罚我，我也不依！”
林绍文忍不住了，“这大冬天的，你先起来，没有人说要治你的罪，更没有人要罚你。”
姜氏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正想破口大骂，又听那无辜柔弱的羔羊从地上支起半边身子，哀求道。
“太太，老爷是我的天我的地，是我唯一的倚仗。院子里那些个，还有孩子，太太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只是别拦着我见老爷。这半个月，我真是生不如死呜呜呜......”
姜氏气得差点原地升天，等回过神来，手里的茶已经条件反射般泼了出去。白姨娘跪坐在地上，半边身子被茶水浸湿，素衣紧紧贴着身体，几乎透明，胸脯若隐若现，下巴，发丝都在往下滴水。
林绍文彻底坐不住了，走过去，扶起白姨娘。
“你穿少了，地上凉不凉？”
白姨娘痴痴看着林绍文，借着他手劲滑入他怀中，一支海棠压梨花。
“有阿郎在，不凉，心里暖和。”
林绍文扶着白姨娘走出吾芳斋，只留下一句“此事休要再提”，为这桩糊涂账划上了句号。
用温柔作武器。
这位白姨娘真是二奶中的二奶，战斗机中的战斗机啊！
原本极为不利的局面，经过白姨娘一顿操作猛如虎，全变了样。所有人都以为白姨娘这回就算不被厌弃，也要受些责罚，至少教养孩子不当，管理下人不力，是没跑了。哪知她四两拨千斤，不但模糊了重点，还把自己的责任降到最低，最后还获得了老板的加倍怜惜。
林一秋想起当年看的孙子兵法，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现实中亲眼见证。白姨娘这一招实在是高，攻心为上。林绍文的仕途要倚仗妻族，姜氏身份尊贵，白姨娘比不了，可那又怎样?她不要敬重，只要怜爱。
不是。
现在后宅女人的战斗力都这么高了吗？
林一秋，女娃八岁半，穿越新手，寄人篱下，抱着个猪猪女孩的白胖腿，头皮发麻。
屋子里安静了良久，陈妈妈抚了抚姜氏的背，温声劝道。
“太太消消气，来日方长。”
姜氏面无表情的喝完碗里最后一口茶，优雅地扣上盖子。
“休要再提才好呢，若是让老爷知道是萱姐儿推的秋丫头，可就不好了。”
陈妈妈起了个大早。
林绍文站在长长的车马队旁，听总管汇报工作。今日风不大，他看上去发量浓密，五官一如年轻时俊美，只是身形却像被搓短拉圆了一番，丝毫没有当年修长健壮的模样。长长的佩剑系在他腰上，就像筷子插在一只胖土豆上。
陈妈妈眼神复杂的看着林绍文向自己走来，看他站定，看他重心后仰，看他挺起啤酒肚来，看他捋了捋下巴上浓密的胡须。
“多年不见，陈妈妈身子可还硬朗？”
“老奴一切都好，多谢老爷惦记。”
“陈妈妈倒是一点没变。”
“老爷英姿雄伟，更甚当年。”
林绍文眼睛笑成一条缝，正要问问京中光景，却被总管叫去了。
人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步一个脚印，更遑论车马，在雪白的驰道上留下数道长长的痕迹。先行的马车已经出发，将行李运往楠州的宅子。
林绍文望着护送行李的马车一路走远，心中颇有些感慨，从金南水到楠州府，快马扬鞭不过三个时辰的路程，他却走了整整三年。
护送女眷的马车将要启程，姜氏着人来请老爷，林一秋透过帘子，看林绍文艰难地骑上马背，心里很是为那马捏了一把汗。
林公在前头，领着林府众人出发往楠州，将胸中思绪连带三年来积压的郁气一并抛诸脑后。
林府下人多是楠州过来的，少数从本地买来的下人用些银钱便打发了。姜氏不必说，平日里惯用的奴仆多是梁京跟来的家生子，后来在楠州也添了新人，白姨娘院里却有许多金南水买来的新丫鬟，是以此次奴仆的整顿，白姨娘的院子损失最重。
“娘，你捡着出门的日子发落那院子里的许多下人，那小妇不会发作么？”偌大的马车中，九岁的宜萱一副小大人的样儿，她身后的林一秋斜躺在软垫上，发出均匀的呼吸。
“原是你父亲发了话，让我整顿下人，便是有错处，也挑不到你娘我头上。”
姜氏有些得意，随后又看向软垫上的林一秋，拿羽毛在林一秋鼻子前探了探，看到羽毛规律地摆动了一会儿，她补充道。
“你需记着，女子掌家，要学着拿捏后院，便是有什么阿猫阿狗，也翻不出去。往后便是有什么难处，你还有你娘我呢！莫要学那等多情娘子，失了倚仗便兀自伤怀，白白搭上了自己性命。莫忘了，你是京中姜氏的外孙女，身份自是与他人不同。”
‘白白搭上性命’含义过于明显，说的正是林一秋的亲娘秋氏，她因丈夫剿匪时失踪，伤心过度下一命呜呼，只留下个八岁的女娃——林一秋。这消息，仍旧是从大嘴巴丫鬟喜鹊处听来的，林一秋原是斜躺着装睡，听着那娘俩你一句我一句，毫不避讳地将母女间私话一一听来。
原本三个时辰的路程，因着女眷家小，硬生生从清晨颠簸到华灯初上。林一秋原本是装睡，后来却真睡得昏昏沉沉。待入了楠州宅邸，众人哪还有心思打量大宅，只草草安顿，各回各处洗洗睡吧。
哪知入了深夜，林一秋却烧了起来，守夜的婆子不敢瞒着，径直报到了太太屋里。
“老爷莫着急，我去看看。”姜氏按住林绍文将将起身的态势，隔着屏风一边由丫鬟穿衣，一边细细地听那婆子回话，立时遣那婆子领着自己的腰牌去南门街寻同人堂的大夫。
林绍文有些感动，见姜氏要亲自去那丫头屋里看看，隔着灯火恳切道。
“这些日子，太太辛苦了。”
姜氏既要做那堂堂正正的大家正妻，当着丈夫的面揽了这孩子的差事，自然能将一切做得妥帖稳当，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瘦弱的丫头躺在床上，像裹在被子里的病猫，面色潮红，瑟瑟发抖。
“那婆子怕是当不得事。陈妈妈，你领我的腰牌，去北门大街敲黄老太医的门，他妙手回春，原是宫中太医，如今正客居楠州，你去砸门，便是把整个楠州府闹醒，也不打紧。人命关天。”
陈妈妈领着牌子急急去了。这厢姜氏又是让人煮参汤，又是亲替孩子换了衣裳，等床上的孩子收拾齐整干爽了，屋外寒风吹着，她反倒是满脸的汗。床前高大的屏风已经推到了一边，黄老太医一进屋子就看到个丽装夫人，面带愁容的给病人喂参汤，心下暗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太医生平见惯了皇宫里的女人各种明暗手段，如今看到姜氏为了孩子着急忙慌，不似作伪，也不急着写方子，劝道。“夫人莫急，这孩子不过体弱，又受了些劳累，突发急症罢了。一碗参汤灌下去，眼见是好了大半。母女连心，这孩子会好的。”
陈妈妈给黄老太医倒了碗茶，顺手接过方子。
“太医大人妙手，这孩子却不是咱们夫人肚里出来的，是府上林大人胞弟的独女，咱们太太的亲侄女。”
姜氏擦了额上的汗，急急接过话茬。
“虽是侄女，却也是如我亲生的一般，看她如此躺着难过，恨不能替了她才好。”
黄老太医颔首，摸了摸胡子。“可是那个‘日剿三千匪’的林绍武林团使？”
“正是。”
黄老太医沉吟了一会儿，又打开方才已经收好的签纸，埋头狂写好几页，道。
“老夫这里还有个方子，可强基固本，等孩子高热好了，就用这方子调养。林团使以身犯险，又有如此情深义重的兄嫂，听闻林家祖上亦多舍身忘我之辈，实是家国幸事。”
自此，姜氏日日守在林一秋床前，香衣珍食如流水般送入林府表小姐屋里，苦药补药，林府太太恨不能一一亲尝。这样过了半个月，林一秋总算面色红润了起来，姜氏却瘦了，在刘太尉八十大寿的宴上当着满城贵妇的面晕了过去，大夫只道操劳过度。
经此一役，整个楠州城都忆起了这位林夫人姜氏的贤名，各家太太争先递帖子到林府，姜氏顺理成章地成了楠州贵妇圈的领头羊。
可惜人情冷暖总是有两面，一面阴雨一面晴。
林绍文连着半个月宿在姜氏屋子里。
整日对着身形早已走样的丈夫，姜氏夜里只将灯火早早灭了，不断自我洗脑，关了灯都一样。她心里不见得真的痛快，却很乐意见到白姨娘不痛快，于是肆意整顿白姨娘的院子，将白姨娘屋里的下人发落了个七七八八。
白姨娘几次想去前院找林绍文，都被下人通报了姜氏，将人拦了下来，人前只瞒着老爷，愈来愈变本加厉。
不过白姨娘毕竟与林绍文同床共枕十来年，和姜氏明里暗里也斗了这十来年。十岁就被买进了林府，从手无寸铁一穷二白混到了如今与正室太太分庭抗礼的宠妾，生儿育女，十来年受林绍文爱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弱者？
她只按兵不动，直到这一日林绍文沐休。
林绍文和姜氏在商量今年送入梁京姜家的礼敬，屋子里除了夫妻二人，只有林宜萱这个胖娃娃和林一秋一同躺在隔间榻上。猪猪女孩睡得不知天昏地暗，林一秋却瞪着她那张似曾相识的国字脸，若有所思。
从她偷听喜鹊与小丫鬟吹水、陈妈妈和姜氏私房话、以及马车上母女两的对话来看，她已经大致拼凑出自己当初落水的前因后果。
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几个孩子在后院湖边玩，突然起了争执，本来是林宜萱和林仲明打闹，林仲明失手推倒林一秋，林一秋小朋友本就体弱，一惊一吓一落水，等捞上来已经无力回天。
姜氏对外宣称林家的表小姐落下寒病，私底下请了天音观的师父，这才阴错阳差，捡回林一秋一条小命。
林一秋又想起当初自己被国字脸的林宜萱从床上揪起，差点香消玉损，她口中却问“自己是否出卖她”。莫非当初，推自己落水的人，竟另有其人？
窗外风轻轻的吹，不一会儿，又飘起雪来。
姜氏的贴身丫鬟喜鸦正在煮茶。林府人人知道姜氏爱茶，因而特地养了个煮茶丫头在身边。看喜鸦煮茶，是一种享受，行云流水间还能听见茶具轻碰在一处的清脆响声。混合着咕咚咕咚的水声，和热气氤氲的烟雾，姜氏的一双脚裹着烟粉色绣花鞋依旧放在雪白的柯基身上，不同的是，那柯基身下也铺着细软的垫子，免得着凉。
对着庭院的窗户大开，林绍文看着窗外的飘雪，心里好不惬意。
院子外丫鬟婆子的推搡声丝毫没有传入屋里众人耳内，直到白姨娘过五关斩六将，冲进了院子。
只见她一身白棉素衣，宽大的腰带束紧，显出盈盈一握的纤腰，头上堪堪一只木钗，浑身上下半点金银也无，就这么站在院子里，任由雪花飘落，落在满头乌丝上，落在微红的鼻尖。
她带来的丫鬟婆子都被拦在院子外头，身后只跟着一个贴身丫鬟翠儿，院子里的人不敢动她。
雪越下越大，也没有人给她打伞，她就站在院子中央，不去管身后的丫鬟婆子，也不走进屋子，只隔着窗子看林绍文，一脸凄然。
姜氏瞥了一眼柳儿，把茶重重放在几上。“真个没眼力见，外头忒冷了，还不把窗户关上！”
柳儿要去关窗，手还没碰到窗沿，就听身后一声大喝。
“外头那么冷，还不把人带进来？满屋子奴仆，都是死人吗！”
白姨娘进来了，翠儿被拦在屋外。
屋子里除了林绍文和姜氏，还有陈妈妈和姜氏的三个贴身丫鬟。林绍文眼中露出疼惜，姜氏却是怒目圆瞪，看向面色凄凉身姿单薄的白姨娘。
“坐下。”
“跪下！”
夫妻两个一齐出口，白姨娘于是就着软墩子坐下，姜氏恨恨的看向别处，奈何没忍住，指着墩子上瘦弱的身影骂道。
“你不在自己院里呆着，来我这做什么？你当这是你的院子呢！真是没规矩！”方才煮茶品茶的优雅贵妇形象，瞬间荡然无存。
她话音刚落，白姨娘就跪下了。
“太太饶命。求太太行行好，让我见见老爷吧。院子里哪个太太看不顺眼，尽管卖了去，只是别拦着我见老爷，这半个月，我日也哭，夜也哭，担心老爷穿得不暖，又担心小书房里伺候不周。”
她一边说，一边伤心落泪。
林绍文只觉熨帖，心里不忍，正要叫她起来。姜氏不顾陈妈妈使劲眨眼使眼色，直接怒气冲冲道。
“老爷穿得暖不暖，自有我计较！外书房我亲看了，一并打理得妥帖！老爷蒸蒸日上的大好日子，你阴阳怪气不说，还穿得跟个短命鬼似的！哭哭啼啼的，满身丧气给谁看？”
白姨娘等的就是姜氏发火，也不回话，就这么呜呜呜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偷偷抬眼看林绍文，又不敢多看，只一眼便低下头去。好似一屋子凶神恶煞豺狼虎豹，偏生她一只单纯羊羔，只敢小声哭泣，我见犹怜。
林绍文被她哭得心都软了，又看她眉目含情，小心翼翼，正要开口。
“把人——”
哪知她不哭还好，一哭起来姜氏火更大，拍着桌子朝院子里喊。
“快！快！来人把她拖出去！人呢！”
全然没有理会被打断了话头的林府老爷林绍文。
白姨娘丝毫不理会靠近的丫鬟，双目对着林绍文，正色道。
“太太莫恼，我说完话，自会回去。”
姜氏却一脚踢在雪白柯基臀上，“足承”一溜烟跑了。她跳将起来，要亲自动手去推那白姨娘，陈妈妈眼疾手快，把人拽住，“太太......”姜氏蓦然清醒，泄气地坐回椅子，口中还说着。
“大冬天的，你自己怂恿孩子把秋丫头推入冷冰冰的湖里，人差点没了，还有什么话说！”
此时被频频打断的林绍文也恼了。
“让她说！”
柳儿把屋子里的丫鬟都支了出去，自己站在门边守着。
白姨娘眼睛微红，带着哭腔说道。
“原先在金南水，太太将我屋里的丫鬟婆子发落了一遍，只道是新买的丫鬟不得力，如今回了楠州，不过是楠州从前的旧仆，太太却还要喊打喊杀，昨日更是要将我那年迈的老嬷嬷也逐了去。从来只听说下人不得力发卖了的，却没有听说打人乳母的，这是什么道理？”
林绍文看向姜氏，眼中意味非常，似是责备她挑起争端。
姜氏灌了口茶，压住火气，道。
“你先说说秋丫头是怎么落水的？”
白姨娘面色惨白，眼中一片凄苦。
“太太不是查了？太太查出来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哪里敢说。左右这府里出了什么岔子，总是我的错。这个丫鬟欺主是我的错，那个婆子嚼舌根又是我的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是......可是......老嬷嬷又有什么错？她不过把我奶大，主仆一场！”说罢，止不住抹起泪来。
姜氏恨恨道。
“你别扯东扯西，秋丫头那日本要跟着萱姐儿出门玩，偏偏被芷丫头拦在了后院，明哥儿把人推入湖里，你明明在院子里，几个丫鬟都看到你去给明哥儿送了吃食，为什么不差人去救？”
白姨娘抓着膝上的褶子，指尖发白。
“我那日着实急着出门，不曾细细打听。院子里的丫鬟又素来瞧不上我，哪会事事知会我？便是我想管，也得有人让我管呀！何况，那日我送吃食与孩子，见到萱姐儿也在园子里——”
听到女儿的名字，姜氏火气又上来了，打断她，“你不要血口喷人！扯萱姐儿做什么？”
白姨娘挺直了脊背，正视姜氏，眼中坦荡。
“太太这么着急，难道是怕我把真相说出来？”
姜氏气急，“我怕什么！”
“后来我从外头庄子回来，才知道离我那么近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只来得及把哥儿姐儿带回屋里，表小姐真是可怜，那么个小小年纪，那大冬天的湖水哟，咱们哥儿姐儿也在一旁玩呢，要不是老嬷嬷看着，万一哥儿也......可怎么办？我的心肠都快愁断了，末了还遭了嫌弃。”
林绍文温声问她，“这么说来，孩子在园子里打闹时你不在府中？”
白姨娘含泪摇头。
这话里藏了许多话，姜氏心里一堵，后院的丫鬟，除了白姨娘院子，都是交由她管的，白姨娘若是没了干系，自己的干系可就大了。更不要说萱姐儿……思及此，她瞪着白姨娘。
“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
白姨娘哭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伏到了地上，发出个低弱的呜咽。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怎么不仔细些，拼着太太厌烦，也应当管一管表小姐，哪能只管自己的院子，只呆在自己院子里，两耳不闻事。出了这样的事，老爷怨我，自是应当，可要是给我泼脏水，说我害人，说哥儿害人，我不依，太太再罚我，我也不依！”
林绍文忍不住了，“这大冬天的，你先起来，没有人说要治你的罪，更没有人要罚你。”
姜氏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正想破口大骂，又听那无辜柔弱的羔羊从地上支起半边身子，哀求道。
“太太，老爷是我的天我的地，是我唯一的倚仗。院子里那些个，还有孩子，太太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只是别拦着我见老爷。这半个月，我真是生不如死呜呜呜......”
姜氏气得差点原地升天，等回过神来，手里的茶已经条件反射般泼了出去。白姨娘跪坐在地上，半边身子被茶水浸湿，素衣紧紧贴着身体，几乎透明，胸脯若隐若现，下巴，发丝都在往下滴水。
林绍文彻底坐不住了，走过去，扶起白姨娘。
“你穿少了，地上凉不凉？”
白姨娘痴痴看着林绍文，借着他手劲滑入他怀中，一支海棠压梨花。
“有阿郎在，不凉，心里暖和。”
林绍文扶着白姨娘走出吾芳斋，只留下一句“此事休要再提”，为这桩糊涂账划上了句号。
用温柔作武器。
这位白姨娘真是二奶中的二奶，战斗机中的战斗机啊！
原本极为不利的局面，经过白姨娘一顿操作猛如虎，全变了样。所有人都以为白姨娘这回就算不被厌弃，也要受些责罚，至少教养孩子不当，管理下人不力，是没跑了。哪知她四两拨千斤，不但模糊了重点，还把自己的责任降到最低，最后还获得了老板的加倍怜惜。
林一秋想起当年看的孙子兵法，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现实中亲眼见证。白姨娘这一招实在是高，攻心为上。林绍文的仕途要倚仗妻族，姜氏身份尊贵，白姨娘比不了，可那又怎样?她不要敬重，只要怜爱。
不是。
现在后宅女人的战斗力都这么高了吗？
林一秋，女娃八岁半，穿越新手，寄人篱下，抱着个猪猪女孩的白胖腿，头皮发麻。
屋子里安静了良久，陈妈妈抚了抚姜氏的背，温声劝道。
“太太消消气，来日方长。”
姜氏面无表情的喝完碗里最后一口茶，优雅地扣上盖子。
“休要再提才好呢，若是让老爷知道是萱姐儿推的秋丫头，可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