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珍正在作难,一双有些汗湿后,凉汲汲的手,覆在了她的额头,那双手粗粝毛糙,却混合着墨水和柴火的香味,让万珍心里十分静谧,能听到夏天的高热里,植物噼里啪啦炸裂的声音。

    “你烧还没退。”傅昌平眉眼有些严肃。

    他就觉得万珍今天有些反常,果然,呛水后高热退了,还是持续性低烧。

    “穿上鞋子吧,不要到处乱跑了。”

    “你不去关电闸,我自己去。”万珍双眼水汪汪,执拗于闭电。

    “你脚肿了?”傅昌平提醒她。

    却看到万珍单腿立跳着,向着坝子下奔去。她的弹跳力一向很好,无论是跳格子还是撞拐子,战斗力都能让同龄男孩汗颜。

    可惜,脑子不好使。

    “万珍,现在是农忙的时候,你关了电闸,全村没电用,就不是你妈追着你打了。”

    傅昌平跟在万珍后面,

    万珍猛然顿住脚,傅昌平险些撞上她的后背。

    “那我跟你去修水泵。”

    万珍想了想,现在关电闸,大家只会觉得她捣蛋升级,更不会信她。

    而上辈子貌似除了抽水泵漏电,没听说其他电器事故,只要她看住傅昌平和舅老爷,大约就没事了。

    傅昌平知道她想一出是一出,没再管她,接着往地里去。

    听到女孩一边蹦一边问,“我阿姐一会回来吗?”

    傅昌平看着她汗津津的脸,木然地点了点头。

    家庭联产承包制后,要交公粮抵税粮。万珍家阿爸干农活,阿姐和自己偶尔打帮手,到了七八月双抢的时候,学校还会放农忙假。

    可傅昌平家没有劳动力,从五月开始,他就断断续续请假。

    为增产保收,农村一般要种两季稻,“不插五一秧”,“不插八一秧”,中间的日日夜夜,便是农民与天抢粮食。

    此时,正是早稻疯长的时候,没有雨水,简直是老天爷不给人活路。

    万珍后来读大学时,偶然读到苏轼的农忙诗,“嗟我妇子行水泥,朝分一垄暮千畦。腰如箜篌首啄鸡,筋烦骨殆声酸嘶”,脑海里便是坝儿村的父老乡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样子。

    重生归来,她觉得这苦日子,不过也罢。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遍地都是机会,随便谋个营生,不比种地来钱快?

    到了水田边,万珍看见舅姥爷正在修机器。

    他清理了进水口,调整了水泵的位置,检查了轴承,也涂抹了机油,机器嗡嗡响几声,还是抽不上水。

    见两人过来,他耷拉着眼皮,指了指机器说,“估计是电机出问题了,昌平,你过来看看。”

    这台抽水机农忙时没少出力,也没少出故障。

    傅昌平将布包摊开,万珍瞧了一眼天光,自觉站在木头底座的插座前,做好了闭电准备。

    没想到傅昌平倒是很谨慎,没等万珍拔插头,就自觉关了电。

    他这样经常与电打交道的人,怎么会犯那样低级的错误呢?

    万珍警觉起来,见傅昌平埋头拆电机,一番设备拆装后,示意万珍插上电源,进行检测和试运转,万珍觉得自己颤着手,插上电源,一切顺利,当然,水泵也没有反应。

    万珍正要闭电,听傅昌平说,“奇怪,感觉空气中有电流。”

    他看着万珍的眼神有些古怪,万珍想说,那当然,地磁暴会产生地磁感应电流,其频率可以看作直流。

    既然傅昌平不信地磁暴,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正等着他下一步指示,抬眼一看,大脑过电一般明亮,她大叫道,“舅姥爷,别下田。”

    万珍声音洪亮,舅老爷吓得一哆嗦,堪堪在田边站稳了。

    傅昌平敏锐的意识到什么,蹲在稻田边,用试电笔一测,不足半指深的积水里,布满弱电流。

    万珍迅速拔掉插头,身上全是虚汗。

    可算知道舅姥爷,上辈子怎么死得了。水泵将电导在水里,下水就会触电。

    劫后余生的舅姥爷,脸色惨白,肌肉发麻。

    “抽水泵不能用了,电机密封性很好,还是会导电,可能因为地磁暴吧!”

    傅昌平漆黑的眼睛,深深看了一眼万珍,火光一闪而过,他动了动喉咙,没有说什么。

    舅老爷咕哝着,“啥豹?没听过。”

    万珍赶紧接过傅昌平的话茬,“舅老爷,这是我们老师说的,你看天上是不是特别红,就是因为地磁暴。”

    舅姥爷听不懂地磁暴,但他知道,刚刚万珍再晚叫一会,自己已经迈进阎罗殿了。

    “阿珍,你这个小皮猴,要不是你机灵,舅姥爷今晚就得开席!”

    “怎么会,舅姥爷,你掉下去了,我肯定立马断电。”

    “那也要遭罪呀!”六旬老人擦了擦额头,虬枝枯手青筋凸起。

    他拍了拍万珍的小肉手,“下次你阿妈再打你,你躲舅姥爷这里,我跟你姥爷祖上也是表兄弟,舅老爷护着你。”

    万珍两眼发亮,在农村得老人庇护,如同捏着免死金牌。

    “舅姥爷,你说话可要算数!”万珍才不矫情呢,她擅长得寸进尺。

    舅姥爷捋着胡须,露出豁牙,“算话算话,你个猴淘气,多久舅姥爷都护着你。”

    万珍眯着眼笑,才意识到单腿站久了,膝盖有点痛。

    “我背你去碾台上坐着吧!”傅昌平声音干涩。

    万珍摆了摆手,“不用,我要去找我阿爸阿妈。”

    傅昌平正想说,我背你去,就听万珍嗷着嗓门,大声喊着,“阿爸,阿妈.....”

    响声贯彻整个沉寂的村庄。

    聒噪但生命力旺盛。

    正在玉米地里薅草的万国明,听闻女儿的叫唤,也虎躯一震,撑着一张黝黑褶皱的脸,看女儿在水泵边冲自己招手。

    “阿妈!”

    万珍见阿妈没抬头,又嚎了一声。

    李爱华把码成一溜的灰灰菜一扔,气得老脸一红。

    “我还没死呢,喊灵呢?”

    万国明苦笑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朝女儿走去。

    “阿爸,我脚被洋辣子蜇肿了,走不了路。”万珍一见到阿爸就开始撒娇。

    万国明摸了摸女儿的头,“还是有些发烧啊,怎么又跑地里来啦?”

    虽然说着抱怨的话,还是半蹲下来,老黄牛一样,驮着女儿往地里去。

    万国明没有儿子,妻子李爱华生下万珍后,身体一直不好,怀孕好几次都没能留住,后来索性不要了。

    没有儿子在农村很难立得住,但万国明手艺活干得好。会打桌椅门柜大件套,木盆甑子洗脸架,木犁纤子铡刀把具等,下地干活要用的物件,他也都会做。

    春夏农忙时,万珍家那辆阿爸自己打得木架车,总是借给邻里驮麦子稻子玉米;

    到了冬天农闲时,嫁娶要用的四件套,白事的棺材出丧,万国明无一不帮忙,村里挨家挨户,总有求他办事的,他又是老好人的性子,勤劳能干,心思活络,这样的人,在哪都能吃得开。

    阿爸一向很能干,以至于万珍从未想过,他的阿爸,有一天会撇下她。

    泥石流推倒房屋的时候,阿爸阿妈意识到逃不出去了,将万珍和姐姐万宝护在身体下面,她那个总是和自己拌嘴又爱臭美的阿姐,也学着阿爸阿妈的样子,用手护住万珍的脑袋。

    万珍侥幸活了下来,而她的阿爸阿妈和阿姐,永远埋在了坝儿村。

    救万珍出来的这对夫妇,一个是地质学学者,一个是医生,他们也是省里第一支青年服务队的成员。

    青年队响应国家学习雷锋精神号召,同时向“上海自行车三厂青年服务队”看齐,经常下县下乡支援山城建设,也去各个灾区提供救援服务。

    无父无母无家的万珍,后来被这对夫妇收养,随养父的姓,改名为余万珍,小名叫珍珍。

    这对夫妇还有一个儿子,比万珍大一岁,叫余海安。万珍人生最后的几年里,一直被病痛折磨,是哥哥带她出国寻医问药,陪她去做化疗和透析,也陪着她剃光头吃无味的食物。

    余万珍也没有想到,在她从2024年6月19号逝世的那一天,会重生回到了1984年的6月19号,泥石流发生的前两个月。

    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前世今生两辈子的记忆,眼前的水稻田,坝子坡,洋辣子,玉米地,都恍若隔世,又犹如只发生在昨天。

    万珍趴在阿爸背上,两世感怀,一股脑涌出来,抱着阿爸的脖子,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阿珍,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阿爸有些紧张,想要放下她看看,万珍却将阿爸的脖子,抱得死死的。

    “我想阿爸了。”

    很想很想。

    阿爸刚离开的时候很想,等到成年结婚了,还是想阿爸,到了自己都有白头发了,还是想阿爸。

    “你这孩子!”

    万国明虽然嘴笨憨实,被女儿的撒娇闹得不知该说什么,但心里喜滋滋的,将女儿又往上托了托,一直背到架车旁才放下。

    怕地上有虫蚁,他特意在田埂上铺了一层尿素袋,万珍就坐在袋子上,贪婪地看着爸妈。

    “敢情你是来监工的?”

    李爱华看丈夫娇宠小女儿就来气,她就没见过比万珍更能淘气惹事的孩子。

    上房揭瓦,下河摸虾。学习她不行,捣蛋第一名。

    这两天消停一点,还是因为前几天背着大人,偷偷去坝子河里野泳,呛水后又高烧,才将将在床上躺两天,又神气地不行!

    “阿妈,我想你了。”

    万珍眼睛红红的,说话黏黏糊糊。

    李爱华还想训女儿两句,就听隔壁田里的李二婶,叉腰问万珍,“万珍,你好啦?我刚刚还跟你妈说,你生病了,村里的狗,都叫得没那么凶啦!”

    坝儿村里一只狗叫,往往一群狗跟着叫,万珍走到哪家,哪家狗叫,用她阿妈的话说,她就是人憎狗嫌。

    本来她现在长大了,倒不怎么像小时候那么爱捉弄狗狗了,但坝儿村的狗子实心眼还爱记仇,尤其是李二婶家的狗,因为被万珍小时候当马骑过,屈辱得不行,小黄狗长成彪悍的大黄狗了,就觉得自己可能耐啦,见到万珍凶巴巴的,每次都汪汪一通乱叫。

    这个村子里的狗,只有她家阿旺喜欢她。

    “二婶,我赶明带根骨头去你家,给你家狗子道歉。”

    万珍乖乖巧巧说话时,红扑扑的小脸蛋,水灵灵的大眼睛,是长辈们喜欢的长相。

    李二婶也笑皱了脸。

    “呦,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我们万珍还会给狗道歉?那你爸妈要准备的骨头可有点多!”

    万珍瘪了瘪嘴,正想着怎么给过去顽劣的自己,收拾烂摊子,阿妈递给了她一根黄瓜。

    “阿妈,我就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最疼我了。”

    “吃黄光也堵不住你的嘴。”

    阿妈也递给李二婶一根洗净的黄瓜,二婶杵着铁锹,站着吃瓜。

    万珍嘴里是黄瓜的清甜味,心里却无比苦涩。

    七月开始,大雨要陆续下一个月,李二婶的豆子泡在水里没有发芽,而爸妈辛苦收拾晾晒了半个月的干草,也全部被雨泡烂了。

    怎么才能告诉村里人,两个月后村里有场泥石流,大家要赶紧逃离这里保命呢?

    如果说自己死于2024,重生于1984,应该会被当成疯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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