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厚滢,你出来一下。”

    高三上半学期的课堂上,班主任蒋利琴轻轻敲响十一班的大门,对正在上课的老师接连寒暄表示歉意,面色复杂得看向正在回答老师问题的女孩。

    她还挺喜欢这个女孩的。

    只是,家庭复杂了点,学习之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

    江城一中是江城最好的中学,蒋利琴教书二十载,一直带的都是重点班,也算是有几分资历。恰逢学校教学结构改变,相关岗位空缺,也为了提拔新老师,教导主任亲自登门,希望蒋利琴能接上11班。

    更重要的是,她也需要这样的一个机会。

    教学二十载,也仅仅只有资历,而职位上却毫无变化。比她年轻的,职位比她高,比她老的,早已处于离开基层教师的群体,在行政方面开拓新方向。

    11班,是江城中学固定为那些录取分数差一点点,家里又给学校做了贡献的子女所设立的。个个非富即贵,学习也不需要她操心,学习不算差,班里也有优秀的。

    班里大半部分人要出国,剩下的也不需要成绩来铺人生的道路。

    难管的是作风问题。不服管、爱出头、不计后果。

    于厚滢则是这个班里最让她较为放心的。

    蒋利琴看着这个因为她的打断而微微错愕的女孩子。

    中等个子,四肢纤细,皮肤白皙,头发乌黑发亮。每和她说话时,她小猫般的眼睛总会直直盯着你,即使是素面朝天也难掩清丽、灵动。

    于厚滢成绩靠前,长相讨喜,和她人相处又懂得审视夺度,最主要的是尊敬老师、团结同学,给蒋利琴这个班主任间接减少了很多管理上的麻烦,这已经让她默许于厚滢偶尔的缺旷,不问缘由了。

    随她去吧,只要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蒋利琴为了解学生,在高一开学的时候就看了系统里的大家的资料。于厚滢的父亲是当地知名企业的老总,母亲也有自己的企业。她平日里虽不显山露水,但能看出来,是有钱人家的女儿。

    也许豪门事宜多,蒋利琴想起来刚才电话里的那个女人,于厚滢的母亲。

    给孩子请假不亲自来,让助理来。

    对方半天说不明白,只说要于厚滢出去,家里有事。

    要孩子出去,家长不来。作为班主任,为了保证学生安全,肯定要核查对方。她示意对方,让其与家里人通个电话,确认一下。

    对方犹豫了一下,像是畏惧着什么,又叹了口气,打通了电话。

    接起电话,于厚滢母亲温温柔柔的声音,说起话来却让人胆战心惊、哑口无言。

    “你要是想我们家庭妻离子散,你就别让她出来。”

    听得让人心惊肉跳。

    蒋利琴顿时感到不快,她是个耿直的,被一个学生家长还是小辈,以如此不客气的态度冒犯到,这已经够人懊恼。又猝然听见学生家庭的秘密,赫然得知,便像身上揣了个定时炸弹。这两件无论是哪件事,都够让她对对方产生怒意,有了说教之心。

    虽然知道对方有权有势,但依着蒋利琴年龄上带来的优势,她刚想说道,但还没张口,却被对方挂断了。

    蒋利琴气得头一歪。周围年轻老师看过来,纷纷上前表示别置气。她尽管火还没下去,但还是顾着面子,压着声音。

    “没事没事。”

    话毕,逃离同事们关心的神色,拿起手机匆匆离开办公室,准备去叫于厚滢。

    才是上午第二节课,寂静的校园里,只有教室里老师们此起彼伏、口吐横沫的教学声。蒋利琴一路穿梭过去。

    于厚滢出来,蒋利琴只说,“你妈妈在门口等你,说是家里有点事。”

    于厚滢也不问什么,就说好的。

    什么也没带,独独一个人。

    于是班主任蒋利琴便带她一路穿梭,向大门走去。

    门口已经又有一辆长的黑色商务车在候着,后面车窗开着,露出半张女人的脸。蒋利琴看不清,想必是刚才在电话里通话的她的母亲。

    于厚滢在班主任漏出同情,叫她的那一刻,她早已预料会发生什么事。

    初中时期,她曾被这样喊出来过无数次。

    林永琴从来不顾于厚滢,公然将她努力在掩盖的不幸的家庭的真相撕裂出来,肆意将她放在可任人八卦的位置。

    她在破碎的家庭长大。

    父亲和她早已离婚。不再像初中时要直面父母破裂的感情状态时感到惶恐和羞耻了。她早已在林永琴无数次的无理取闹中变得坚硬和冷漠起来。

    “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就这样对你的妈妈?”后座左侧说话的中年女人穿着奢贵,妆容精致,五官冶丽,故作伤心姿态。

    “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吗?。”

    车里烟雾缭绕,她眼角已有了鱼尾纹,即使精心的护理,也难掩岁月的痕迹。

    于厚滢不再像面向对蒋利琴时乖巧。

    她冷冷恨她母亲一眼,讽意明显。

    “如果你今天是来取得我的同意书,那么这辈子就别想了。”

    她不屑与对方谈。

    印象中父母并没有心平气和的时候。

    林爱琴原名林盼弟,她出生在一个贫瘠的山村,那里的女人们都坚定奉行着“女人的价值是生儿子”的圣经。她妈妈等了一辈子,依然没等来一个儿子。

    林盼弟之后,她妈曾怀过两次孕,但都流产了。第一胎,她的奶奶花了5块钱找来了村里的大师,算出一个凶卦,流掉了。第二胎,父亲喝酒后,发酒疯,把母亲活活踢死了,第二天酒醒后,因着恐惧,便从河里跳下去,活活淹死。

    那一年,她10岁。在爸爸打妈妈的时候,她因为帮助妈妈推攘了爸爸一下,年近50、身高只有一米六的父亲一脚把她踢飞,手划过地上酒瓶的碎片,硬是扎了进去,汩汩流血。她自己把它拔出来,

    后来18岁时,她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林爱琴”,意味着新生。那年,她在廉价的歌舞厅里跳舞,穿着暴露的衣服,擦着劣质的粉底,眼睛上永远是五彩斑斓、斑驳的眼影。她凭着清纯的脸蛋,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这里是她的天地。

    而同处的其他舞女不干了,他们合计着,要好好给她个教训。于是假装好意将她引入“有钱人”的包厢,她要是那么喜欢抢客人,那就让她抢个够好了。林爱琴一时不察,被下了套,在她的衣服被撕开时,一半的皮肤已经绝望得暴露在辛辣的空间里,门突然被砸开,有人救了她。

    彼时,于正安刚刚大学毕业,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嫉恶如仇。

    逼仄的世界、破碎的家庭、坚强的女人。他很快和林爱琴坠入爱河。

    最开始时,他们生活还算甜蜜。

    在他先斩后奏,领着一大一小回到父母的家中。于国兴、林婉震怒,硬是在他们进门不到3小时,便叫来家里的阿姨,像垃圾似的将她们赶出家门,他们绝对在江城丢不起这个脸。

    于国兴在门口,没有骂儿子,只是他们临走的时侯,又上下打量起林爱琴,随后深深叹了口气关上了门。眼神是一把刀子,一片一片得将林爱琴的窘迫、忐忑、上不了台面划开。

    林爱琴紧紧抿起双唇,指甲早已将皮肤掐破,她逃离似得离开现场。

    在见证命运对她的恶意后,丈夫更是她的世界里唯一的支撑。

    她为了时刻不被人挑剔。

    发了疯得学习,学习如何变美丽,如何治理企业,如何维持夫妻之间的关系,她为了不让任何人看不起她。初中文化的林爱琴疯狂汲取着所有新鲜的事物,她要把自己变得完美无缺,再也受不了任何人指点。

    可越是这样,越是事与愿违。

    她将身边的人推得越来越远。

    丈夫斥责她太过于敏感,每天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家里什么都不管,最后反而成了三不像。然后,抱起旁边还不知道“痛快”为何物的女儿,刮起她的鼻子,逗弄得她咯咯大笑。

    最开始不接受她们的于父于母也逐渐转变了态度,儿子肯定是自己的儿子,孙女也是孙女,他们常常接于厚滢去花园里照顾。

    最后只剩下她一个坏人,林爱琴在一旁看到这父慈女孝的场景。

    一些难言的、扭曲的、嫉恨的心思缓缓升起。

    于正安和林永琴都是爱面子的人。他们产业做得大,买最好的房子,买最好的车,给于厚滢最好的物质生活,也带给于厚滢最大的难堪。

    她从小就知道妈妈不太喜欢她。

    她对所有人总是热情开朗,而对她总是冷漠无言,不置一词。

    在她想要妈妈接送她上下学时,总是遭到拒绝,于厚滢苦恼,她便在家里所有人都在的时候或者有小朋友来家里玩时,不经意得批评于厚滢,讽刺:“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家给爸妈煮饭了,她现在啥都不会,又笨又懒。”

    旁人打哈哈,“还小嘛,你家小滢生下来就是享福的。”

    林爱琴的异常不止表现于对于厚滢的漠视,还表现在抓狂的夫妻关系中。

    林爱琴始终怀疑于正安出轨。或许在林永琴看来早有苗头,却始终抓不到实质性证据。

    她便学着像周围太太教的那样,在手机里下载追踪软件,监控聊天。

    然后在某一天上学的早晨。于厚滢正被阿姨收拾着准备上学,于正安怒火冲冲,脸变得扭曲,他从厨房拿出菜刀,往卧室里走去。这一把刀吓坏了家里的阿姨,连在门口听到的声音的司机也赶上来劝架。

    只见于正安拿着刀,把林永琴在储物间的衣物拿出来铺在床上,面目狰狞得割上去,利刃划破了崭新的衣服,线条崩断发出滋滋的声音。

    印象中的爸爸即使不是温柔的人,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和颜悦色,他总是笑得眯起眼睛,告诫于厚滢有什么事儿就找爸爸。

    林永琴坐在床上,头发杂乱,睡衣一半耷拉在肩膀上。

    她没了形象,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有本事就滚出去!恶心死了,一大把年纪了,找的小三也能当你女儿,也是没脸了。”

    “有意思吗,林盼弟,你要是想和我离婚找新的,和我说一声就行,用不着这样设那么大一个局,你恶不恶毒。”于正安咆哮着。

    旁边的于厚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林永琴又撒气,复指着于厚滢,“带着你女儿一起走!两个都是白眼狼。”

    于厚滢哭得更厉害了,似乎要把天哭破。下面的人看到这副景象,不带一点犹豫的,把于厚滢从地上抱走,任凭她怎么哭,大家都心疼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就要面对这么残忍的画面,承受这么大的委屈和痛苦吗?他们都不忍。

    于厚滢的爷爷奶奶听闻这两人吵架,一大早连忙大老远叫人送过来。爷爷奶奶把于厚滢保护好,走的时候大骂这两个人是畜生,要滚全都一起滚。

    他们又给于厚滢请了假。孙女很爱上学,读书几年来,总是风雨无阻准时到学校参加课程。要是今天无故缺旷,她肯定会自责,怕老师和班上同学担心她。

    从那天起,于厚滢就没了爸妈。去往爷爷奶奶家的路上,她哭湿了奶奶的新大衣。奶奶摸着孙女的头发,想着那两个孽种,又心疼怀里可爱的孙女,便也簌簌流泪。

    于厚滢从那天起明白了,为什么语文课本里写道—爸爸的花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之后于厚滢便在爷爷奶奶家的小洋房住。

    于正安和林永琴相约离婚。两人轰轰烈烈得打完了财产分割战,又开始争夺抚养权。

    于厚滢爷爷拍板定下,放言,于厚滢必须跟儿子。

    林永琴来闹,于母就咒骂她寡廉鲜耻、无情无义。她儿子不是个好东西,她林永琴就是个好东西?在外头还不是有养着的人,差点连孩子都搞出来,还好意思今天来这儿叫,抢孩子的抚养权?她也配?

    爷爷奶奶花园里的人便都知道了。于家家里乱得一团糟,两夫妻各玩各的,谁都不管孩子。

    后面,尘埃落定。

    妈妈正式离开于厚滢的那一天。

    她穿着好看的裙子,展开温柔的微笑,在于厚滢家门口招手示意她过来。

    小小的于厚滢看到了,受宠若惊。眨巴着含着眼泪的大眼睛走过去,以为妈妈又要她了。

    没想到林永琴只是微笑着,眼神睥睨,连腰都不曾低一下,用着最温馨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我和你爸爸离婚全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要出生啊。”

    随后毫不留恋得离开了于厚滢的家。

    她哇得大声哭出来,面色苍白。

    小孩子的世界,这是最残忍的伤害。

    想去追寻妈妈的脚步,却因为着急,同手同脚绊倒了自己。

    娇嫩的膝盖立马被蹭破了皮,有血珠沿着擦伤皮肤的纹理,一颗一颗渗出来。

    身体上的痛快远没有心灵上来的难受。

    于厚滢哭花了眼睛,膝盖又疼。

    她不懂,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要她。她悲伤到极致,正想拿手去蹭蹭缓解痛苦时。

    有人突然出来。

    “别拿手碰,都是灰尘,脏。”

    少年皮肤冷白,头发黑的纯粹,眼眸明亮,轻轻皱起好看的眉毛。

    他小心翼翼得把于厚滢扶起来,轻轻得让她在门口坐着。又用好听的声音认真告诫她在此等候,他马上回来。

    男孩掠过于厚滢时,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儿,不同于大人每天喷洒的刺鼻的香水,男孩的香味像是木棉花的香气,清新拂人。

    男孩跑出去没几分钟后,迈着轻盈的的步伐,又飞快跑回来了,手里拿着小型的医药箱。

    他让于厚滢把腿弯着,忍着点痛,随后拧开盖子,聚精会神得盯着受伤处,用水轻轻的冲掉伤口上的小石子。

    于厚滢呼痛,微微退缩了下,他看着伤口又皱了皱眉。

    他从旁边箱子里捣鼓着,搜寻出喷雾,轻轻喷在她受伤的位置。

    于厚滢这下忍不住了,似乎有千万只蚂蚁一下子在啃食她的肉一样,她怀疑她的腿里面是不是长了蚂蚁,要把她的膝盖啃坏。于是趁着这时,于厚滢马上要崩溃时,男孩飞快的将创可贴贴上。

    随后看着处理好的伤口,露出灿烂的笑容。

    朦胧月光下,他看着于厚滢,又像个小大人似的嘱咐她,“下次可别再同手同脚了,容易摔倒。”

    这就是9岁的于厚滢和10岁的刘呈息第一次相见。

    于厚滢爷爷奶奶到处找不到于厚滢,一出来,便看到这场景。

    赶紧快步走到门口。奶奶走近,看清了于厚滢腿上的伤口,先是心疼,又作势故意大声狠狠踩了踩地上,左右焦急抱怨道:“哎哟喂,我的小宝耶。怎么刮成这样了。”

    爷爷训斥她,“叫你走路不好好看看路。”

    结果明明刚刚还吹胡子瞪眼的爷爷,下一秒面对刘呈息又露出慈祥的笑容。

    “小息,出去玩啊。”

    刘呈息点点头,乖巧应答,“嗯嗯”。

    “谢谢你哟,照顾妹妹。”

    刘呈息又点头,应答,“不用谢。”

    于厚滢不得不感叹爷爷的变脸技术,于厚滢突然觉得刘呈息点头的样子特别像一种动物,像羊驼。特别是他和羊驼的皮肤一样白,说话也和羊驼一样,点点头再咩咩声,像一板一眼的小羊羔子。

    于厚滢情绪变化很快,想到这儿,她霎时笑出了声,但是依旧难抵妈妈离去的悲伤,便又嚎啕大哭起来。

    刚刚还哭着,然后又傻傻得咧开她的整齐八颗牙齿笑,现在又开始哭了。于国兴怀疑自家孙女是不是缺心眼的。

    杨婉想到孙女来这儿也不认识几个人,整天呆在家里,不和别人说话,没有朋友。便向着于厚滢介绍男孩,希望以后两个小孩子能够一起玩。

    她摸了摸男孩,示意于厚滢,“这个是息息哥哥哦。”。

    好的,羊驼哥哥。

    于厚滢在心里打着招呼,可眼睛依旧在流泪。于国兴和杨婉没见着林爱琴那一处,便也不知道孙女在哭什么,只当是摔倒了,膝盖蹭破了皮。

    他们便哄着自家孙女。

    “坏石头,以后我们都不从这里过了,谁叫她欺负我的宝贝孙女的。”

    “明天我就叫工人师傅来狠狠揍它!”

    此时此刻,只有旁边洁白的小小少年,留着乖巧的刘海,轻轻拍着于厚滢的背,像月亮拥抱着星星,安慰道。

    “妹妹别哭了,你妈妈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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